張佐香
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化史上,傅雷是獨一無二的執(zhí)著學(xué)術(shù)的翻譯家。對于這樣一位追求正義、熱愛真理、情操高潔、才華橫溢的翻譯巨匠,讀者欣賞他什么呢?我從他清清白白的人格、纖塵不染的文品中感受到的是他充盈的生命力。生命力是一種帶著火熱的情感珍愛生命的活力,是一種積極面對生活面對人生的蓬勃的朝氣和恒久的力量。
欲知其人,需觀其文,翻開《傅雷家書》。那時的我,正患著青春期的憂郁癥:悲觀厭世、彷徨煩悶。品讀書中的諄諄教誨,猶如與一位智慧的長者,一邊品茗,一邊聊著人生。不知不覺中,那些人生的迷惑不解便從生命深處銜枚疾走,悄悄撤退。傅雷先生苦心孤詣、嘔心瀝血寫成的家書,不是普通的家書。他在給傅聰?shù)男爬飳懙溃骸伴L篇累牘地給你寫信,不是空嘮叨,不是莫名其妙的gossip,而是有好幾種作用的。第一,我的確把你當作一個討論藝術(shù)、討論音樂的對手;第二,極想激出你一些年輕人的感想,讓我做父親的得些新鮮養(yǎng)料,同時也可以間接傳布給別的青年;第三,借通信訓(xùn)練你的不僅僅是你的文筆,而尤其是你的思想;第四,我想時時刻刻,隨處給你做個警鐘,做面‘忠實的鏡子’,不論在做人方面,在生活細節(jié)方面,在藝術(shù)修養(yǎng)方面,在演奏姿態(tài)方面?!备德攺拇葠蹏乐敹殖錆M智慧和熱情的父親的書信中汲取了豐富的精神和藝術(shù)的養(yǎng)料,成為“德藝俱備、人格卓越”的藝術(shù)家。家書中字字珠璣,閃爍著深邃的思想光芒,洋溢著關(guān)懷備至的骨肉親情。
每當遇到痛苦挫折時,傅雷先生的諄諄教誨便在我的耳畔響起:“一個又一個筋斗栽過去,只要爬得起來,一定會逐漸攀上高峰,超脫在小我之上。辛酸的眼淚是培養(yǎng)你心靈的酒漿。不經(jīng)歷尖銳的痛苦的人,不會有深厚博大的同情心?!碑斘姨峁P寫作時,傅雷先生囑咐我:“藝術(shù)不但不能陷于感性認識,還不能限于理性認識,必須要進行第三步的感情深入。換言之,藝術(shù)家最需要的,除了理智以外,還有一個‘愛’字!所謂赤子之心,不但指純潔無邪,指清新,而且還指愛!法文里有句話叫做‘偉大的心’,意思就是‘愛’。這‘偉大的心’幾個字,真有意義。而且這個愛絕不是庸俗的、婆婆媽媽的感情,而是熱烈的、真誠的、潔白的、高尚的、如火如荼的、忘我的愛?!?/p>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人生若得一兩本好書,亦當喜極而泣?!敦惗喾覀鳌穼⒇惗喾?、羅曼·羅蘭和傅雷這三個偉大的名字天衣無縫地聯(lián)系在一起。只有傅雷的文筆才會不辜負羅曼·羅蘭的才情。一個作家遇到了一位高明的譯者,猶如一位編劇尋覓到了一位好演員一樣有福氣。羅曼·羅蘭在中國有巨大的影響,傅雷先生功不可沒。傅雷翻譯《貝多芬傳》時煞費苦心,在譯者序中所表白的宣言撼人心魄:“唯有真實的苦難,才能驅(qū)除羅曼蒂克的幻想的苦難;唯有看到克服困難的壯烈悲劇,才能幫助我們擔(dān)受殘酷的命運;唯有抱著‘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精神,才能挽救一個萎靡而自私的民族:這是我十五年前初次讀到本書時所得的教訓(xùn)。不經(jīng)過戰(zhàn)斗的舍棄是虛偽的,不經(jīng)劫難磨煉的超脫是輕佻的,逃避現(xiàn)實的明哲是卑怯的;中庸,茍且,小智小慧,是我們的致命傷:這是我十五年來與日俱增的信念。而這一切都由于貝多芬的啟示。”
瞿秋白說,如果人有靈魂的話,何必要這個軀殼。但是,如果沒有的話,要這個軀殼又有何用!在彷徨與孤寂中,我一次次思考著軀體與靈魂的關(guān)系。感謝《貝多芬傳》,感謝傅雷,是他高尚的靈魂喚醒了我。
在這個浮躁喧囂、斑駁陸離的時代,人性中追求財富和安逸的欲望消解了自我道德的約束力。各種奇觀令人愕然悚然。貪官們化化廉政妝便光芒四射,速成的表演家在舞臺上讓觀眾如癡如狂,某些教授學(xué)者高價批發(fā)零售祖宗的遺產(chǎn),有些救死扶傷的白衣天使變成了戕害病人的魔鬼。人們越來越懶于作人生價值和信仰的思考,我們比任何時候都需要精神和信仰的支撐。當金錢和利益消解了人們的斗志,融進了人們的欲望中時,培養(yǎng)心靈和重塑靈魂的神圣工作就有了更深刻的意義。貝多芬在人生憂患困頓的征途上,為了尋求真理和正義,為了創(chuàng)造表達真善美的不朽杰作,獻出了畢生的精力。貝多芬為了藝術(shù)而獻身的純粹的信仰支撐了傅雷的一生?!隘熤挝仪嗄陼r世紀病的是貝多芬,扶植我在人生中的戰(zhàn)斗意志的是貝多芬,在我靈智的成長中給我大影響的是貝多芬,多少次的顛撲曾由他攙扶,多少的創(chuàng)傷曾由他撫慰——且不說引我進音樂王國的這件次要的恩澤。”
1966年8月30日深夜,文化大革命波及到了傅雷。紅衛(wèi)兵沖進了傅雷家中,從他家閣樓里查獲了傅雷的“反黨罪證”。原來在他夫人的姐姐寄存的一只箱子里,發(fā)現(xiàn)了一面破舊的小鏡子和一張褪了色的舊畫報。小鏡子的背面嵌著蔣介石的頭像,畫報上登有宋美齡的照片。傅雷對這一切一無所知。9月2日上午10時,傅雷夫婦被拉到大門口站在長凳上,戴了高帽,大字報貼滿了四壁。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傅雷先生沒有向任何人申辯。很難想象,那是一個怎樣的夜晚,在風(fēng)雨如磐的日子里,偌大的中國放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
花好月圓的秋夜里,傅雷先生在劫難逃,只能帶上愛妻到天國走一遭。士可殺不可辱!一生寧折不彎的傅雷先生在選擇了生命的終點和方式后,從容不迫地給親人留下了遺書,要送人或該還人的錢物都如數(shù)家珍,一切都顯得井井有條、不動聲色。氣宇軒昂的傅雷與雍容靜肅的梅馥先在室內(nèi)鐵窗下的空地上鋪了一床柔軟的帶著生命氣息的棉被。令人扼腕哀痛的是,他們此刻鋪就的不是共寢的眠床,而是赴死的冰涼的墓園。然后從一塊浦東土布做的被單上撕下兩個長條,打結(jié),懸在鐵窗橫框上,這對舉案齊眉的恩愛夫妻就這樣攜手并肩,將愛河飲盡九泉之下。1966年9月3日凌晨,中國翻譯界的一代巨匠就這樣永遠地離開了人世。走筆至此,我已淚流滿面。
樓適夷在《讀家書,想傅雷》中寫道:“一顆純潔、正直、真誠、高尚的靈魂,盡管有時會遭受到意想不到的磨難、污辱、迫害,陷入到似乎不齒于人群的絕境,而最后真實的光不能永遠掩滅,還是要為大家所認識,使它的光焰照徹人間,得到它應(yīng)該得到的尊敬和愛。”任何一個時代,總有在絕望中掙扎的不敗者,他們的肉體可以被毀滅,但他們的精神永遠不會被打敗。只要人類的生活在繼續(xù),只要太陽每天照樣升起,他們就是人類的陽光和星光。在傅雷的精神世界中,既有類似于火焰、浪濤,抑或鳥語花香的風(fēng)和日麗的感性的美,又有近似于鉆石的閃光、星月的閃光、雕刻精工的理性的美。傅雷一生入情深入事淺,寧可舍其事而成其心。他的作品以及他的情操給予人們的震撼力,源于他銳利無比的生命的穿透力;他的文字是他的情感和思想的赤誠的袒露,不假于人,不藉于事,因此,他的生命力是噴涌而出的,故而就有了震撼人的力量。
(編輯/張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