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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頭疼

      2015-09-10 07:22:44張翎
      決策 2015年7期
      關(guān)鍵詞:艾克老路

      張翎

      (一)

      “王隊,您的茶?!?/p>

      午休過后剛回到辦公室,就有人往他手里遞了一杯茶。他有名字,可是現(xiàn)在幾乎沒人會直呼他的名字,他的職位已經(jīng)成了他的名字。

      他職位的全稱是交警大隊交通事故處理中隊隊長。

      茶是他喝慣了的凍頂烏龍,遞給他茶的是剛分來的辦公室秘書。

      頭疼。說不清是哪個點上的疼,是一股彌漫在整個額頭的隱隱約約的疼。疼不是今天開始的,也不是昨天,甚至也不是前天。疼已經(jīng)纏繞他兩個多月了,時緩時緊,不分日夜,連睡著了也疼。醒來常是一臉一身的冷汗,頭比沒睡的時候更疼。

      他清晰地記得頭疼是在什么時候開始的,就是在那次全局中層領(lǐng)導(dǎo)會議上。

      今年前三個季度的重大交通事故,已經(jīng)達到去年全年的92%。局長說這話時,誰也沒看,可是全場的眼睛,都落在了交警大隊長身上。他坐在大隊長身邊,誰都明白,第四季度只要再出一次重大事故,僅僅一次,這個數(shù)字就可以輕而易舉地突破那條百分之百的紅線。

      百是什么意思?一想到百這個數(shù)字,他全身的汗毛就會炸成一片鋼針。

      “林秘書剛打來電話,傳吳局的話,下午4點在吳局辦公室開會?!泵貢f。

      秘書說這話的時候,沒敢看他,連聲音都踮著腳尖。雖然秘書才來幾個星期,也知道周五下午4點鐘被局長召見,輪到誰頭上都得膽戰(zhàn)心驚。

      “說是什么事嗎?”他問。

      其實不用問,他大概也猜得出是什么事。這個季度轄區(qū)內(nèi)雖然出過幾樁交通事故,老天長眼,哪件也還夠不上重大事故的標準?,F(xiàn)在離新年只有三天了,可是這三天中間偏偏有一個周末。這是一年里最后一個周末,路上將行走著一年中最繁忙的人流和車流。一根煙,一條手機短信,一瞬間的迷瞪,一個急轉(zhuǎn)彎,甚至一個路坑,一秒鐘的閃失,就有可能釀造出一起事故。吳局無非是想再親自叮囑一遍,要站好最后一班崗。

      三天,還有三天。他已經(jīng)在手心里提了兩個多月,還得再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提上最后的三天。

      只要熬過這三天,那個百就會被刷新成一個雪白干凈的零。老婆多次催促他去醫(yī)院作腦電圖檢查,他遲遲不肯動身,因為他知道唯一能治愈頭疼的,不是醫(yī)生,而是太平無事的新年鐘聲。

      突然,手機扭動起來,緊接著,便是一陣震耳欲聾的樂曲聲。那是“喜刷刷”的旋律,他設(shè)置的手機鈴聲。這一刻聽起來,不知為什么卻有一種不祥的凄厲。他閉上眼睛,不敢看顯示屏上的那個來電顯示。

      千萬別是那個號碼。他默默祈禱。

      “是林科?!泵貢嬖V他。

      他的心咚的一聲墜了下去。該發(fā)生的,還是發(fā)生了。

      (二)

      廖總來到茶座包廂時,女人已經(jīng)到了。她叫林元梅,是路思銓的夫人。

      她轉(zhuǎn)過身來,茫然地看了廖總一眼。那一眼幾乎不能算是看,因為紅腫的眼睛里幾乎找不見眼珠,那一刻的臉就像是一座略去了細節(jié)的拙劣城市雕塑。

      “老路這一輩子,都貢獻給茶葉了。紀念他的最好辦法,是讓后世喝茶的時候就能想起他。董事會緊急會議一致決定在朱家?guī)X,我們最新的茶葉基地,給老路建一塊紀念碑,讓他的名字能永遠流傳下來。”廖總說。

      這個開場白他幾乎想了整整一夜。在死面前,所有的補償都是蒼白無力的。

      女人呆呆地望著他,仿佛他說的是一門還沒來得及學會的外語。

      “你是個了不得的人,聽說17歲就獲得省級匯演一等獎,當年一曲《繡金匾》,聽得臺下的地委書記不顧身份大哭。你曉得分寸,做事有主見有原則。老路有你,是他的福氣?!绷慰傉f。

      女人脖子上系的那條黑絲巾,輕輕地顫了一顫。她依舊沉默。

      廖總沉沉地嘆了一口氣。

      難啊,實在是難,經(jīng)營一家公司,難得幾乎像養(yǎng)大一個多災(zāi)多病的孩子。這幾年市面上雨后春筍般冒出來幾十家良莠不齊的茶葉公司,把市場攪成一團渾水。他的公司一直淺淺地浮在水面上,不至于淹死,卻也活得辛苦。朱家?guī)X項目本來是翻身的希望,可是就在公司從水里爬上來,一只腳已經(jīng)踩在岸上的時候,卻出了一場車禍。這件事可能把公司幾年積攢起來的微薄利潤和將來的盈利前景,通通賠個精光。

      出事的那輛車里總共四個人,兩人當場死亡,其中一人就是路思銓。

      老路的問題雖然不是最棘手的,假若他不立即介入,卻有可能演變成一件棘手的事。

      這兩個晚上,廖總幾乎都沒有合眼,一直在考慮著應(yīng)對方案。他必須保持清醒,把這四樁賠償案在腦子里反反復(fù)復(fù)地鋪陳著,一遍又一遍,看是否有一條先前忽略了的小路,能導(dǎo)致任何一筆可以削減的費用。

      “老路是有單位的,單位會給你做主。只要你,通知醫(yī)生……”廖總說。他的語氣里開始出現(xiàn)第一次磕絆,他知道已經(jīng)進入談話最堅硬的核心。

      “只要你一簽字,就可以開始走索賠程序了?!弊叱瞿莻€磕絆后,他發(fā)覺路就變得平坦了。

      女人的嘴唇翕動了一下。她的聲音喑啞破碎,過了幾秒鐘他才明白她說的是:“他還沒死?!边@是路夫人第一次開口。

      “老路的情況,是腦干完全、永久性、喪失功能,不可逆、永遠?!?/p>

      他把一個句子小心翼翼地掰成了幾段,像是把一個軍團打散成幾支小分隊,希望總有一支能抵達目的地。

      “使用艾克膜(體外心肺支持系統(tǒng),是一種先進的急救設(shè)施,俗稱“人工心肺”),是交警隊的意思。三人以上立即死亡的,就是一起重大事故。要是經(jīng)過七天搶救再去世的,就不列入死亡統(tǒng)計。今年的重大事故率很高,他們要嚴加控制。可是,這只是交警隊的考慮,他們的想法,不見得就是家屬的想法。真正起決定作用的,是你?!?/p>

      廖總說的是實情,但不是全部。被他隱瞞的是:艾克膜不在工傷保險所認定的醫(yī)藥目錄上,除非救治單位能證明這是必要搶救。今天他和急診室劉主任通過電話,旁敲側(cè)擊地打聽過到底能不能算必要搶救。劉主任說,老路要是我的家屬,我可能就不會這么做。他猜想這就是“不算”的意思。

      廖總知道艾克膜費用這只昂貴的皮球很快將會踢到他那里,他必須趁皮球還在空中時就想好接應(yīng)方式。

      “醫(yī)生說了,艾克膜代替不了真正的心肺,很快會出現(xiàn)血液循壞問題,造成血栓,壞死?!?/p>

      女人的嘴唇又翕動了一下,但這次卻沒有發(fā)出聲音。

      “你女兒已經(jīng)好幾年沒回家了,你外孫還從來沒見過外公。你忍心,讓他們見到這個樣子的老路?”

      路夫人捂住了臉,肩膀劇烈地抽搐起來。

      這時,桌上的手機突然振動起來。

      “老廖,我要和你商量,艾克膜的費用?!蓖蹶爢蔚吨比氲卣f。

      球已經(jīng)落到他跟前了,速度遠比他想象得要快。

      廖總頓了一頓,才說:“是不是繼續(xù)使用艾克膜,歸根結(jié)底,要尊重家屬的意愿?!?/p>

      電話那頭是一陣沉默,王隊顯然在他的語氣里覺察出了前幾輪談話中所不具備的底氣。

      “老廖,你們企業(yè)的年審報告雖然已經(jīng)交上去了,可是嚴格意義上來說,今年還沒過完,還剩下30幾個小時。如果有好管閑事的人,非要糾纏這一兩天的區(qū)別,你們的安全生產(chǎn)指標,銀行信用指數(shù),會是個什么情況?”

      廖總愣住了。

      這兩天他想得很周全,幾乎把每一個細節(jié)都想到了,唯獨漏過了這件事。王隊的眼睛狠,嘴也狠,一口就咬住了致命的關(guān)鍵。他幾乎無法相信他會犯如此低級的錯誤。

      “那兩個已經(jīng)走了的,有一個不算是你們的人。老路怎么說也是你們單位的員工,老路要是死在年底,加上司機,一共是兩人工亡。要是不算他,就是一人。一人和兩人,在統(tǒng)計學上屬于什么樣的百分比關(guān)系,你應(yīng)該比我清楚?!?/p>

      廖總癱坐了下來。這兩天緊繃起來的精氣神,這會兒突然像落潮的水一樣退了下去,他疲乏得幾乎拿不動手機。

      “挨過了年,對所有的人都好。這點醫(yī)療費,你們出得起,就算是給醫(yī)院一個過年的紅包?!蓖蹶牭穆曇羯⒙湓谒亩?,像一群嚶嚶嗡嗡的蚊蠅。他想說話,卻找不著句子。

      “你順便轉(zhuǎn)告一下家屬,車里有幾樣?xùn)|西,需要她來認領(lǐng)?!蓖蹶犝f。

      “她就在這兒,你自己跟她說吧。”廖總疲憊地把手機遞給了女人。

      “路夫人,關(guān)鍵時候,你要有主見,不能聽信別人瞎說。我知道你的生日是元旦,再過一天半,你就是五十五周歲了。五十五周歲在賠償法里屬于喪失勞動能力的人,你就可以拿到撫恤金,你丈夫收入的40%?!蓖蹶爥旱土寺曇魧ε苏f,“撫恤金和一次性賠償不同,撫恤金是一輩子的,每個月按時到,雷打不動?!?/p>

      但她仿佛沒有聽見王隊的話,只是神情恍惚地掛斷了電話。

      (三)

      劉主任開完院里的科室領(lǐng)導(dǎo)會議,剛進辦公室,護士長跟了進來。

      “6床的家屬來了,不肯走,要見你?!弊o士長說。

      6床就是路思銓,重癥監(jiān)護室里唯一使用艾克膜的病人。

      “要探視。護士告訴她病房里已經(jīng)有兩個探視的人了,她不肯走?!?/p>

      重癥監(jiān)護室只允許進兩個人?!罢l在里邊?”劉主任問。

      “交警隊的王隊長,還有那個受傷的小姑娘。”護士長說。

      劉主任跟著護士長往外走,遠遠地就看見路思銓的妻子半個身子伏在護士臺上。他從語調(diào)里聽出了她神情激動。

      今天的會議很長,從午飯之后一直開到現(xiàn)在,一個又一個冗長而乏味的發(fā)言。散會時,辛院長叫住了他,問起路思銓的情況。他剛講了幾句,就被打斷了。他走到門口,又被叫住,辛院長說,老劉你要注意和兄弟單位搞好關(guān)系。雖沒說誰是兄弟單位,用不著,二人都知道是交警隊。

      院長的話讓他糾結(jié)了一路,這會兒他已經(jīng)沒剩下多少精神。他努力地搜刮著殘余的耐心,和顏悅色地對女人解釋道:“路夫人,重癥監(jiān)護室之所以有探視制度,目的是為了病人,讓他們有充分的休息,也防止交叉感染?!?/p>

      “你不是說過,老路實際上已經(jīng)死了,死人難道還需要休息?還怕感染?”她說。

      這話是一塊磚頭,猝不及防地砸了過來,劉主任來不及躲閃。

      這是他對廖總和王隊說過的話。這樣的話,劉主任沒跟她說。

      “你把那個姓王的喊出來,換我進去。我搬不動你的護士?!彼淅涞卣f,“他是家屬,還是我是家屬?”

      護士長想阻攔,劉主任擺了擺手。

      這是他第三次見到這個女人,頭兩次都不是單獨會面,她的身邊圍著一群人,單位的、交警隊的。

      劉主任讓她在門外等,自己進去和王隊溝通。

      王隊很爽快,立即同意了,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握住了劉主任的手說:“隊里和局里,都感謝你的配合?!?/p>

      王隊說到“配合”兩個字時,壓低了嗓門,仿佛那是一個只適宜在耳語的氛圍里傳播的隱晦詞。

      王隊是真心的。他的真心沒經(jīng)過包裝,裸露著粗糙的毛孔,貼著他的掌心走過的時候,輕輕蜇了他一下。算不上疼,只是隱隱的不適。

      劉主任從王隊結(jié)實的手掌里抽出了自己的手,輕輕搖了搖頭。這個姿勢很曖昧,可以理解成委婉地拒絕,也可以理解成接受。

      王隊跟在他身后走出病房的時候,迎面遇上了在門外等候的路夫人。王隊的招呼,被她冷漠地堵回了喉嚨。王隊回頭看了她一眼,臉上浮起了一絲狐疑。

      “劉主任,假如醫(yī)療方案有任何變動,請事先跟我溝通。務(wù)必?!蓖蹶犜俅挝兆×藙⒅魅蔚氖帧?/p>

      (四)

      屋里靜了下來,走廊的嘈雜被嚴嚴實實地關(guān)在了門外,耳朵里只剩下管子輕若微風的吮咂聲。

      她感到了冷,一種與季節(jié)與室溫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冷,從骨頭里滲出來,散發(fā)到每一個毛孔。

      突然,路夫人愣住了,因為她看清了趟在病床上的男人的手。那只手的顏色有些古怪,是青紫色的,像在泥潭里泡浸得太久了,泥漿已經(jīng)滲進了每一個毛孔。

      她慌慌地站起來,走到床尾,掀開床單,發(fā)現(xiàn)腳比手看起來更加青紫,也更加骯臟。

      她沖進劉主任的辦公室,慌慌張張地說:“他的手,還有腳,你知道嗎?”

      “查房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了。四肢缺血導(dǎo)致壞死,這是大劑量使用升壓藥的結(jié)果,也是艾克膜的并發(fā)癥,只是沒想到這么快?!眲⒅魅握f。

      “有辦法控制嗎?”她焦急地問。

      “路先生這種情況,本來就沒有必要使用艾克膜。這個治療方案,不是我建議的?!眲⒅魅卧谡f到“我”字的時候,加重了語氣。

      他吃了一驚。這句話在他心里漚了一陣子,從接到院長的那個電話起。他知道遲早是要把它吐出來的,只是沒想到是在這個時候。

      她聽得出來劉主任想撇清自己,她突然就被他的語氣惹惱了。

      “可是,你并沒有反對。你是專家,你可以不同意他們的建議。他們不懂,你懂。”路夫人的話并不尖利,卻很結(jié)實,一下子把他杵到了墻角,竟讓他無話可回。

      半晌,劉主任終于疲憊地嘆了一口氣,“對不起,真的,有時候醫(yī)生也很無奈?!?/p>

      他原本想說“有時候醫(yī)生也得妥協(xié)”。他之所以沒說出妥協(xié)兩個字,是因為他覺得這個詞有些矯情。這些年里他不知道經(jīng)過了多少次的妥協(xié)。

      她沒想到劉主任會道歉,有些不知所措,兩個人都無話了,聽著墻上的石英鐘呱啦呱啦地在耳膜上劃著痕。

      “我們?nèi)魏螘r候,都可以決定撤下艾克膜,假如你愿意。”劉主任最終說。

      “有沒有一種辦法,可以控制四肢的壞死,我是說,假如決定繼續(xù)使用艾克膜?”她問。

      劉主任搖了搖頭:“我不能騙你?!?/p>

      “兩天。不,一天半也行,從今天晚上,到元旦早晨?!彼拖铝祟^,不愿讓他看見她眼神里的乞求。

      “工傷保險不會支付艾克膜的費用,因為無論從哪個角度論證,這也算不上是必要搶救。”話一出口他又是一驚:話在喉嚨口時還是一股猶豫,一走到舌尖突然就變成了一個決定。

      “路先生的單位,現(xiàn)在態(tài)度也不明朗?!彼嵝阉?/p>

      “那我自己來支付,我明天早晨就去交款?!彼奔钡卣f。

      劉主任看著她,沉默無語。

      “何苦呢,路夫人?”半晌,他才問。

      “我只想,他陪我,再過一個生日。”女人突然趴在桌子上,嚎啕大哭,像個市井悍婦。

      送走女人,劉主任頭疼欲裂,太陽穴里像埋伏著兩只螳螂,一邊一只,在肆無忌憚地揮舞著大鉗。他服了一片強效泰諾,仰著頭靠在椅背上,等待著藥性發(fā)作。

      突然,他掏出手機,給妻子發(fā)了一條信息:“趕緊去訂兩張機票,我們?nèi)ト齺嗊^元旦,別管多貴?!?/p>

      (原載于《北京文學》2015年第7期,題目為編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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