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趙衛(wèi)的山水畫

薛永年

趙衛(wèi)對藝術是誠敬的，肯下苦功夫的，他曾因為不是科班出身而時有壓力，總認為為了畫得更好必須付出更高的代價。

“北國風光天骨張，故將靈秀寫雄蒼。點簇驚雷飛密雨，皴織澀韻罩渾茫。

華原大象平中奇，摩詰幽詩味外長。難得有成知變異，更畫吳歌綠映黃?！?/p>

在年輕畫家當中，聰明靈秀的云南人趙衛(wèi)是近年來的佼佼者之一。幾年前，他便推出一種引人矚目的風格：氣勢開張，情韻散朗，景象多北方山村，構圖常大開大合，筆墨更以繁、麻、澀為特色。這種山水畫一經(jīng)問世，就引起了評論家的注意，或稱道其張力，或贊揚其麻點，或表彰其焦墨。

我之所以感興趣，首先是因為趙衛(wèi)的善于繼承與勇于突破，在中國山水畫領域中做到這一點并不是十分容易的。自1986年以來，趙衛(wèi)嘗試過多種風格。在黃綠風格出現(xiàn)之前，主要有以《安塞人家》等為代表的焦墨寫生風格、以《水墨寫生》等為代表的水墨寫生風格和以《秋雨初歇》、《混沌山水》等為代表的麻點風格。其中，麻點風格集中體現(xiàn)了趙衛(wèi)矯然不群的藝術創(chuàng)造性。我每次觀賞具麻點風格的作品，總覺得仿佛是在用高倍放大鏡玩賞一件古代優(yōu)秀作品的局部，或者說，他的作品像是某件古代佳作局部的放大。最近，趙衛(wèi)同我說，正是古畫的局部啟發(fā)了他以小中見大的辦法，“具古以化”而“借古開今”。很多人都有這樣的經(jīng)驗，完整地臨摹古代名作，雖可全面領略古人的用心與技法，也可學到古人的藝術語言，但往往不易成為“透綱麟”。理性地審視研究古代名作的局部，經(jīng)意地、有分析地去摹習其筆墨語言，便不會“只知有古而不知有我”。趙衛(wèi)正是這樣做的，所以他在山水畫的創(chuàng)新上走出了強化藝術語言的路子。

趙衛(wèi)藝術的一大特點是強化筆墨，造成繁弦急管般的點和線的交響詩。僅就筆墨而言，他的畫中不無王蒙、石谿、程邃、石濤、黃賓虹的筆墨因子，但這僅僅是因子，因為這一切已被趙衛(wèi)強化了。強化古人的筆墨表現(xiàn)，可能受到了開創(chuàng)焦墨山水的張仃的影響。實際上，趙衛(wèi)確實曾經(jīng)從學于張仃。不過，趙衛(wèi)對筆墨的強化并非在“五墨”中只取焦墨，也不是以勾皴和干擦為主要手段。他似乎十分注意夸張與對比，并且從純化筆墨語言入手。傳統(tǒng)中國畫的筆墨形態(tài)向來分為點染皴擦，其中的點與皴形態(tài)鮮明，染與擦的行跡含混，多數(shù)使用者往往以勾皴定形體，以擦染別陰陽，因而表現(xiàn)在作品中，總是皴多于點，擦與染在整幅畫中的比重多于皴點。趙衛(wèi)把使人感覺不強烈又不易形成激越節(jié)奏的擦和染降低到最次要的位置，極情盡致地發(fā)揮大面積成組皴點的妙用，形成了以密點短皴為特點的特異風貌。為了強化筆墨的節(jié)奏，趙衛(wèi)常常以淡墨作皴，以焦點作點，又一改古人皴法的曲線為多，十分強調縱橫短線的對比交錯。大面積擦染的放棄、中鋒皴點的交織，很自然地使其筆墨組合產(chǎn)生了麻與澀的特異效果。這一純化與強化傳統(tǒng)筆墨的匠心，雖然在筆墨上淵源有自，但因經(jīng)過選汰與重新組合，所以首先在視覺效果上先聲奪人，給人以新異逼人的強烈印象，增加了作品的分量、張力與節(jié)奏感。

簡化景象與布局繁密是趙衛(wèi)藝術的另一特點。趙衛(wèi)的山水畫多取境于北方山野的平凡景色，不畫群山萬壑、重巒疊嶂，不作北宋式的全境山水，也不學南宋式的邊角之景，他反復描繪的只是經(jīng)過高度剪裁又不失于纖弱的一片蓬勃生意?；脖回S茂的黃土坡或一片茁壯茂盛的高粱地，往往占據(jù)了畫面的大部分位置。在位置不多的空白處，則常常畫有隱約于青紗帳里或灌木叢中的幾件石板房、幾扇窯洞的門窗，還有晾曬的玉米、活躍的家鳥、荷鋤的村民，偶爾亦有拖拉機的轟鳴。然而，最引人注目的視覺形象還是大片大片的植被與莊稼，這便造成了取境的單純與簡明。就其取境的單純而言，有點類似元代的倪云林，但不僅毫無倪氏蕭條冷落之感，而且充滿了“木欣欣以向榮”的生機。究其原因，固然離不開充滿生活氣息的細節(jié)描寫，但尤得力于點線布局的繁密?！肚镉瓿跣贰ⅰ痘煦缟角f》、《嗩吶聲聲》、《秋粱正紅》、《安塞印象》、《山村夜暝》等都是這類景簡而筆繁的突出代表。

存其“大象”且使之與個性化的筆墨構成互相生發(fā)，也是趙衛(wèi)山水畫的一個成功之處。在趙衛(wèi)的山水畫中，有兩種藝術形象均可稱之為“大象”。一種是描寫具體物象的形象，如別具一格的石板房、山羊等，對于后者趙衛(wèi)善于抓住和突出特點和動勢，徑直以墨筆作剪影，不作繁瑣刻畫，這似乎借鑒了民間剪紙與原始巖畫的手法。對于前者，他則旁參吳冠中的方法，以墨塊作屋頂，用極流動的細線畫房身。

另一種是表現(xiàn)山川草木的“大印象”。它可能是被濃密灌木叢覆蓋著的山坡，如《秋雨初歇》；可能是長勢葳蕤的一片莊稼，如《陜南紀事》；也可能是掩映房舍的樹林，如《疏雨》。為了描寫出“山川渾厚、草木華滋”的總體印象以及特定的氛圍（如雨后、斜陽、月光），趙衛(wèi)充分發(fā)揮了自家筆墨語言的作用，他一般均分皴點，各盡其用。較淡墨色的皴法用以交代大致的形體結構，其上則遍布濃密而又有組織的焦墨點子，于是皴與點相之生發(fā)，筆墨與“大象”互相生發(fā)，形成了一種似乎清晰又比較含渾、朦朧混沌而“其中有象”的境界。

趙衛(wèi)之所以能取得成績，依我看來有三條最根本的經(jīng)驗，其一就是雖然在筆墨形式藝術語言上致力尤多，但一直堅持寫生，常年去北京西郊、河北山區(qū)、太行山脈、燕山山脈的蜿蜒之處觀察體驗，也曾赴陜北等地對景作畫。其二是他那小中見大的取境方法與表現(xiàn)方法，繼承發(fā)揚了中國傳統(tǒng)的自然觀，不是孤立地看事物，而是從空間中整體上把握物象，把被稱為“無物之象”的“恍惚”（或稱“大象”）與“惚兮恍兮，其中有象”的具體物象聯(lián)系起來看待，既于“芥子中見大千”，又注意了從無到有的生成變化之視覺表現(xiàn)。其三是他具有嚴肅的治學態(tài)度，盡管有人把他的藝術與玩藝術的某些新文人畫并列齊觀，但趙衛(wèi)對藝術是誠敬的，肯下苦功夫的，他曾因為不是科班出身而時有壓力，總認為為了畫得更好必須付出更高的代價，因而他成名之后仍不斷進取。

幾年前已在麻點風格上自成一家的趙衛(wèi)，為了創(chuàng)新藝術面貌，克服他認為的單調，并且在山水畫中融入民歌的詩情，近年來又推出了黃綠風格的新面目。其中又分為幾種：第一種色墨濃郁，以團塊狀的大小坡石堆積而成，赭黃、青綠相間并與水墨溶滲，情調古厚沉郁；第二種接近傳統(tǒng)的青綠山水，仍帶有密點短皴的痕跡，但筆致輕松，色墨淡冶，用黃較多；第三種略同于一般意義上的潑墨山水，用線變長，用水增多，而且大片地染以黃綠色，可能參酌吸收了民間染色剪紙的效果。不過他不使用過于尖新的品色，在用色上還是和諧的?？梢悦黠@地看到，在后兩種黃綠風格的作品中，他都企圖憑借民歌中的情歌，創(chuàng)造出一種輕松而抒情的氣氛，而且分明想從零開始，力避與麻點風格的作品相似，勇敢地放棄了一套行之有效的畫法而另辟蹊徑。也許，由于我看慣了麻點風格的山水；也許，他的上述新風格還在探索中，所以很難說已經(jīng)成熟。這種新的嘗試是得是失，有待于進一步的實驗和完善。然而，他不愿囿于既有成績，為不斷更新面貌而努力，在商品化大潮沖擊下的今天，我覺得倒是難能可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