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天啟
光遠是2013年9月26日凌晨走的,他1915年7月5日出生,享年98歲。
安息吧!光遠,你是一位杰出的跨時代而又學貫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的博學多才、睿智勤奮的科學家;你以自己淵博、敏銳、勤奮、寬厚的強大人格魅力獲得了眾多的一代又一代的追隨者;在經濟學浩瀚的大海中,你以創(chuàng)建中國自己的經濟學體系為己任,獨立思考,不斷探索,以極大的理論勇氣,沖破極左意識形態(tài)的束縛,是構建經濟學新體系探索道路上的斬棘者;你以敏銳的思維見解,不斷提出經濟理論的新思想,是改革理論的開拓者。
經濟學界公認,光遠是經濟學界一個時期的一面旗幟!上個世紀60年代的經濟學專業(yè)學生,有兩本教科書:一本是蘇聯(lián)的政治經濟學教科書;另一本就是于光遠與蘇星合著的政治經濟學(社會主義)教科書。隨著社會經濟的發(fā)展和時代變遷,他所編寫的教科書及其觀點,可能已漸漸被人遺忘??墒牵@部適合中國人自己閱讀的經濟學教科書,其中所使用的范疇、概念以及對經濟規(guī)律運行的描述,為數千萬經濟學家奠定了經濟學思考的基本功。在我學生期間,就認認真真的學習了于光遠、蘇星合編的這部經濟學教科書,把握了經濟學思考的基本功能。
文化大革命前,我經濟學本科畢業(yè),雖然進入了科學院,但卻在連續(xù)不斷的政治動亂中,不得不去農場多年種紅薯。70年代,轉至京城糧食倉庫,嚴寒、暑天裝卸火車、堆碼糧囤,雖然說很接地氣,獲得了深深了解中國社會的機會,但卻也很苦,200斤的糧袋能扛起來上糧囤,對一個文弱書生來說,也得好好練練啊!但那時,我仍念念不忘爬格子。70年代中期,正值世界發(fā)生能源、糧食危機,我苦苦思索,撰寫了世界糧食問題、世界能源問題的系列文章,這些文章不知通過什么樣的渠道,傳到了光遠的案頭,他很是贊賞。1976 年左右,于光遠所在的國務院政治研究室奉鄧小平的意愿,正在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學部籌辦《思想戰(zhàn)線》雜志,除從本學部調人外,也計劃從全國選調人才,準備組調10名年輕的記者、編輯。我被光遠選中,他指令《思想戰(zhàn)線》編輯部將我從糧庫調回編輯部,讓我從裝卸工直接轉成了學術刊物的編輯,這是我人生軌跡的一大轉折啊。對此,我很感恩!
籌備中的《思想戰(zhàn)線》雜志隨著“四人幫”的“批鄧”夭折了!但不久,“四人幫”違民意也垮臺了,其控制下的口舌《紅旗》雜志的編輯驟然停擺。我有幸被調去《紅旗》經濟組做編輯工作,按新的指導思想繼續(xù)《紅旗》刊物的出版。但我的興趣一直是經濟學基礎理論,后來找機會調到了經濟研究所,有幸隨孫冶方撰寫《社會主義經濟論》。這期間,孫冶方以深邃嚴謹的經濟學思想對我進行經濟學的再教育,光遠以敏銳博學的多學科知識對我進行脫毛式的補課。可以說,那幾年是我思想更新、知識累積長足進步的時期。
70年代底80年代初,中國的思想界從冬眠中漸漸蘇醒,經濟學界首先掀起了思想解放的運動。那時,光遠充分發(fā)揮了他的學術組織才能,組織了許多影響中國經濟建設的經濟學理論問題討論會,諸如:資產階級法權和按勞分配、社會生產目的、經濟社會發(fā)展戰(zhàn)略、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還有消費等問題;還舉辦了多種學術報告會,倡導發(fā)展生產力經濟學、技術經濟學、教育經濟學、環(huán)境生態(tài)經濟學、災害經濟學等,這些學術活動對推動經濟學界的思想解放起了不可估量的作用!大多數活動我也都有幸參加了,受益匪淺!
就經濟學而言,光遠對中國經濟改革起著理論開拓功能的經濟學思想基本上都凝聚在《政治經濟學社會主義部分探索》1—7卷中。其中就有《中國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經濟》《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主體論》等。他走了,這幾天,我懷著一種深深地追念,將這七部著作排列在我案頭,一部一部重新翻閱,感觸刻骨幽深,這里主要有三點:
“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主體論”,是光遠上個世紀80年代中期在多次學術報告、對外學術交流、論文中提出的一個大論題。這一論題的核心是在論證:社會主義經濟本身應該作為一種現(xiàn)代市場經濟來理解,這個“主體論”曾引起學界的激烈爭論。首先發(fā)生在對“主體”的理解上。從哲學的意義上,要講“主體”,必然要論及“客體”,質疑者總是問:說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主體,那么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客體是什么?進一步還質疑說:如果把主體理解為起主導作用的成分,那么非主要的部分又是什么?因此,學界不少同仁說: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主體論,實際上就是把計劃經濟為主,市場經濟為輔倒過來的意思。光遠對這種質疑很寬容,他從經濟思想發(fā)展史做了詳細的論述:上個世紀初,列寧最早給市場經濟定性,說它是一種“無法消滅不平等的剝削”;而計劃經濟“才可能消滅剝削”,所謂市場經濟姓資、計劃經濟姓社,就是由此開始的;進入50年代,學界對市場經濟與計劃經濟性質的認識有所松動,但市場經濟存在的范圍仍然受到嚴格的限制。列寧的論斷仍然控制著原社會主義國家的思想界。但進入70 年代,市場化改革成為世界潮流,轉型國家的改革在弄清什么是社會主義的大前提下,首先確立了市場化改革的決策思想。以中國而言,1984年10月,黨關于經濟體制改革的決定中指出:“社會主義是公有制基礎上有計劃的商品經濟”,明確地提出改革的任務就是要逐步完善市場體系;1987年10月,黨的十三大更是明確提出:社會主義經濟體制中的計劃與市場都覆蓋全社會,而有計劃的商品經濟體制,是計劃和市場內在統(tǒng)一的體制。但是,左的殘余勢力仍然死死的守住列寧早期的思想,一有風吹草動,就要詆毀市場化改革,他們在論述什么是社會主義時,重點依然是計劃經濟,不同的是,他們打出了有計劃的商品經濟的旗號,以此極力詆毀市場經濟。針對思想界的這種情況,光遠說:與其讓他們鉆有計劃商品經濟的空子,倒不如提出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主體論,其要旨是:在新的歷史階段中,社會主義經濟中不再有市場經濟與計劃經濟并存的局面,整個社會經濟只有市場經濟,即市場經濟成了主體,但市場經濟并不排斥計劃,市場經濟也是有計劃發(fā)展的。這個有計劃發(fā)展的主體不是別的,也正是市場經濟。
1992年10月,中國的改革有了明確的目標: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新體制。與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理論相比較,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主體論顯得不夠鮮明,但“主體論”對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理論的形成所起的思想推動功能仍不可磨滅,一是在80年代,“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主體論”給市場經濟改了姓,讓市場經濟與資本主義脫鉤,顛覆了列寧最早的定義。二是鮮明地提出計劃經濟與市場經濟并存的局面將不復存在,市場經濟是整個社會經濟的主體。這在1992年10月的十四大前,起到了市場化改革的旗幟功能。年輕的一代經濟學人可能還不大清楚那段歷史。那時在極左意識形態(tài)的籠罩下,談市場,是會有血的斗爭。有理論家就公開說:搞市場經濟就必然要搞私有化,要取消計劃管理,要實現(xiàn)西方的和平演變,更有甚者竟然斷言:搞市場經濟,就是要取消共產黨的領導!那時討論市場經濟,真是充滿了刀光劍影??!現(xiàn)在看來很荒唐,那時一些人卻覺得自己很革命!
自確立了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改革目標后,光遠明確表示:我擁護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新體制的提法。而且認為要積極開展現(xiàn)代市場經濟的研究、教學和傳播工作;要花大力氣推進與之相適應的社會觀念的變革工作。其中有件大工程是組織經濟學界同仁編撰了大部頭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理論與實踐》的學術著作,收錄了吳敬璉的4篇、厲以寧的4篇、龔育之的3篇,光遠本人就撰寫了8篇,都是論述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理論學術文章。我有三篇文章也有幸被選中編入書中,一篇是《中國經濟改革大趨勢:向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過渡》(1992年6月赴美國華盛頓大學學術訪問的演講稿,發(fā)表在《工業(yè)經濟研究》1992年第4期),另一篇是《經濟改革理論的新進展: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原載《江淮論壇》1992年第10期),還有一篇是我閱讀國內外文獻時,對不同國家經濟學家對商品、商品經濟以及市場、市場經濟含義的論述資料整理。光遠說:“本書是一本經濟學家集體創(chuàng)作的高水平的學術著作,具有深刻的理論意義與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詳見于光遠主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理論與實踐》中國財政經濟出版社1999年11月)
光遠費了很大的精力,從德文的翻譯中來把握社會主義所有制的基本性質,這在我國經濟學界也許是獨一無二的。光遠在考證中發(fā)現(xiàn),“公共所有制”和“社會所有制”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概念。馬克思、恩格斯在使用這兩個概念時,是非常嚴謹的。當他們講到社會主義社會的所有制是對古代公有制的否定的否定時,使用“共有制”這個概念;而講到社會主義社會的所有制時,他們非常嚴格而又異常明確地使用“社會所有制”。他特別強調,在講到社會主義所有制時,只有準確的使用“社會所有制”,才能真正反映社會主義所有制的基本性質,他在多種場合批評說:翻譯界把“公共所有制”和“社會所有制”統(tǒng)統(tǒng)都翻譯成一個詞即“公有制”,這是不對的!
光遠認為,“社會所有制”是社會主義所有制的基本性質而不是基本形式。原南斯拉夫就把這個理論問題搞混了,因而出現(xiàn)了一些弊端。作為社會所有制,可以有多種形式:首先,如何看待“全民所有制”?“全民所有制”的概念,其發(fā)明權歸屬列寧,是列寧在十月革命前全俄農民第一次代表大會上提出。但在長期實踐中,所謂全民所有制的生產資料根本不能由全體人民來支配,全體人民在經濟上也不能實現(xiàn)自己對生產資料的所有權,全體人民也不能從這種所有權中獲得經濟利益。實際生活中,所謂全民所有制,實際上都是由國家來支配的,而國家理所當然的以全民生產資料的所有者的代表來獲取經濟利益。所以,準確地說,國家所有制是社會所有制的一種實現(xiàn)形式!當然,國家所有制能否稱得起是不是具有社會主義所有制的性質,前提是:這個國家首先必須是社會主義的國家,是真正代表人民利益的國家,否則,國家公務員行使財產所有權的功能,要比私人資本家還壞!他們從國庫、企業(yè)中撈取財產,比私人資本家從自己的錢柜中提取還順暢。所以,應該說,全民所有制,乃是一種虛擬的概念。
其次,如何看待勞動群眾集體所有制?勞動群眾集體所有制要能體現(xiàn)社會主義性質,如同國家所有制一樣,按教科書說:勞動群眾集體所有制要成為社會主義社會所有制的前提條件,要首先有合格社會主義國家所有制,否則,那仍然是一種集體的資本主義所有制,這種議論的根據仍然是列寧在《論合作制》中的有關條條。對此,光遠很不贊成。但他在探索中還沒有形成比較成熟的結論,只是說提出了問題!
第三,光遠認為:社會所有制體現(xiàn)了社會主義所有制的基本性質,屬于社會主義基本制度問題。但其基本形式,未必都一定要體現(xiàn)基本制度的歸屬性。他指出:轉型國家在某一個歷史時期,有可能社會所有制的基本形式都不占據主要地位,光遠依據改革開放的實踐,指出:國家的、集體所有制的企業(yè),通過橫向聯(lián)合、合作組建了新的企業(yè),會比原來比較單純的所有制企業(yè)的資產組成變得更為復雜、多樣,而且這種新的財產組織形式會越來越多。因此,社會所有制的實現(xiàn)形式會是多種多樣的,各種不同的所有制會以更復雜的形式組成適合市場經濟運行的財產組織形式!這有利于社會生產力的發(fā)展。
光遠在提出社會所有制概念時,還對最基本的概念做了研究,比如:所有與占有經濟學含義,提出“使用中的占有”、“經營中的占有”、“所有中的占有”之間的經濟學界限,這對清理“窮過渡”的禍害以及維護產權改革中不同經濟主體之間的經濟利益,都具有重大的實踐意義。
光遠對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理論的提出,有個簡單的回顧:他在《論中國經濟50年》這部著作中說: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最早系統(tǒng)提出社會發(fā)展階段問題是蘇紹智、馮蘭瑞。我把他們的思想概括為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在起草若干歷史問題《決議》時,是我力爭把“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幾個字寫到《決議》第33條中去的。1982 年,我參加胡耀邦在黨十二大政治報告的起草時,我再次提出寫進了“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形成的文字也比較滿意。但這兩次我們能做到的事只是把“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提法寫進了中央的重要文件,后來,在十二屆六中全會上有個精神文明建設的《決議》,其中也講到了“社會主義初級階段”,但在起草過程中,不少同志認為,社會主義初級階段是個涉及全局的大問題,在這個《決議》中沒有深入發(fā)揮論述是個明顯的缺點。因此,主張將對這一問題的全面論述留給十三大政治報告中去完成??黨的十三大政治報告全面的論述了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理論。
1988年,光遠親自執(zhí)筆,撰寫了《中國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經濟》(1988年8月,中國財政經濟出版社),他從現(xiàn)實的生產力、生產關系出發(fā),全面而系統(tǒng)的重新認識了什么是社會主義的大問題!1994年,光遠圍繞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理論,總結中國經濟建設的教訓,寫過一篇短文:《三個“三十年”》,江蘇人民出版社看到了這篇短文,希望能寫成一部專著。光遠答應了約稿,但卻“不想一個人去做這件事”,因此約請了何偉、曉亮,還有我,共同來撰寫這部巨著。光遠召集我們談了他的基本思想,我們四人中,光遠是我們的老師,但他虛懷若谷,寬以待人,開宗明義說,我是這部書稿的主編,但也是四個作者之一,按照寫作分工,我撰寫第一篇,由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變;第二篇由曉亮寫所有制問題;第三篇由何偉寫分配問題。待我們大體完稿后,由光遠寫序,對全書有個交代,而且明確要寫一篇有實質內容的“主編者言“,占用全書總篇幅的十分之一,說:“我寫的文字長度相當其他三位經濟學家所寫總和的十分之一。他撰寫的“主編者言”其中有一段話非常感人:如何在一本書里百家爭鳴與百花齊放,他說:“在這部書稿中,我以外的三家各寫一個題目,彼此觀點上交叉的觀點不會太多,因此,實行雙百方針主要在我與別的三位作者之間。人們以為作為主編的我想在一部書中有一個統(tǒng)一的觀點。本人無此主張和要求。三位作者都是我的老朋友。他們對我很了解,因此用不著商量,他們就會在寫作中無所顧慮的表達自己的觀點?!保ㄔ斠娪诠膺h主編:《論中國經濟50年》1999年中國財政經濟出版社 第22頁)的確,我們在書稿的撰寫中,是毫無顧慮的寫了我們要寫的思想。大樹底下好乘涼,與大師合作,為我們獨立思考提供了極為廣闊的空間。
80年代初,孫冶方因病住院,光遠去探望他,在床頭,兩人有一段對話,我在場,回來后做了追憶記錄。光遠說:冶方,過去你在研究部門工作,我在黨的意識形態(tài)部門工作,你曾就經濟學理論和實踐,提出了不少很有見解的觀點,由此受到了很不公正的待遇,全國范圍內對你進行了批判,這種做法我不能承擔責任,也沒有能力去保護你,但我的確也對你的觀點的現(xiàn)實意義理解不深。這些年,我離開了意識形態(tài)部門,比較多的貼近了經濟實際工作我才清楚了你許多觀點的實踐意義。兩位經濟學界的泰斗,談的非常癡情!
光遠走了!我輕輕的撫摩著《政治經濟學社會主義部分探索》1—7卷本,感慨萬千!我苦苦的思索著,像光遠這樣智慧超群且又學貫各類學科的大師,數十年來,難道就一直只能“探索”一門經世濟民的實用科學!為什么就僅僅是“探索”呢!就光遠的親身感受,我們的意識形態(tài)部門,對經濟理論發(fā)展的新思想不熟悉,對經濟實踐出現(xiàn)的新問題不了解,但卻對什么問題可以寫可以說,什么問題不可以寫不可以說,有著絕對的控制權!學者怎么能去獨立思考呢?所以就“探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