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亞楠 張哲
中華遺囑庫開門的第一天,工作人員就被眼前的場景嚇到了,辦公室被前來登記的老人圍得水泄不通,不少老人轉了幾趟車專程找來,只前三天,現(xiàn)場預約的老人加起來就有600多人
去年清明節(jié),《方圓》記者在單向街書店舉辦的“談生死觀”的活動中第一次見到律師陳凱,他被邀請作為演講嘉賓前來分享如何看待生死的話題。輪到他發(fā)言時,這位正當年的青年律師開門見山,建議聽眾在有生之年,趕緊立一份遺囑。那時,他與人合著的新書《如何立一份有效的遺囑》剛出版不久。
陳凱的另一個身份就是中華遺囑庫管委會主任。由北京陽光老年健康基金會聯(lián)合中國老齡事業(yè)發(fā)展基金會發(fā)起的“中華遺囑庫”就坐落在北京市西交民巷73號。
中華遺囑庫為60歲以上的老年人提供免費的遺囑咨詢、遺囑登記和遺囑保管的服務。2014年9月,位于北京市朝陽區(qū)北苑綠色家園媒體村的中華遺囑庫第二登記中心也開始正式掛牌運行。
陸續(xù)開了兩個遺囑庫,工作開展起來千頭萬緒,陳凱告訴《方圓》記者,他現(xiàn)在不斷地做演講,接受采訪,就是希望能推動有關部門的重視,在未來構建一個更完整的“三級遺囑庫系統(tǒng)”。
“我們中國人總是會把遺囑和死亡聯(lián)系在一起,會覺得這是一個沉重的話題。所以讓中國人立一份遺囑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其實遺囑只是解決死亡后可能產(chǎn)生風險的預案,就像買保險。中華遺囑庫帶來的將是一場有關生死的觀念革命”。陳凱說:“遺囑關系的不僅僅是財產(chǎn)問題,更多的是國民心理、生命教育和讓人們認識到自己對家庭的責任?!?/p>
遺囑不僅僅是繼承財產(chǎn)
高中時候,陳凱從舊書攤淘到了一本由華東政法大學教授洪丕謨寫的《法苑談往》。書中各式各樣的古代法律案件讓他覺得“法律并不是一門冷冰冰的學科”。由此,陳凱決心要學好法律,并立志做一名律師。陳凱曾是一個考過全班倒數(shù)第十的“差生”,但畢業(yè)時以全班第五名的高考成績考上了北京化工大學的法律專業(yè)。
大學第一堂法律課,當老師提問“法到底是什么?”時,大部分人都按教科書的理解回答。輪到了陳凱,他說:“無論什么社會什么階級,法都有一些共性,這些共性的東西構成了我們對法律最基礎的認識,我們追求的是這種法?!倍?995年的法學課,所用教科書還是站在階級的角度來分析法。思考法律理念成了陳凱的一個習慣。
陳凱畢業(yè)后在東五環(huán)一個國有企業(yè)做法律顧問。律師資格證拿到后,他又去同達律師事務所做了一名實習律師,一邊實習,一邊工作。
也就是在那個階段,22歲的陳凱收到家里傳來父親去世的消息。知道這個事情的時候,陳凱清楚地記得,離他發(fā)第一個月工資還差六天。陳凱說,他很長一段時間,都沒能走出失去父親的悲痛,“我總想如果他還在,還能給我一些指導,但已經(jīng)沒有這樣的機會”。
直到一次偶然回家,陳凱遇到父親的朋友,父親的朋友告訴陳凱,他父親生病的時候,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的兒子。父親的遺言是希望他“能做有意義的事情”。雖然父親沒有留下遺囑,但這一句話對那時的陳凱來說也是很大的安慰。
從那時開始,陳凱意識到寫一份遺囑的重要性:“我現(xiàn)在寫遺囑給我兒子,就會寫上讓他如何接受事實,如何渡過難關這樣的話。其實,對活著的人來說,遺囑不僅僅是財產(chǎn)的問題,而是一種叮囑、指導、牽掛和表達?!?/p>
2003年,陳凱進入天同律師事務所。2年以后,他又到了中凱律師事務所,一直工作到現(xiàn)在。從業(yè)過程中,陳凱陸陸續(xù)續(xù)處理過一些有關遺囑的案件。
曾有60多歲的老人,在夜里10點多給他打電話,求陳凱救救她,說她現(xiàn)在“死的心都有”。原因是老人有三套房產(chǎn),最好的一套屬拆遷房。而三個女兒就那套拆遷房對老人展開輪番攻勢,都希望老人能在遺囑中,將拆遷房分給自己。無奈的老人前前后后寫了十多份遺囑,可陳凱清楚,按照法律規(guī)定,這些遺囑按時間順序,只有最后一份具備法律效力,而一旦老人去世,這些私下訂立的遺囑,往往因為不規(guī)范引發(fā)爭議。尤其是大都市房屋升值又使得遺產(chǎn)繼承紛爭屢增不減。
此外,遺囑的無效性也是糾紛不斷的原因?!氨本┦懈呒壏ㄔ涸鴮σ欢螘r期內(nèi)的遺產(chǎn)案件進行過統(tǒng)計,結果顯示,有73%的案件是因為沒有遺囑導致的,而即便是有遺囑的案件中,又有超過60%因為遺囑無效而導致更多糾紛?!?/p>
這些問題的凸顯讓陳凱越來越覺得,立一份規(guī)范合法的遺囑十分重要。
建立中華遺囑庫
早在2007年,陳凱就開始研究遺囑和繼承安排中可能出現(xiàn)的問題。雖然在業(yè)內(nèi),繼承法領域是一個相對冷門的方向,甚至稱為“死亡沙漠”,但陳凱意識到,當下社會,遺產(chǎn)分配已變成熱門話題。
知道陳凱在研究繼承法,北大法學教授賀衛(wèi)方送給他一份從哥倫畢業(yè)大學復印的英文版的胡適遺囑影印件。賀衛(wèi)方告訴他,“其實民眾觀念上的轉變很多時候就是從思考繼承問題開始的”。
陳凱記得,胡適在那份遺囑中提到,他有100多箱書籍留在了北大圖書館。但這些書還是他的,他希望等到北大治校的自由精神回歸的時候,再捐贈給北大。
陳凱看后覺得很有意思,“如果胡適沒有這份遺囑,那100多箱書籍還不知去向何處呢”。
國人需要遺囑,已成了現(xiàn)實需要。然而真正將這件事情落實到實踐中,十分不易。陳凱認為,首先是中外遺囑觀的差別,“外國人在生命教育環(huán)節(jié)上顯得比中國人要豁達得多”。在澳大利亞工作期間,陳凱與當?shù)厝私涣?,他發(fā)現(xiàn)只要是有孩子的人,都會寫好一份遺囑?!八麄冇X得這件事情是自己應該做的,而且每個人的獨立性都很高,父母的財產(chǎn)就該由父母來安排。這和中國人想的不同,在中國,普遍認為父母的財產(chǎn)天經(jīng)地義就是兒女的”。
其次是國內(nèi)外律師業(yè)的差距?!霸谖鞣?,有從事登記和保管遺囑業(yè)務的律師事務所,但這種形式很難復制到國內(nèi)。從法律上講,立遺囑這事應當是跟律所建立關系。但在習慣上,中國人是找一個律師,而不是找律所。而國內(nèi)律師的情況很復雜,首先是公信力的短板,其次是跳槽、出國、生病等情況都有可能對立遺囑的人產(chǎn)生重大影響。對老百姓而言,花費多少也是一個考慮,找律師,少則五六千,多則一兩萬;公證處雖然錢少,但是手續(xù)很麻煩?!?/p>
決定建立中華遺囑庫是新加坡2003年成立的遺囑登記署給陳凱的啟發(fā),“可以同時彌補律師和公證處兩方面的短板”。
2009年,借著擔任中國老齡事業(yè)發(fā)展基金會法律顧問的機會,陳凱不停向有關領導提出建立“中華遺囑庫”的思路。經(jīng)過了近四年的醞釀籌劃,2013年3月21日,“中華遺囑庫”終于開始運作。
考慮到中國人的“忌諱”,陳凱一開始只是想在西交民巷這里做個試點,擔心沒有人來冷了場,遺囑庫開張前,他們還為此辦了一個新聞發(fā)布會。
然而讓大家沒想到的是,中華遺囑庫開門的第一天,工作人員就被眼前的場景嚇到了,辦公室被前來登記的老人圍得水泄不通,不少老人轉了幾趟車專程找來,只前三天,現(xiàn)場預約的老人加起來就有600多人。有的老人甚至因打不進遺囑庫的電話而投訴到市長熱線那里去。
老人們對預約遺囑的追捧,讓遺囑庫第一登記中心的預約人數(shù)很快就排到了2017年。但是即便這樣,陳凱覺得中華遺囑庫的工作仍然遠跑不過中國的老齡化水平。他粗略算了下:“北京老人現(xiàn)在有三百萬,如果有百分之十的老人來到這里立遺囑,以現(xiàn)在遺囑庫的遺囑服務能力,要花60年的時間才能幫這三十萬老人服務完?!?/p>
立遺囑不是結束,而是一個開始
沒有“中華遺囑庫”之前,老人們要辦遺囑,多數(shù)要前往當?shù)氐墓C機關,辦理程序繁瑣,十分浪費精力。而“中華遺囑庫”會根據(jù)老人不同的情況設置相應流程,既方便快捷,又保證了遺囑在法律上的有效性。
按照預約時間前來的老人,通過咨詢,可以從現(xiàn)有的遺囑庫的軟件中調(diào)取相應的遺囑模板。完成草稿后,本人再對照著手工抄寫。抄寫完畢,可以進入專門的錄像室,采集完整的信息。在錄像室內(nèi),老人需要面對攝像頭,回答一系列問題,除了錄音錄像,老人還要錄入指紋、掃描身份證、房產(chǎn)證等文件資料,并在最終的遺囑上簽字確認。
為了保證遺囑的有效性,遺囑庫還會有專門的對口醫(yī)院和評估機構,對老人進行精神評估,保證老人在辦理遺囑時神志清楚,非外人脅迫。在遺囑登記中心采集到的資料,會統(tǒng)一上傳到遺囑庫的數(shù)據(jù)平臺,由專門的工作人員進行審核。一系列審核都通過之后,就制作出一個防偽的遺囑證,遺囑證外觀與護照大小相仿,證件封底是立遺囑人的照片和登記信息,另一頁貼著遺囑證專用郵票,空白頁用來記載遺囑的變更信息。完成這些程序,審核通過的遺囑和相關資料會打包存放進專門的存儲庫當中。
從中華遺囑庫提供的一份視頻中可以看到,一排排整齊的藍色存儲庫之間形成若干個通道,每個通道都設置了監(jiān)控探頭,通過監(jiān)控屏幕可以清晰看到存儲庫每一個角落。老人去世后,子女可以憑老人拿到的那張專門的遺囑證,查詢并提取遺囑。遺囑庫用的紙是從國外進口的“潑酸防腐紙”,這種專用紙可以防止遺囑蟲蛀及避免人體汗液的侵蝕。
在熱鬧的登記中心,瞞著家里人,獨自前來的有很多,問起來原因,大都是怕“一旦被知道了,家里就會鬧翻天”。
一個在衣兜里懷揣著房產(chǎn)證的老人接受媒體采訪,把遺囑庫形容成“十月革命一聲炮響送來了戰(zhàn)斗的武器”,說“在這里立一份遺囑,是為了維護自己應有的尊嚴”。他這么說,是因為兒子將他趕出了家門,還在家里到處搜找老人的房產(chǎn)證。老人將自己的外衣打開,讓記者看他縫在衣兜里的證件,“如果我不寫遺囑,我的兒子就要得逞了”。
大部分人來了,寫一份遺囑,是為了防范糾紛,求一份安心。可讓陳凱欣慰的是,也有很多人前來,是為了在遺囑中寫明自己的一些愿望,有的人要捐獻遺體,也有的人寫上自己對后事的安排。
讓他極為感動的是一對會做視頻剪輯和PPT的老夫妻。他們將這一生的影像資料都做成了PPT,并刻成了一張光盤。他們說,等到將來自己走了,就把子女叫過來,不只給他們宣讀財產(chǎn)怎么分,還放視頻給他們看,將我們這一輩子的經(jīng)驗和勸告,通過這樣一種方式,送給子女們。
“這才是子女應該從長輩身上得到的‘財富’”,陳凱說:“立遺囑并不是一個結束,而是一個開始。所以我每當看到因為遺產(chǎn)關系打官司鬧糾紛的家庭,真心覺得不值。我們每個家庭傳承到現(xiàn)在都十分不易,如果就為分一點現(xiàn)在看起來算是財產(chǎn)以后不一定是什么大財產(chǎn)的財產(chǎn),而將這一代的親情破壞掉,那破壞掉的也將是整個家族樹的親情,這是作為家庭的不能承受之重?!?/p>
因知死,才知生
英國戴安娜王妃的那份遺囑曾讓陳凱深受觸動,“王妃36歲車禍去世。試想一下,如果戴安娜在中國,她會寫遺囑嗎?肯定不會。”戴安娜在她遺囑里寫道:如果兒子結婚時,自己已經(jīng)不在,那她所有的珠寶都分成兩份,給她的兩個兒媳婦。“這才有了威廉王子妻子凱特王妃出席訂婚典禮,戴上了戴安娜的耳環(huán)還有訂婚戒指一幕?!标悇P說。
“幸福的家庭和不幸的家庭都需要立遺囑”。這是陳凱的一個理念。兒子出生不久,剛30出頭的他也為自己寫了一份遺囑。對陳凱來說,親自寫下的那些話帶給自己的是一次精神的沖擊,也是一種升華,而帶給后代的,是將來心靈的慰藉。
有的人會覺得早早地考慮遺囑,是很殘酷的事情??稍陉悇P看來,所謂的“殘酷”背后,其實是一種成熟,一種對生死的坦然。
遺囑庫的工作,也讓陳凱感受到了“觀念上的進步”,財富之外,也有的人提出要捐獻遺體,在遺囑中寫明自己對后事的安排。這些無關錢財?shù)木駬?,讓陳凱看到生命以另一種方式得以傳承。
這只是一個開始,陳凱希望能讓更多人理解遺囑庫真正的意義。他希望將來“遺囑庫能成為大家追溯祖先的祠,可以成為中國人家庭傳承的博物館”。
孔子曾說,未知生焉知死,陳凱覺得,因知死,才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