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一燕：我想做他們的太陽

李少威

頒獎詞：張若虛一首《春江花月夜》洗凈六朝宮體的濃脂膩粉，而2015年，江一燕8年間持續(xù)支教廣西巴馬縣長洞小學(xué)的消息，從社會觀感上救贖了這一年吸毒、嫖娼、出軌、劈腿、斗毆無所不能的娛樂圈 。

純粹的公益行動者為數(shù)不少，她一定不是做得最好的，但她作為明星的身份與山區(qū)條件之間的巨大反差，代表著社會發(fā)展的兩極，這種張力感染了許多人，提醒著社會公平的價值，以及實踐比言論更加可貴。

獲獎感言：

要相愛，如同你愛落葉，如同深秋圍繞大地。如同思念，隨風(fēng)傳遞。如同母與子，如同情人，如同摯友。愛是這世界最美好的風(fēng)景。

2015年，一段17分鐘長的視頻，刷新了中國社會對文藝青年江一燕的認識。

此前人們知道她是影視演員，音樂人，寫過書，愛攝影，但不知道她的另一個身份—“小江老師”，那是廣西巴馬縣東山鄉(xiāng)長洞小學(xué)487個孩子對她的稱呼。

8年來，她每年都要抽出一個月、半個月或者幾天的時間，到長洞小學(xué)支教。她給孩子們寫了《長洞小學(xué)之歌》：長洞小學(xué)是我家，老師就像我爸爸……孩子們喜歡她，某一次，一個小女孩自然地說出：“小江老師，你就像我媽媽一樣。”

她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但她知道，這種超越血緣的親情，就是自己一直堅持下來的原因。

“不，不是堅持，是享受?！?/p>

2006年，23歲的江一燕去巴馬山區(qū)拍攝文藝片《寶貴的秘密》，拍攝地在東山鄉(xiāng)小嘎牙村。這個瑤族村寨只有八九戶人家，不通水電，那里的孩子不愛說話，下雨天就默默坐在屋檐下，看著雨滴墜落。

她被這一幕擊中?！八麄兛粗芾?，這時候我就想做他們的太陽。”

既視感喚起了她的童年記憶。她說自己小時候的感受大概就跟這些孩子們一樣，“燦爛，又孤獨”，她從中看到了自己。

江一燕告訴《南風(fēng)窗》記者，是一種冥冥中的緣分，讓她留下來。沒有什么主動擔(dān)當(dāng)?shù)囊庾R，也沒有宏大的規(guī)劃，就是覺得應(yīng)該做點事情?！耙粋€單純的小心愿?！?/p>

小嘎牙村有幾間教室，但已沒有老師，孩子們只能到兩個多小時山路之外的長洞小學(xué)上學(xué)。

住在各個方向的孩子們，翻山越嶺來到這所學(xué)校，學(xué)校在馬路邊，過往車輛濺起的石子，把窗玻璃擊打得千瘡百孔，他們用布滿凍瘡的小手翻書、寫字，在瑟縮中上課。放學(xué)以后，他們就在山坡上支起一口鍋，自己做飯，五六歲的孩子，喂飽自己，還要喂飽弟弟妹妹。

當(dāng)年回到北京，江一燕開始籌款，自己在網(wǎng)上開了一間義賣店，把收益捐給學(xué)校，同時發(fā)動明星朋友們捐助，衣服、鞋子、書包送了過去。

2007年，“小江老師”來了，親自給孩子們上課。此后的8年里，她每年都會去，多則一個月，少則幾天。

離開的時候，孩子們在車后面追，江一燕在車里面哭。

“有些城里的老師去支教，只是帶去一次性的快樂，孩子們知道，他們走了就再也不會回來了，這對孩子們而言是一種很負面的體驗。”江一燕說，“我小時候也有一位好老師，因為疾病她很早就離開了，大人就說，天上那顆星星就是那位老師，她一直在看著我?！?/p>

江一燕承諾自己還會回來，“只要你們好好學(xué)習(xí)，好好吃飯”。一年年延續(xù)下去，孩子們覺得小江老師一直都在，不會離開。

“是孩子們，或者說是命運，選擇了我?！?/p>

一個人的力量有限，江一燕用自己的影響力動員更多社會力量的加入。

破爛的玻璃窗修好了，老舊的校舍修葺了。孩子們有了音樂老師、手工老師、體育老師、生理衛(wèi)生老師，有了整齊統(tǒng)一的服裝，有了溫暖的被子，有了學(xué)校食堂?，F(xiàn)在，他們甚至有機會學(xué)吹口風(fēng)琴，彈尤克里里，打鼓，乃至攝影。

原本害羞得說不出話的小姑娘、小男孩，慢慢地敢于在一個高出地面的平臺上又唱又跳，或者演出自編自導(dǎo)的小品。

這些都是“爬出來”的。江一燕給自己取了個網(wǎng)名叫“江小爬”，源于影迷們戲稱她在娛樂圈的事業(yè)進展緩慢，有如爬行。

作為明星的江一燕，并不炙手可熱。2008年播出的電視劇《我們無處安放的青春》，讓她幾乎家喻戶曉，此后多年，電影《秋喜》、《劍雨》、《消失的子彈》和兩部《四大名捕》，都頗有影響，但在這個過程中，她自身在節(jié)奏上是一種“文火”狀態(tài)，從不高產(chǎn)。

2014年，江一燕出資100萬元，組織起愛心“爬行者”基金，作為一個穩(wěn)定的支教平臺?！芭佬姓摺被鹨粯勇龡l斯理，一步一步地去改變。

“很多人能出很多很多的錢，做很多計劃和目標，我沒有，只是年年去看望這些孩子，幫他們做一些小事情，積少成多，我想也可能會改變這一片的孩子，讓他們有不一樣的成長。我一直相信最真誠的東西一定對人的影響最深?！?/p>

一開始，要讓這個生活在北京城的姑娘迅速適應(yīng)山區(qū)生活并不容易，午夜里遙遠的鄉(xiāng)村茅房、茅坑里蠕動的蛆蟲，還有四面鬼哭狼嚎般的山風(fēng)，曾讓江一燕在夜幕中孤身一人奪路狂奔。

驚惶的江一燕，嚇得草叢里休息著的狗驚惶地竄出。

有時候，其他老師都回城了，只有江一燕一個人，她就成了一名“全科老師”，包打一切課堂。

“我的朋友們問我，江一燕，你一直在做這些事，但沒有人知道，也沒有做得多大，把自己放到這么苦的環(huán)境中去，值得嗎？我說，當(dāng)你感受到愛，就沒有苦?！?/p>

在《無處安放的青春》中，江一燕飾演的大學(xué)校長之女周蒙，最后孤身離去，當(dāng)了一名支教老師。

“我后來相信，現(xiàn)實中真的有這樣的人。”

江一燕的個人事業(yè)在旁人看來本可以更好，言下之意是，選擇支教是一種自我耽誤。

“這是價值觀無法相互理解的結(jié)果，我覺得一個演員不可能一直在拍戲，一直處在浮躁的娛樂圈環(huán)境當(dāng)中，至少我不是這樣的一個演員?！?/p>

她的語氣中透露著愉悅：“我覺得在生命與心靈的體驗方面，我是一直在得到，某種程度上講孩子們給我的比我給他們的更多，我從他們身上感受單純和美好的一面，事實上是他們教會我怎樣和這個世界交流?！?/p>

江一燕說，對山區(qū)孩子的物質(zhì)給予，其實已經(jīng)夠了，但僅僅是物質(zhì)給予又遠遠不夠。

“我們習(xí)慣于拿物質(zhì)條件進行對比，總是對這些孩子們寄予一種同情，這是在用一種外在的視角在看待他們。其實，有時候他們的快樂是要超越城里的孩子的，他們沒有興趣班，沒有那么多作業(yè)，有更多時間玩耍，保持著天性的快樂。物質(zhì)上的幫助，滿足基礎(chǔ)需要就可以了，不要太多?！?/p>

她給《南風(fēng)窗》記者舉了一個例子。一開始，看到孩子們在冬天還穿著涼鞋上學(xué)，走兩個小時山路，覺得很心疼，就給他們每一個人發(fā)了一雙球鞋。穿上球鞋，他們的腳反而磨破了，不會走山路了，最終有些孩子還是喜歡冬天穿涼鞋。

“所以我們必須深入了解他們真正的需求，而不是從我們的角度去理解。”

捐助的物資很多，有一些沒有分發(fā)給孩子們，近年他們開發(fā)了一個新項目：在學(xué)校內(nèi)成立一家“支教超市”，把積存的物資變成“商品”，孩子們需要用自己的努力作為“貨幣”，去換取想要的東西。

這種創(chuàng)造，以一種生活實體的形式教會孩子們社會是如何運作的。

孩子們知道“小江老師”是拍電影的，但不知道電影是什么，江一燕就承諾一定給他們放電影。她從導(dǎo)演王浩一處借來了自己主演的《寶貴的秘密》的母片，借來了放映機，掛起銀幕，自己當(dāng)放映員。

孩子們看看電影里的“小江老師”，又回頭看看身后的“小江老師”，眼神驚奇，似乎無法確信哪一個是真正的她。

錯愕感，在江一燕8年支教的消息披露出來之后，山外的社會一樣存在，雖然性質(zhì)完全不同。有人說她炒作，其實別有動機，有人說這不可能是真的，還有人在用長篇帖子，論述江一燕“不懂教育”，所以她的支教“弊大于利”。

一個分裂的社會，不相信自己做不到的事情，不相信自己沒看到的事情，甚至也不相信自己看到的事情，這很正常。一名資深媒體人對《南風(fēng)窗》記者說，我們還能覺得感動，是因為我們還屬于沒有麻木，還能被自己所遇見的故事觸動的人。

“我的看法是多做事，少說話。那些質(zhì)疑得越是勤快的人，其實恰恰就是什么也不做的人?！苯谎嗾f，“如果我們彼此之間少一份戒心，多一份善意，彼此寬容，多去愛多去做，中國的社會問題就會減少很多，比如水質(zhì)會好很多，霧霾也會少很多?！?/p>

“要相愛，人與人，人與動物，人與地球，都應(yīng)該是一種相愛的狀態(tài)，這就是我的價值觀，我覺得支教最重要的，就是播撒愛的種子。”

和《南風(fēng)窗》記者談話的時候，江一燕正在西藏拍攝一部與生命有關(guān)的文藝片，高原反應(yīng)強烈。

“我現(xiàn)在選擇電影的方向變了，更傾向于表達正面的價值觀的片子，因為孩子們會看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