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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孤竹國里的饑餓藝術家

      2015-09-10 07:22:44王尚
      科幻世界 2015年2期
      關鍵詞:伯夷姜子牙野菜

      王尚

      首陽山的深秋

      叔齊覺得四肢無力,頭有點兒暈。早上有些冷,依然還在睡覺的伯夷頭上已經(jīng)結了一層清晨掛下的秋霜。叔齊哈了一口氣,一小團霧升到眼前。在破舊的木門外,風呼呼作響,就像上個冬天牧野城外周國虎賁“隆隆”的行進聲。

      他走到灶臺前,陶缶里有昨天煮的野菜湯。他顫顫巍巍地用木勺舀起一點,嘗了一口——和熱的時候一樣難吃。

      “公信。”叔齊輕聲叫著哥哥的名字。

      伯夷沒有回應。

      “公信?!笔妪R有點兒擔心,走上跟前又喊一聲,這次聲音大了些。

      伯夷不情愿地翻了一下身,叔齊松了口氣。

      “我做夢了。”伯夷揉揉眼睛,又搓搓自己冰冷的手。

      “你夢見什么了?”

      “夢見朝歌了,夢見帝辛身著華服,那魁梧的背影如同山一樣站在鹿臺上,手擎著火把……”

      叔齊沉默半刻,“我們還得再摘點兒野菜?!?/p>

      “哦,對了。”伯夷好像想到了什么,“我們再弄點兒蘑菇吧,味道比野菜好一些?!?/p>

      “好的?!?/p>

      伯夷覺得特別餓,做了一晚上的夢,讓他愈發(fā)疲憊。他也去喝了一口野菜湯,結果又吐了出來,“等會兒熱一熱再喝吧?!?/p>

      兄弟二人在山上找了一上午,勉強拾了一籃野菜,伯夷還在一棵老樹下面摘了幾只蘑菇。

      “晚上再吃吧,下午還有事?!笔妪R將蘑菇放在一邊,單把野菜燒了。

      伯夷今天吃野菜時又吐了。盡管他們住到山里已經(jīng)很長時間,但依然沒有習慣某些野菜的刺鼻味道。叔齊從屋外鏟了一鏟沙土,將伯夷的嘔吐物蓋上,然后把剩下的野菜扒進了肚里。

      集市上的演講

      伯夷和叔齊衣衫襤褸地走進山下的集市。今天是趕集的日子,街上人很多。很多臨近村鎮(zhèn)的人都來到這里,每個人都穿得干凈整潔,大家臉上笑呵呵的。一個有六七百年歷史的王朝結束了,但沒人來得及傷心。

      “咦,這不是公子允和公子智嘛!”有人認出了他們。這里是孤竹國的屬地,在他們從王位逃走后的很長時間里,人們還在談論他們。

      眾人圍上來,不停地交談著,但沒人敢向他們提問。

      “不錯,我們就是公子允和公子智,曾經(jīng)是你們的王?!辈某巳汉暗?,“如果你們還尊重我們,請讓開道路。”

      人群沒有讓開。

      “說兩句吧?!币粋€聲音高喊。

      “對,說兩句吧?!逼渌碎_始響應。

      “說什么?”伯夷揚起干瘦的右手,做出讓人群噤聲的手勢。

      “說吧,我們想聽?!比巳褐杏钟新曇艉?。

      叔齊朝伯夷點了點頭,“那就說點兒吧。”

      伯夷看了看自己的弟弟,又環(huán)視四周目光殷切的人群,用非常莊嚴的姿勢讓人群讓開路,然后和弟弟走到一個地勢較高的店鋪前,緩緩地轉(zhuǎn)過身,站在那里沉默地看著圍觀的人。

      人群安靜下來,只有小孩的啼哭聲和家長低聲訓斥孩子的聲音。

      “我——”伯夷聲音洪亮地說,然后又停了下來。

      所有人都注視著他那干癟的眼袋和不停起伏的鼻翼。他黑灰色的單薄嘴唇一動不動,如同阻塞河流的大壩,在那巋然不動背后的是洶涌的浪濤。

      “我們——”伯夷又開口了,“我們曾是孤竹國的領主。我們的君主,我們因崇敬上天進而崇拜服從的君主,是天下萬物的主人。我們作為臣民,都應該遵從他,愛戴他,對他不可僭越,不可背叛?,F(xiàn)在,從西方來的叛賊,以禮儀道德的名義殺死了他。牧野之外,士兵流淌的血液可以讓旗桿漂起來。姬發(fā),你們的新君主,在父親死后,沒有在家守孝盡忠,而是抬著父親的棺槨,起兵戈,去攻伐自己的君主。在帝辛死后,姬發(fā)還侮辱他的尸體。這樣的君王,不忠不孝,滿嘴仁慈卻讓人們血流成河,號稱寬大為懷卻毀傷尸體泄憤。我們厭惡帝辛——或者說是紂王——的暴行,但對虛偽的姬發(fā)我們卻更加不齒!”

      伯夷停下來,微微地喘了口氣,掃視四圍目不轉(zhuǎn)睛的人群,用低沉而緩慢的聲音說道:“我們不接受周朝的一切——它的君主,它的奴役,它的恩惠。它的一切,我們都不接受!”

      人群嗡嗡地開始議論起來。他們不知道對于伯夷的話該作何反應。其實他們一開始也不知道希望他會說什么。也許談談莊稼,聊聊天氣,也許是些生活的教益,但不是他們不知道的東西。

      “‘一切都不接受’是什么意思?”有人不確定地問。

      “一切,就是一切?!辈挠行┛蓱z地看了看周圍迷惘的人群,“我們兄弟二人在姬發(fā)登基之后,沒有再穿周朝的一寸布,沒有再吃周朝的一粒糧食?!彼寥徽驹诟咛帲秦E的身軀就像立在地里的青銅長戈。

      人們發(fā)出驚訝的聲音。

      “這樣也可以嗎?”

      大家交流著,互相確認著彼此的難以置信。

      “那你們再也不會吃了嗎?”

      “一粒都不吃?!辈臄蒯斀罔F地說,并將叔齊拉到自己的身前,摟著他的肩膀,滿臉驕傲的笑容。

      姬發(fā)派人來了

      “我分明記得昨天在門口的梨樹下看到一只兔子,它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好像要跟我說話?!辈膹奈萃庾哌M來,用嘴哈氣,暖一暖生滿凍瘡的手。

      “它和你說什么了?”叔齊的眼睛被灶里升起的煙熏得直流淚,他沒有回頭看自己的哥哥,只漠不關心地問了一句。

      “什么都沒說。我是說,它好像說了什么,這是一種虛擬的說法,用來表達和事實不相符的表述?!辈淖叩皆钆_前,往鍋里面瞅了瞅,“今天沒有蘑菇了?”

      叔齊擦了擦被煙迷糊的眼睛,然后很嚴肅地看著伯夷,“今天只有野菜?!?/p>

      伯夷搖搖頭,走到草屋的另一側,坐到蒲墊上。

      “今天外面河上的冰化開了,應該是要變暖了?!辈莫氉怨烂艘粫汉笳f道。

      “是的,已經(jīng)打春幾天了?!?/p>

      “他們是不是要該來了?”伯夷又問。

      叔齊停下正往灶里添柴火的手,站起來,“我們不談論這樣的問題,這樣做——”

      “是,是,我知道。”伯夷不耐煩地打斷叔齊的話,嘆了口氣,“只是這樣有點兒……”

      叔齊也嘆了口氣,“我們晚上再添點蘑菇吧?!?/p>

      伯夷一開始想高興地站起來,但自尊很快又讓他平靜下來,他自顧自坐在那里,用盡量矜持的神態(tài)拍了一下手。

      就在這時,外面?zhèn)鱽砬瞄T聲。

      兩個人馬上站起來,但伯夷給了叔齊一個手勢,示意等一下。

      外面的人又敲了幾下。

      伯夷舉起的手還沒放下。

      又過了片刻,外面的人重新敲門。

      “二位公子在家嗎?”外面的人喊道。

      伯夷用手指倒數(shù),五、四、三、二、一。

      “誰?”叔齊等伯夷倒數(shù)完,才朝門外問。

      “二位公子,我代表天子而來,懇請能與你們說一句話?!?/p>

      “你說的天子是哪一位?”伯夷提高聲音問。

      “當然是順應天意、仁義慈悲的周王。”外面的人依然畢恭畢敬。

      “周王還是紂王?”伯夷又問。

      外面的人沉默了。伯夷輕輕走到門前,猛地拉開門,“為什么不回答我?”

      那人大約四十歲,長著十分順從的眉眼。他驚訝地看著突然走出來的伯夷,張開嘴巴,卻什么都說不出來。

      “你想說什么?不說就快滾!”伯夷瞪起眼睛,太陽穴青筋凸起,讓他顯得更加干瘦。

      “我,我……”那個人在竭盡全力恢復自己的語言能力。

      伯夷一下把門關上了。

      過了一會兒,外面又傳來猶豫不決的敲門聲,“二位公子,我代表天子……”

      伯夷再次拉開門,“有什么話到集市上,當著所有的百姓說?!?/p>

      “可是……”

      “那就不要說了!”伯夷把門關上,然后又得意地伸出手,開始倒數(shù),五、四、三、二、一。

      這時,外面的使者又輕聲說:“那二位公子請移步山下集市,天子有些話要我務必帶到?!?/p>

      姬發(fā)親自來了

      首陽山下的小村子最近越來越熱鬧。

      自從孤竹國的兩位王子在這里的集市上兩次亮相后,各式各樣的人便陸續(xù)從遙遠的地方來到這里,說著、做著本地人絲毫不明白的事情。接著,周王的官員和軍隊也陸續(xù)到來,忙忙碌碌,盤問來往過客和常住的人。

      上次伯夷和叔齊在集市上露面時,他們當著整個村子的人,毫不留情地羞辱了周天子派來的使者。圍觀的人緊張得直流冷汗,生怕周王的武士一下就把這兩人的頭砍下來,或者更糟糕,把所有聽過這兩個逆賊羞辱天子的人都統(tǒng)統(tǒng)處決……但什么都沒發(fā)生,武士們沒有抓任何人,更沒有殺任何人,他們只是不停地盤問著。

      終于,在第一場姍姍來遲的春雨后,大約三千匹裝備精良的戰(zhàn)馬昂首闊步來到這里,將村子里最寬的路變成了擁擠的馬廄,而這些戰(zhàn)馬上面端坐的,是周王的禁衛(wèi)軍。無數(shù)莽莽蒼山和滔滔江水的新主人,國君、大夫、士族、平民和奴隸的共同統(tǒng)治者——周王,竟然真的來了。

      幾天之后,巨大的高臺被豎起,上面擺著敬天祭祀的巨大青銅方鼎。

      終于,在一個飽含露水的清晨,周王的御駕在沉重的馬蹄聲中到來了。

      這天中午,叔齊和伯夷兩人被周王用車帶到高臺邊。周王親自站在臺下面等著他們,并且親自把他們扶到了臺上。周王看著還很年輕,身材高大,面色莊嚴,背手而立。周王身邊還站著個精神矍鑠的老人,戴著高高的帽子,頭發(fā)和眉毛都是銀白色的。老人朝兩個人友善地笑了笑,伯夷和叔齊一愣,然后又略顯緊張地點頭回應。

      圍觀的人站在臺下,離得很遠,聽不清周王和他們都說了什么。只看見他們被請到一張椅子上,然后周王伸手,負責宣讀圣旨的禮官站到臺前,所有的大臣和衛(wèi)兵都跪了下來。接著,驚恐的百姓也跪了下來。

      “憑著上天的眷戀和信任,姬發(fā)成為江山的主人。姬發(fā)生于西部諸侯世家,父親弟兄祖祖輩輩勤于政務,愛民如子。周國雖地處偏遠,但幾百年來,國泰民安,百姓安居樂業(yè)。后昏君無道,殺害、囚禁我周王父兄。紂王嗜殺殘暴,天下黎民皆受迫于其淫威,聞者噤聲。周王為救天下百姓于水火,為報父兄之仇,冒著大逆的罪名起兵反抗殷商暴政。在牧野,上天和民眾都拋棄了無道的昏君,討伐的大軍大獲全勝。但是,周王從來沒有想過要據(jù)天下為己有,他也深知自己在父親死后未能守孝;背棄自己效忠天子的諾言,起兵討伐自己的國王;為了獲得勝利,成千上萬的子民死于非命;這些都是周王自己的罪惡。每天夜里,周王想到這些,他都深感慚愧不安,無法入眠。墨公信和其弟墨公達是當代的圣賢。公子智尊敬自己的哥哥,主動要把王位讓與公子允,而公子允尊重自己父親的遺愿,拒不接受。兩個人都是知禮守孝的楷模。紂王無道,二人剛直不阿,棄昏君而將自己放逐于山野。而當周王起兵時,世沐殷恩的他們則不畏周王鐵騎神威,攔馬諫阻。朝歌傾覆,兩人為了保全氣節(jié),拒食周粟。這樣一以貫之的圣賢,實在是世間罕見。面對他們的高風亮節(jié),周王深感慚愧,覺得自己不配管理天下的黎民眾生。所以現(xiàn)在特地讓位于孤竹國允智二位公子,相信以他們的賢德,一定更配得上天子的身份。周王雖然無奈起兵,但道義已經(jīng)受損,也許只有效仿古時的堯舜,將大任讓給更加有德行的人,才能修復自己受損的道德?!?/p>

      沉默持續(xù)了很久。

      也許是一分鐘后,一個騎兵“當當當”在硬土地上連磕幾下頭,然后高喊:“大王三思!”

      很快,所有的士兵和文臣都如搗蒜一樣,不停地磕頭,嘴里還高叫著:

      “大王三思!”

      “我們誓死追隨周王!”

      “周王當之無愧??!”

      周王一直嚴肅的臉上竟然露出一絲微笑,他站起身,輕輕伸出手,整個軍隊和文臣立刻都鴉雀無聲。

      “我敬佩兩位圣賢的節(jié)操,對自己的作為感到羞愧。希望兩位公子能接受我的請求?!?/p>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那兩個衣衫襤褸的老人身上,他們青黑色的臉在高臺上青銅鼎燦爛的金光的映襯下,看上去就像風干的臘肉。

      伯夷的身子在微微顫抖,他下意識地握了兩下拳,又調(diào)整好自己的呼吸,然后對周王說:“我家的鄰居有座房子,雕梁畫棟,金碧輝煌。后來一伙強盜將他們一家殺死,自己住了進去。再后來,這伙強盜突然覺得心里慚愧,要把房子讓給我們。你說,我們能住進去嗎?”

      周王那挺直的眉毛微微蹙了一下。他擺一擺手,示意伯夷對臺下的人說兩句。

      伯夷沒有拒絕,他站到剛才禮官宣讀周王讓位書的地方,大聲說:“我們兄弟二人說過,我們不接受周朝的一切。它的奴役我們不接受,它的饋贈我們也不接受!”

      姜子牙發(fā)現(xiàn)了

      轉(zhuǎn)眼,春天真正到來了。

      山澗的小溪因為山頂融雪變得寬闊,原來灰蒙蒙的山包現(xiàn)在也變成綠油油的一片。叔齊和伯夷兩人很高興,不光是因為屋里現(xiàn)在暖和多了,還因為野菜也多了。

      自從拒絕了周王讓位,他們更出名了。他們的故事以那個時代最快的速度——馬的速度——傳遍了帝國的每一個角落。更多的人從遠方趕來,只為能看他們一眼,或是聽他們說幾句話。

      “我們現(xiàn)在比姜子牙都出名呢!”叔齊驕傲地說。

      “那當然,我們的故事會流傳很多很多年?!辈恼f,他比之前更加消瘦了,每咳嗽一下,就能感到五臟六腑在細細的骨頭上來回碰撞。

      “天氣暖和了?!笔妪R看著哥哥虛弱不堪的樣子,心里有點兒不忍。

      “嗯……”伯夷點點頭,將胡須里的一個虱子捻出來,放到窗口的陽光下看了看,然后一口吞了下去。

      “我昨天又看見那只兔子了。”伯夷咽下美味之后,突然說道。

      “那只兔子怎么了?”

      “它戴了一頂非??尚Φ拿弊樱辈脑谧约旱念^上比畫著,“就好像周王戴的王冠。”

      “兔子怎么會戴帽子?再說了,戴了帽子,它的耳朵要怎么放?”叔齊反駁之后馬上又后悔了,僅僅是問出這樣的問題都讓他感覺難堪。

      “我怎么知道?”伯夷擺擺手,“你說,我們當時要是接受了周王的讓位,會怎么樣?”

      “我們不能。”

      “我知道我們不能。我是說如果,如果我們接受了呢?”

      突然一聲巨響,草房的木門被一腳踹開了。一隊士兵沖進來,將叔齊和伯夷二人按在地上。

      一個胡須如白雪的老人走了進來。

      “如果你們接受周王的讓位,”那個老人進屋瞅了瞅,想找個地方坐下,但很快他就放棄了,“當時就會有幾個忠于周王的士兵沖上臺把你們亂刀砍死,然后他們會被抓起來,因違抗軍令擅自殺人而被斬首示眾,但他們的家人會得到一筆豐厚的安葬費?!?/p>

      老人微笑著,蹲下身,將伯夷臉上的干草拿下來。

      “你是誰?”伯夷惱怒地問。

      “怎么你們不認識我?”

      “我們……”

      “我們見過面?!崩先宿哿宿酆樱劬γ鳒绮欢?,“在這個世界上,見過我的人都能記得我,而且我還救了你們兩人一命?!?/p>

      兄弟二人驚恐地看著老人,“那天你就站在周王旁邊。你是……”

      老人站起身,將手背到背后,“把他們放開?!?/p>

      士兵松開他們,讓他們站起來。他們來不及撣去身上的塵土,只是靜靜地看著那個老人。

      “怎么還沒有想起來?”老人笑了一下,露出潔白的牙齒,“看來你們沒有見過我??晌曳置饕娺^你們,是我從周王的武士手里救下了你們?!?/p>

      “你是姜太師?”叔齊不可置信地問。

      姜子牙沒有回答,收起笑容,抓住叔齊的衣領,“現(xiàn)在,該你們告訴我你們是誰了?!?/p>

      “墨公信和墨公達,孤竹國的王子。”叔齊結結巴巴地回答。

      姜子牙朝他們身后的兩個士兵使了個眼色,那兩個士兵將他們攥住,又有兩人上來,對著他們狠狠地打了十幾個耳光,直到他們被打得嘴角出血才停下來。

      “帝辛擅長折磨人,什么炮烙啊,什么挖心啊,花樣百出。我比起他來可就差遠了。但其實吧,想讓一個人痛苦,根本不用那么多的花招……”

      “我們說,我們說!”叔齊和伯夷連連求饒。

      “先別忙,我習慣先用刑,這樣后面就招得更徹底……”

      一個時辰之后,兩人已經(jīng)被打得鮮血淋漓,躺在地上發(fā)出微弱的呻吟聲。

      “你們倆到底是什么人?”動刑的武士厲聲問道。

      “我們,我們……”叔齊微弱地回答,“我們是演員?!?/p>

      “演員?”

      “我們的工作就是扮演叔齊和伯夷?!?/p>

      “叔齊和伯夷?這是他們的謚號?”

      “是的。你怎么知道?”

      “你們?yōu)槭裁匆缪菟麄儯俊?/p>

      “我們來自遙遠的未來?!笔妪R本以為自己說出來以后,姜子牙和他的手下會大吃一驚,但他們卻很平靜,等待伯夷繼續(xù)說下去。

      “我們生活的時代距現(xiàn)在有四千多年。我們發(fā)明了一種機器,可以讓人在時間里穿梭?!?/p>

      “然后呢?”姜子牙問。

      “在未來——也就是在我們的時代,一家電影公司打算拍攝一部關于伯夷與叔齊的電影……”

      “電影?公司?”姜子牙臉上露出不解的表情。

      “電影就是……”叔齊一時想不出合適的詞匯來解釋。

      “公司就是做生意的人,雖然不是人,但卻有著很多人的權利。電影呢,就跟戲差不多,只不過難度低多了?!辈慕忉尩?。

      姜子牙皺了皺眉頭,指著叔齊說:“你繼續(xù)往下講。”

      “總之,這家公司覺得伯夷和叔齊的事情,還不夠有名,所以就聘請公關公司——”

      “就是我們所效力的商戶?!辈拇驍嘟忉尩?。

      “就聘請我們來提高這兩個人的影響,讓我們將他們的故事再突出一些。法律規(guī)定我們不能改變歷史進程,但我們卻可以通過一些公關手段讓歷史的某一部分更加突出。

      “叔齊和伯夷是中國歷史上最早的絕食抗議者,幾千年來,他們也一直影響著讀書人的行為。但他們長期隱居,也沒有什么重要的言論留下來。為了擴大他們的影響力,我們公關公司需要他們說更多的話,需要更多的目擊者,他們的行為也要更有戲劇性,這樣才能造成深刻的印象。而這些事情他們是做不了的,所以我們就來扮演他們。畢竟我們更專業(yè),知道怎么才能吸引人的眼球,知道怎么制造話題,怎么能讓更多的人記住他們,讓更多的人將他們——或者說是我們——說的話流傳下去?!?/p>

      “那真正的伯夷和叔齊呢?”

      “他們被放進我們的虛擬世界里面,他們會以為自己還在以他們的方式繼續(xù)生活,直到死亡。我們沒有改變他們的生活,也基本保持了歷史的原樣?!?/p>

      “虛擬的世界?”

      “嗯……這個很難解釋。就是我們通過某種機器制造一種幻想,雖然你是沉睡著的,但你卻認為自己在現(xiàn)實里生活?!?/p>

      “就像做夢一樣……”姜子牙自言自語道。

      “對,就像做夢一樣?!?/p>

      “雖然是做夢,但是自己卻覺得和真的一樣?”

      “是的。”

      “那我怎么知道我現(xiàn)在不是在虛擬世界里?”

      “這……”叔齊說不出話來。

      “這并不重要。”伯夷突然說。

      “什么意思?”

      “我們是真是假并不重要,關鍵是我們做的事情是什么?做夢也罷,演戲也罷,只要我們做的事情有意義,我們就能碰觸真理。真理可以穿透所有虛假的包裝,直達——”

      姜子牙擺手讓他停下來,“你是神經(jīng)病吧?算了,不提這個了。你們的演出要到什么時候結束?”

      “直到他們餓死為止。”

      “餓死?你們不是有野菜吃嗎?”

      “根據(jù)歷史記載,再過幾天,他們會遇到一個老婦人。那個老婦人會告訴他們,這山里的野果、野菜也都是周朝的東西,他們既然不肯接受周朝的東西,他們就該連野菜都不吃。于是他們就這樣餓死了?!?/p>

      “你們也會餓死?”

      “應——”伯夷說了一半,話頭就被叔齊搶了過去,“不會。在最后時刻,我們會用真的叔齊和伯夷替換我們。而那時我們的工作也就完成了?!?/p>

      “你是說他們——也就是你們——會遇到一個老婦人,她說了一句話之后,你們就選擇餓死了?”

      “這是歷史,已經(jīng)發(fā)生過的事情?!笔妪R回答。

      姜子牙沉思了一會兒,然后說:“你說現(xiàn)在我該怎么處置你們呢?”

      伯夷和叔齊面面相覷,不敢回答。

      “如果我殺了你們,會怎么樣?”姜子牙問道。

      “我們,我,我們也許會……”叔齊艱難地想找出合適的回答。

      “你們不會改變歷史?你們回去的話,會把現(xiàn)在的事情說出去嗎?”

      “不能,我們不能改變歷史。我們只是演員,這里是我們的舞臺,戲散場了,我們就離開了?!笔妪R說。

      “我們贏得了戰(zhàn)爭,這次該我們決定歷史怎么寫,輪不到你們指手畫腳。”姜子牙站在那里,白發(fā)在陽光中熠熠閃光。而在他如泰山一樣屹立的身軀里,恐懼如巖漿一樣,奔騰著,無時無刻不在尋找著突破的裂口。

      “我們只是演員?!?/p>

      姜子牙看了他們很久,然后嘆了口氣,轉(zhuǎn)身朝門口走去。

      “我們不是你第一次遇見的演員,是嗎?”伯夷突然明白過來,問道。

      “這世界那么大,時間那么長,你們憑什么認為自己是唯一的來客?”姜子牙沒有轉(zhuǎn)頭,說完就走了回去。

      伯夷和叔齊的爭吵

      姜子牙離開四五天了。餓得發(fā)暈的伯夷又開始偷吃山里的蘑菇。叔齊發(fā)現(xiàn)后,憤怒地指責他:“你這樣太不職業(yè)了!”

      “不職業(yè)?起碼我在真正按照他們的方式生活。而你呢,”伯夷粗著脖子反駁道,“每天都服用營養(yǎng)劑,然后全靠化妝糊弄人?!?/p>

      “他們怎么讓我和你這樣的新手來接這個任務……我們就是騙子啊。我們拿錢,幫別人詐騙,公關公司就是干這個的。求求你,別再說我們這是為了藝術。”叔齊特別害怕伯夷談藝術:伯夷說得越嚴肅,他就覺得越可笑;伯夷說得越深刻,他就越覺得整件事情都是狗屁。

      “偉大的藝術有時會在你想象不到的地方出現(xiàn)?!辈囊廊粵]有放棄教育叔齊,他一直把藝術教育視為己任。

      但叔齊就像孫悟空聽見緊箍咒一樣,無奈而痛苦地抱著自己的頭,“你也好意思把你的表演叫做藝術?你那些夸張做作的姿勢一看就不像生活中的人。還有那些演講,跟我們原來準備的臺詞差了多少?一個演員的表演這么不真實,甚至連臺詞也記不住,還談什么藝術?”

      “表演不完全是為了展現(xiàn)真實的一面。我是演繹理想中的人,戲劇式的夸張能在這里起到……”

      叔齊打斷他,“那你說說,你能見商紂王又是怎么回事?什么帝辛高大的背影,你還能再彎一點嗎?”

      伯夷無奈地嘆了口氣,似乎不愿再和這樣的俗人交流,但沉默片刻之后,又覺得不能不為自己辯解:“如果我們從幾千年前后看伯夷和叔齊,他們就像一個點,除了書上的幾句話,什么都沒有。但我們在此刻此地看來,他們應該是完整的人,那些忠誠和瘋狂并不是他們生命的全部。他們也有復雜的記憶和一言難盡的情感。在我看來,他們對紂王忠誠肯定還有其他因素?!?/p>

      “那你的意思是他們愛上了紂王?”叔齊哭笑不得,“愛上了歷史上最有名的暴君之一?”

      “不是,我是說不一定。紂王雖然殘暴,但他精力充沛,文武雙全,這也是歷史公認的。所以他們對紂王的情感一定是糾結的,夢到——”

      “行了,行了,行了……你是蘑菇吃多了,才會產(chǎn)生這些幻覺?!?/p>

      “無意識中流淌的才是真正的自己,拉康——”

      “拉康是三千多年后的事情!而且拉康也是我們公司的演員演的,就是那個大鼻子的法國佬皮雷,在公司年會上耍酒瘋非要露點的那個……他在演拉康之前,連亞里士多德是誰都不知道?!?/p>

      “那又如何?我們的表演無法掩蓋那些人在歷史上的璀璨光芒。盡管歷史是被語言操縱的,但那些真理的光芒總能從層層掩蓋中照射出來。”

      “那不正說明我們的表演沒有什么意義嗎?”

      “表演的意義在于我們,不在于他們?!?/p>

      叔齊搖了搖頭,“我終于明白你為什么在戲劇界混不下去,最后淪落到公關公司來了?!?/p>

      “我曾經(jīng)在北京最大的劇場里演過《等待戈多》,演過《羅森克蘭茨和吉爾登斯特恩已死》,而且都是主角!”

      “羅森克蘭茨和什么?”

      “羅森克蘭茨和吉爾登斯——”伯夷一字一頓,想把劇名說清楚,但還是被叔齊打斷了。

      “別,我不想知道,算我多嘴。我們現(xiàn)在不是演舞臺劇啊,別人不能知道我們做的事情。你想到的贊譽和掌聲是永遠不會有的?!?/p>

      “這才是最徹底、最純粹的表演??!人類歷史就是一個舞臺,每個人看他人都像看一出戲。我們是怎么樣的并不重要,我們看起來怎樣對他們才重要。我們現(xiàn)在擁有的是最終極的舞臺,我們的表演將永遠被銘記,到了四千年之后,人們還會反復提及?!?/p>

      叔齊明白越爭辯,伯夷就越高興;自己越反駁,伯夷就越堅信自己的想法。于是他擺擺手,沉默了半晌,又問:“你到底看見兔子沒有?”

      “也許吧,也許是那些蘑菇的原因?!?/p>

      “那天我也看見了。它蹲在一簇灌木旁邊,灰不溜秋的,很不起眼?!?/p>

      “你也看見了?說明這不是我的幻覺?”伯夷臉上露出難以掩飾的失望。

      “怎么,不是幻覺你倒覺得失望?”

      “我以為這是我天才的藝術靈感產(chǎn)生的幻覺,因為兔子有迷幻的隱喻,《愛麗絲夢游奇境》里,就是一只兔子將主人公帶入虛幻世界的。一百年前,電子迷幻劑盛行的時候,迷幻劑制作者也喜歡用兔子作為進入幻境的開頭。兔子有著強大的生殖能力,缺少自我意識,而且壽命短暫,它代表著被性欲主導的無意識的短暫人生,就像厄普代克的小說。這些都可以讓我們的表演在深度上得到延伸?!?/p>

      “你說那只兔子戴著頂帽子?”叔齊問。

      伯夷臉一紅,“藝術需要,改編事實是可以理解的。”

      “你那些都是胡說八道!兔子戴帽子?那它的耳朵怎么辦?我覺得,那只兔子是公司派來監(jiān)視我們的機器人?!?/p>

      “監(jiān)視?”伯夷激動起來,卻因為血糖偏低而眼前發(fā)黑,他緩緩地坐到地上,捂著頭,發(fā)出難過的呻吟。

      “你沒事吧?”叔齊走過去,幫他躺到蒲墊上。

      “公司為什么要監(jiān)視我們?”

      “防止我們做出違反規(guī)定的事。尤其你是第一次出任務,他們更不放心。”

      “他們也太小看我了。我是有藝術抱負的演員,不是……你在干什么?”伯夷突然感到上臂一陣刺痛,發(fā)現(xiàn)叔齊正將一個注射器插到他的胳膊上。

      “別動,這是營養(yǎng)劑。你現(xiàn)在嚴重營養(yǎng)不良,應該補充一點兒。”

      伯夷似乎受到了莫大的羞辱,他瘦骨嶙峋的身體突然爆發(fā)出巨大的能量,一把將針管拔下來,然后高叫道:“誰也不能破壞我的表演!”

      老嫗來詰問

      終于,一個饑腸轆轆的春天過去了。

      漫山遍野的綠草和野花,山間飄蕩著柳絮和很多不知名的草種。叔齊身上因為過敏,長滿了紅色的斑點。夜里他實在忍不住,撓破了兩處,傷口反反復復十幾天也不能長好。他實在吃夠了薇菜或者其他什么野菜,這些玩意兒他從接到這個工作開始已經(jīng)吃了快九個月,現(xiàn)在他的體重減少了三分之一,身體儲備的脂肪早已經(jīng)消耗殆盡。夜晚睡覺時,堅硬的骨頭直接壓迫著單薄的皮膚,讓他渾身生疼。

      然而,最讓叔齊難受的,卻是伯夷晝夜不停的呻吟聲。伯夷已經(jīng)一個星期沒起來了,每天只能咽下很少的野菜湯,喝完之后還會嘔吐。盡管叔齊多次提議給他注射一點應急的營養(yǎng)劑,但每次伯夷都堅決地拒絕了。他比叔齊還瘦,大腿像一根竹竿,大腿內(nèi)側的皮膚耷拉下來,如同田地里遭了雨的稻草人,填充的稻草都已經(jīng)漏完,只剩下破舊的布條半裹在彎曲的木棍上。因為躺著的時間太久,而且身上已經(jīng)沒有任何脂肪,伯夷的臀部和背部都出現(xiàn)了壓瘡。每隔幾分鐘,他就會痛苦地呻吟兩聲,或者拼命地咳嗽,努力想把積在肺部的痰咳出來。那是死亡的聲音,是人最后的掙扎,叔齊每次聽到都覺得毛骨悚然。

      還好,應該出現(xiàn)的老嫗終于來了。

      她手里拿著飄滿香味的面餅,一邊津津有味地啃著,一邊心不在焉地推門進來。

      伯夷和叔齊正準備對這個老太婆發(fā)表一番關于不食周粟的演講,不想那個老太太一擺手,讓他們停下來,“走,到集市上說。”

      “什么意思?”

      “這話對我說沒有用,只有對很多人說才有效果?!?/p>

      叔齊和伯夷睜大眼睛,驚詫地看著眼前這個衣衫襤褸的老嫗,“難道你……”

      “是你們的老朋友讓我來的?!?/p>

      “但……”叔齊一下明白,姜子牙一定是聽了他們的話,才想起派個人來,利用他們的邏輯除掉二人,“會有歷史上那個真的老嫗來跟我們說的。你來說,不是影響歷史了嗎?”

      “誰說不是一樣呢?真的,假的,有什么區(qū)別!”

      “可這樣就意味著我們改變了歷史??!”

      “也許這意味著我們根本沒有改變歷史。”伯夷掙扎著站起來,虛弱地喘著氣說道。

      “可……”

      “她說的對,我們得到集市上說,這樣才有意義?!?/p>

      伯夷和叔齊跟著老婦人來到集市上。幾個月沒見到兩位王子的村民一下子就圍了過來。由于目睹了墨公信和墨公達兩位公子的幾次演講,這里的村民已經(jīng)成為當下全國最重要消息之一的傳播者。對這一殊榮,他們非常自豪。

      “我今天來,是要問兩位公子一些問題?!蹦莻€老婦人先說話。她一邊把人招到他們周圍,一邊把面餅裝進懷里。

      “什么問題?”伯夷虛弱地問。

      “他們比上次更瘦了。”

      “沒餓死簡直是奇跡。”

      周圍的人紛紛議論道。

      那個老婦人沒搭理村民,也沒有提高聲音,“你們是不是傻子?”

      “當然不是?!笔妪R有些憤怒,不是因為她問的問題,而是因為她那毫不在乎的態(tài)度。

      “如果你們不是傻子,那為什么執(zhí)意不吃周朝的糧食?”

      “我們已經(jīng)解釋過了,也許你年紀大了,忘了或者根本聽不明白,”叔齊回答,“我們忠于殷商正朔,不認同叛賊的統(tǒng)治?!?/p>

      “殷商王權不也是從夏桀那里搶來的嗎?”

      “這……”叔齊猶豫了一下,伯夷接過話說,“我們家族世沐殷恩,而夏朝的帝王對我們沒有恩惠?!?/p>

      “所以你們說不吃周朝的糧食,只吃野菜?”

      “是。”

      “那野菜好吃嗎?”

      伯夷和叔齊沒想到她會這么問,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回答。叔齊愣了一下,“當然不好吃?!?/p>

      “沒有這個好吃?”老嫗又把面餅從懷里掏出來,撕下一塊,放進嘴里嚼起來,“要不是我的牙齒不好使,我一口就能撕下一大塊來?!?/p>

      旁邊的人看見老婦人瘋瘋癲癲地吃起東西來,而公子智和公子允兩人眼巴巴地在旁邊瞧著,覺得有點兒滑稽。不是誰笑了一聲,之前莊嚴肅穆的氣氛一下子就消失了。

      “你到底想說什么?”

      “我一個老太婆,什么也不懂,哪能輪到我跟二位王子說什么!我就是好奇,你們不想吃這面餅,或者豬肉、牛肉什么的嗎?”

      “這不是想吃不想吃的問題?!?/p>

      “這么說,你們還是想吃了?”老婦人又問。

      “我說過了,這不是……”叔齊著急地辯解,四周人開始哄笑起來。

      “我生了四個兒子,一個比一個能吃。小四兒小時候生氣,說不吃飯了,結果他碗里的粥馬上被其他三個兒子搶光了。餓著算什么本事啊,也嚇唬不到別人。”

      伯夷和叔齊這下明白,這個老嫗肯定是姜子牙指使來的,就是要故意讓他們出丑,這樣他們的影響力就被削弱了。

      “正直賢良的人……”伯夷扶著叔齊的肩膀,用微弱的聲音試圖向人們講述舍身成仁的意義。

      但老太太又打斷了他的話,“你說糧食是周朝的,所以不吃。那這野菜,這山里的柴禾,不都也是現(xiàn)在的大王的嗎?”

      圍觀的人不約而同地表示這話有道理。

      伯夷和叔齊也松了口氣,終于問到該問的問題了。

      “這位老太太說得沒錯,君王擁有四海,擁有天下的一草一木。不僅糧食是周朝的,這山上的樹木花草走獸都是周朝的。我們既然要和周朝撇清一切關系,我們就連野菜都不能吃!”伯夷站在集市中間的空地上,拄著一根木棍,用盡量大的聲音說。

      “那你們能吃什么呢?”有人問。

      “什么都不吃?!笔妪R見伯夷已經(jīng)很難大聲說話,于是接口回答。

      “什么都不吃,那不是要餓死嗎?”

      伯夷劇烈地咳嗽了很長時間,直到滿頭大汗才停下來,“對于仁義賢德,對于真理,對于守信盡忠,我們二人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p>

      “為了道義,餓死是無上的光榮?!笔妪R也跟著說。

      “還都說我老太婆傻,我看你們才真傻。你在這兒餓著,就能把大王給餓死了?”那個老太婆又說。

      四周有人發(fā)出譏笑的聲音。

      “我們餓死——”伯夷用盡力氣大聲喊道,人群在驚訝中沉默下來。沒人想到,這樣半死的人還有這么大的力氣。

      “我們餓死,”他接著說,“就是為了讓人們知道,有些事情比吃飯更重要,比性命更重要。我們餓死,就是對那些背信棄義的人的指責;我們餓死,就是讓那些披著仁義道德的虛偽君主蒙羞;我們餓死,就是讓歷史永遠記住,總有人對周王的作為不滿,讓后世的人知道他是個說假話、出爾反爾的小人!我們餓死,就是為了讓后人記住,在這個時代,不是每個人都麻木不仁渾渾噩噩,不是每個人都會對壓迫和不公逆來順受,對謊言視而不見!”

      人群安靜了很久。他們聽不太明白伯夷的話,但瘦得如同一具骷髏的伯夷此時似乎有了排山倒海一般的力量,他的姿勢和眼神讓所有人都不覺低下了頭,微微顫抖。

      那個老太婆也停下了,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叔齊扶著伯夷,一瘸一拐地離開集市。

      看著他們蹣跚的背影,有人突然問:“照這么說,這陽光和空氣都是周王的。他們難道還能不喘氣嗎?”

      “噓!”身旁的人制止了他,“不要添亂了,不要認死理。他們都是十分賢德的人??!”

      這時,伯夷和叔齊唱歌的聲音傳了過來:“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農(nóng)、虞、夏忽焉沒兮,我安適歸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

      任務結束

      “你看過卡夫卡的那篇小說嗎?”伯夷昏睡了一整天,直到傍晚才勉強清醒過來。

      “卡夫卡?哪一篇?”

      “《饑餓藝術家》?!?/p>

      “就是講一個小女孩反抗暴政的那篇?我好像有印象。”

      “不是。”伯夷略帶鄙夷地看了叔齊一眼,“我不知道你說的那個故事??傊ǚ蚩ㄔ谀瞧≌f里講:‘一個人對饑餓沒有切身感受,別人就無法向他講清楚饑餓藝術?!?/p>

      “什么意思?”

      “就是說,我現(xiàn)在越來越覺得饑餓也是一門藝術?!?/p>

      “你知道中國歷史上有多少人是餓死的嗎?我們有那么多的藝術家?”

      “但有幾個人是自愿餓死的呢?而且有幾個人是把饑餓當作藝術,并為之獻身呢?”

      “不知道。但我覺得越少越好。”叔齊嘲弄道。

      伯夷搖了搖頭。他的面龐已經(jīng)變成灰白色,渾濁的眼球凸出來,枯柴一般的手指微微地不停顫抖著。

      “他們很快就來了?!笔妪R說,“他們會把真正的伯夷和叔齊帶來,這樣我們就可以離開了?!?/p>

      “我現(xiàn)在越來越覺得,他們兩人是非常偉大的人。雖然對藝術理論或者現(xiàn)代政治哲學一無所知,但他們憑借與生俱來的本能認定了正義和邪惡,而且他們無意中找到了最適合于中國文化的偉大悲劇。他們太勇敢了,面對死亡,面對嘲笑,毫不退縮?!辈碾m然身體已經(jīng)極度虛弱,但一說起這些來,還是滔滔不絕。

      “勇敢是勇敢,但我覺得他們有點兒愚蠢?!笔妪R反駁道,“他們何以肯定自己就是正義的,并且為之毫不猶豫地死去?如果他們是錯的呢?”

      “他們是為了信仰?!?/p>

      “我做這一行那么多年,在歷史中穿梭無數(shù)次,最深刻的體會就是,信仰是這世界上最危險的東西?!笔妪R不以為然。

      “你們這些憤世嫉俗的懷疑者,也許你們不會作惡,但你們也無法成為偉大的人。你們永遠都只能是自以為是的平庸者而已?!?/p>

      “我們能不能不要再吵下去了?我餓得難受,不想再說話了?!?/p>

      “你不能每次都從辯論中逃走,這——”

      “停,別說話?!?/p>

      “你——”

      “你聽。”叔齊揚起手,專注地聽著,干瘦的臉龐似乎一瞬間有了光芒。

      外面?zhèn)鱽黼[隱的轟鳴聲。

      “他們來了?!笔妪R高興地站起來,“終于結束了。”

      他快步走上去,拉開破爛的門,正好看見公司專用的時間穿梭機停在外面,一個工作人員走下來,跟在他后面的是兩個自浮型擔架。

      “他們怎么樣?已經(jīng)死了嗎?”叔齊問。

      “已經(jīng)昏迷了,器官嚴重衰竭。幾個小時的事情,最多就一天?!蹦莻€工作人員面無表情地說。

      他們兩人幫忙把真正的伯夷和叔齊放到茅屋的蒲墊上。

      “走吧,回去還得吃午飯呢?!蹦莻€工作人員催促道。

      “再等等吧,等他們真的升天了,我們再走。”伯夷說。

      “不行啊,我今天還忙著呢。吃完飯就得把真正的布魯諾送回去?!惫ぷ魅藛T看了看自己今天的行程表,排得滿滿的。

      “走吧,留在這里也沒什么意義?!笔妪R勸伯夷。

      “不,我不走?!?/p>

      “不走,什么意思?”那個工作人員迷惑不解。

      “這種事情由不得你啊?!笔妪R走到伯夷身邊,小聲地跟他說,“萬一別人發(fā)現(xiàn)這里有兩個伯夷怎么辦?姜子牙的事情我們就已經(jīng)不好交代了……”

      “這出戲還沒演完呢,我怎么能走!我們這樣虛偽而拙劣的演出,怎么能對得起他們這么偉大的人呢?”

      “那你想要怎么辦?跟他們?nèi)ニ溃俊蹦莻€工作人員不耐煩地問,“要死你也不能死在這里啊。”

      “反正不能就這樣走了!”伯夷紅著眼睛,發(fā)黑的牙齒呲出來,像一匹快要餓死的狼。

      “去你的!”那個工作人員掏出麻醉槍,一槍打中伯夷的脖子。

      伯夷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饑餓藝術家

      后來,大約是半年后——也可以說是四千多年后,在北京的藝術區(qū)里,多了一位專門進行饑餓表演的藝術家。他把自己稱作伯夷——一個遙遠卻又家喻戶曉的名字。

      這位藝術家把自己關在一間玻璃房子里,然后在眾目睽睽之下絕食一個月。

      很多人都在猜測他的動機?!恫呐c叔齊》這部電影已經(jīng)上映很久了,雖然電影本身乏善可陳,但好在兩人在歷史上的名氣正好介于家喻戶曉和籍籍無名之間,這樣可以吸引足夠多的人。所以很難說這位藝術家是為了電影在做宣傳,難道他是在為某個健身俱樂部做廣告?但那些以饑餓減肥為噱頭的健身俱樂部現(xiàn)在基本上都破產(chǎn)了?;蛘?,他是為了抗議最近頻發(fā)的食品安全問題?又或者為了紀念卡夫卡誕辰一千周年,所以模仿他筆下的角色以表示敬意?

      不論如何,這位藝術家在頭一個星期內(nèi)就吸引了十五萬人到場觀看。對于這些猜測,他既不反對,也不贊同,只是坐在那里,干枯的臉上帶著奇怪的笑容。

      但饑餓表演是一件很枯燥的事情,人們很快就失去了興趣,到后來,連最無聊的藝術評論家也失去了興趣。

      今年新年伊始,他又將開始一次新的饑餓表演。他這次的目標是至少四十五天不進食。雖然聽上去非常不可思議,但是人們卻不再感興趣。不過這位藝術家也不十分在意,只是平靜地走進玻璃房子,靜靜地躺在那里。睡覺,看書,喝水,上廁所——仿佛他平時也就是這么生活的。

      十幾天之后,一個人來見伯夷。

      “你好?!彼行擂蔚爻拇蛘泻簟?/p>

      伯夷見他來,高興地笑起來,“你好?!?/p>

      “我來看看你。”

      “謝謝。你最近怎么樣?”

      “還好。剛剛完成了一個任務,才回來。我聽說你又演出了,所以來看看。”

      “我很好?!?/p>

      “你的演出……”

      “你覺得怎么樣?”

      “很好,很有趣。”他說了一半停下來,“其實我不太明白?!?/p>

      “每次到最后的時候,我都會放棄?!辈恼f,“我想和他們一樣堅持到最后,但我總是堅持不了。不是怕死,而是特別難受,最后那會兒你會覺得五臟六腑都在相互吞噬,那時我才能體會到他們有多堅強。我想表演出那種堅強,但我越努力,卻越發(fā)現(xiàn)表演永遠不能有那樣的力量。我總是在最后的時刻崩潰,不論我嘗試多少次。”

      來者無言以對,又在玻璃墻旁邊站了一會兒,然后說:“那我走了。”

      “再見。”

      來者搖搖頭,轉(zhuǎn)身離開,走出幾步又想折回來。他想告訴伯夷,他是自己見過的最瘋狂卻也是最杰出的演員,但他又覺得這太矯情,最后頭也沒回地離開了。

      他遠走的身影逐漸被吞沒到擁擠的人流中后,伯夷心不在焉地往那個方向瞅了一眼,嘴里輕輕地哼著四千多年前曾唱起的歌曲:“……于嗟徂兮,命之衰矣!”

      伯夷不知道這一次自己能在這間玻璃房子里待多長時間,四十五天似乎是個不可能完成的目標。不過他不是很在乎,畢竟在這個時代,時間和地點都不再那么確定,也都不再那么重要。他有些吃力地躺下,閉上眼睛,夢見不久前他錯過的那個首陽山的夏天。

      在深林里,陽光恰到好處地透過茂密的樹林,如同美麗的精靈一樣,在地面上跳出復雜精美的舞步。伯夷看見自己赤腳走在鋪滿葉子的地上,陶醉地聽著鳥兒的歌聲。

      他仰起頭,覺得天空轉(zhuǎn)動起來,那點點陽光變成了光暈一樣的旋渦,大塊熱情的色彩如同梵高的畫作一樣,纏繞著,碰撞著,整片天空都在歡歌。

      【責任編輯:劉維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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