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高校：戰(zhàn)火中延續(xù)文脈

王煜

聯合國教科文組織1946年11月的報告中寫道：中日戰(zhàn)爭8年間，中國教育文化受到重大摧殘，日本認為各級學校均為反日集團，知識青年都是危險分子， “日軍極力奴化青年之思想，摧殘教育及文化機關，欲以消滅固有之文化”。

教育乃是民族傳承之本。日寇可以占領中國的領土，但無法摧毀中華民族的教育?？箲?zhàn)期間，中國高?；騼冗w后方、或堅守淪陷區(qū)，為民族文化的保留、前線的抗戰(zhàn)、后方的文教發(fā)展、戰(zhàn)后的國家重建做出了巨大貢獻。

上海是當時高等教育最為發(fā)達之城，滬上高校的抗戰(zhàn)史，無疑又是其中最為閃耀的一段。

西遷，曲折壯烈

“七七事變”后，當時中國?？埔陨蠈W校集中的都市及沿海省份都是日軍首先進攻的對象;尤其是上海，本來就是全國高等學校數量最多的城市，又是“八一三”發(fā)生地，高校受到戰(zhàn)火的威脅之大，可以想見。

在這種情況下，各界對于高校是否要內遷，實際是存在嚴重分歧的不同聲音的。有人認為要積極抗戰(zhàn)，也要繼續(xù)教學，內遷是必行之策;也有人主張停辦教育，讓學生全部應征服役，實際是反對內遷。

最后，國民政府決定從整體策略上將高校內遷，理由是：“抗戰(zhàn)既屬長期，各方面人才直接間接均為戰(zhàn)時需要。為自力更生抗戰(zhàn)建國之計，原有教育必須得維持，否則后果將更不堪，就兵源而言，以我國人口之眾，尚無立即征調此類大學生之必要。故決定以‘戰(zhàn)時須作平時看’辦理方針，適應抗戰(zhàn)需要，固不能有任何臨時措施，但一切仍以維持正常教育為其主旨?！?1938年，國民政府還特別成立了全國戰(zhàn)時教育協會，負責全國學校、研究所的遷建工作，決定在西南、西北建立抗戰(zhàn)教育基地，為長期抗戰(zhàn)做準備。

內遷的大策略具體落實下來，滬上各高校情況不一，其內遷的歷程也迥然不同。

“八一三”淞滬抗戰(zhàn)爆發(fā)后，復旦大學校舍（今五角場邯鄲校區(qū)）多處被炮火擊中，學校無法開學，只得暫借徐家匯復旦附中接待學生，但報到者極少。戰(zhàn)事愈演愈烈，校方考慮上?？蛛y久守，便由復旦牽頭，與當時同為滬上“四大私立高?！钡拇笙?、光華、大同三所大學商議組成聯合大學西遷，其中大夏、光華兩校為今天的華東師范大學前身。此提議得到教育部批準并形成指令，但后者要求四校自籌西遷經費，光華、大同兩校因費用無著落而退出。

復旦遂與大夏組成聯合大學，分為兩部，兩校學生自愿選擇加入哪一部。第一聯大以復旦為主體，遷往廬山;第二聯大以大夏為主體，遷往貴陽。1937年10月25日，復旦大夏第一聯大在廬山牯嶺開學，這是我國抗戰(zhàn)史上第一所聯合大學，較西南聯大的正式成立要早半年。

光華大學成都分校。

抗日歌曲響徹祖國大地。

復旦大夏第一聯大在廬山開學未滿兩月，南京失守，危及九江，于是聯大第一部準備再度西遷，與在貴陽的第二部會合，繼續(xù)辦學。然而當時聯大已囊盡糧絕，路費堪憂，恰巧時任國家教育文化救助組組長的陳立夫（1938-1944年任教育部部長）路過廬山，第一聯大負責人復旦副校長吳南軒聞訊，連夜在皚皚的白雪中，由工友提著燈籠，邊跌邊走，終于見到陳，“雪中求炭”，借得一萬元，馬上傳令師生第二天下山。第一聯大到達重慶時，受到當地復旦校友和復旦中學師生的熱烈歡迎，復旦中學愿讓出校舍給復旦大學辦學;四川省政府表示愿意提供幫助，后來劃撥10萬元給復旦建新校。在這種情況下，復旦大學最后定址在重慶北碚嘉陵江畔的夏壩。1938年3月，“聯大”正式取消，大夏大學戰(zhàn)時主要辦學地留在貴陽。

同樣要求西遷的還有交通大學?！捌咂呤伦儭鼻跋?，交大重慶校友會已數次來函請學校遷渝。1937年7月底南開大學遭日軍炸毀，交大校長黎照寰致電南開校長張伯苓慰問，同時向本校主管機關教育部和鐵道部提出遷校請求?！鞍艘蝗鼻耙惶?，學校收到教育部拒絕內遷的答復，只同意將開學時間推遲至9月20日。9月，交大位于徐家匯的校園已被日軍逼近，屢遭流彈襲擊，學校再次請求內遷;然而教育部10月1日的來函再次否決內遷計劃，要求交大在原址及租界內開課并轉移重要圖書儀器。

學校只得遵令在上海開學。當時徐家匯以華山路為界，東面為法租界，西面為華界。交大校園在華界內，為戰(zhàn)區(qū)無法開課;校外宿舍在法租界內，尚能勉強使用。10月下旬，日軍傾三軍之力對上海猛攻，交大附近受到反復轟炸，宿舍區(qū)緊鄰炮火，流彈紛飛，師生安全受極大威脅。交大派兩名教授赴南京教育部、鐵道部，第三次請求內遷。

教育部長王世杰會見兩名教授時說：“本部不主張交大內遷，正所以表示對交大特別愛護?！彼信e了否決內遷的四條理由，其中排首位的是“上海若是之大至少有一工業(yè)大學以應社會之需求，本部以為只有交大可膺此責任”。也就是說，由于交大地位的重要，國家要求交大在戰(zhàn)時承擔起在上海的標桿作用，不可輕易內遷。鐵道部部長亦維持原意。后上海淪陷，兩部仍不改成命，而且西遷路線被斷，交大也失去了整體內遷的可能。

無奈之下，交大遷至法租界內的震旦大學、中華學藝社等地，堅持辦學。徐家匯校園先是作為難民收容所，1937年底被日本憲兵隊占領，后被改為“同文書院”。此后8年間，交大校園一直被日軍占據，直至抗戰(zhàn)勝利;其間，交大人一直沒有放棄對校園的討還。一名在租界入學的交大學生回憶起這段歷史，感慨萬千：自己讀書時從未能跨進“古香古色的校園大門，而只能站在租界邊緣眺望，心向往之”。

隨著戰(zhàn)事的發(fā)展，交大擔心自身的國立高校身份會招致日本沒收原校園及一切財產;而法租界當局稱交大若能表明帶有私立性質，便可幫助與日方交涉保全財產。因此，1941年9月，交大經教育部批準，對外改稱為“私立南洋大學”。當年底，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日軍進入租界，運走交大財產;而交大與重慶政府間的經費匯兌通道又斷絕。眼看交大在上海已難以保全，1942年8月，國民政府教育部終于下令將交大總部遷至重慶九龍坡，與之前在渝校友建立的分校合為總校。而實際上，滯留上海的師生此時已無法大規(guī)模遷移，后來滬校改為分校。

同濟大學位于李莊祖師殿的醫(yī)學院前期。

1943年，國立同濟大學在四川李莊大禹廟。攝影/李約瑟

頑強，教育長征

同濟與交大同為國立大學，但獲準西遷，很大的原因在于當時其校園正處吳淞，在“八一三”淞滬抗戰(zhàn)中完全毀于日軍戰(zhàn)火。同樣被日軍轟炸殆盡的還有光華大學位于大西路的校園（今東華大學延安西路校址），據稱，校長張壽鏞在被炸后的校園內先是嚎啕大哭，繼而仰天長笑，悲痛之后繼續(xù)堅持辦學。

同濟先是從吳淞遷往上海公共租界，后又遷往浙江金華，并于1937年10月20日開學。學校從上海遷往金華，一是受到“不久即可停戰(zhàn)媾和”論的影響，認為這次淞滬抗戰(zhàn)仍會像“一·二八”那樣，地區(qū)不會蔓延很廣，時間也不會拖得很長，因而不宜遷校過遠;二是當時同濟校友朱家驊擔任浙江省主席，企圖得到他的幫助，且金華離上海較近，搬遷比較方便。校長翁之龍甚至提出在金華建設永久校舍，“在此終老”。

然而，令同濟人想不到的是，之后他們還要歷經多少輾轉遷移。上海淪陷后，同濟三遷，抵達江西贛州和吉安。在贛州上課半年后，1938年7月，九江危急，局勢突變，同濟決定遷到廣西賀縣（今賀州）的八步鎮(zhèn)。在八步鎮(zhèn)，借到一所中學作臨時校舍，正在進行維修準備復課時，10月下旬，日寇進攻華南，在廣東大鵬灣登陸，未及一周，廣州淪陷，原遷校計劃已不能實現。

1938年冬，當第一批校產運到八步江邊，還未及卸下時，學校又決定遷往昆明。這次遷移借道越南，于1939年春節(jié)前分批到達。由于昆明辦學場所已被西南聯大等學校占據，同濟的校址不得已極為分散，共計十余處，在管理、教學和生活上十分困難。學校曾有在昆明自建校舍的計劃，但因經費籌措不濟，未能實現。

1940年初夏，昆明物價飛漲。六七月份，日機不斷侵擾，打亂教學秩序，威脅師生安全。秋后，日機加緊狂轟濫炸，上課受到極大影響，高職機械專業(yè)學生不幸在小壩附近被轟炸身亡后，更使全校師生感到生命難以保障。同濟領導層緊急商議，決定遷往四川。

宜賓校友開始為同濟尋找校址，南溪縣李莊的士紳羅伯希、王云伯聞訊，又得到國民黨李莊區(qū)黨部書記羅南陔支持，表示愿意為同濟提供辦學場地。羅南陔起草了一份16字電文歡迎同濟：“同大遷川，李莊歡迎;一切需要，地方供給?！?/p>

年底，經過六次流離顛沛的搬遷后，同濟終于在李莊這個古鎮(zhèn)上，“九宮十八廟”的殿堂間，開始了沒有敵機騷擾、比較安定的教學生活。兩年間，同濟輾轉滬、浙、贛、湘、粵、桂、滇、黔、川9省以及越南，完成了一萬一千多公里的“教育長征”，其遷移次數之多、歷程之長之曲折，為滬上高校最甚，在全國高校中也罕見。

堅守，忍辱負重

西遷艱苦，而高校在上?！肮聧u”以及敵偽占領時期的堅守不僅同樣步履維艱，還要忍受“叛國”、“漢奸”之罵名。1942年，為保全學校，與汪偽政府周旋，交大推舉工學院院長張廷金代理校長職務。在汪偽財政部任職的一名校友表示愿意撥經費把學校辦下去，張廷金于是前往汪偽教育部，提出只要后者不派人、不改變教學制度、肯給經費，交大愿意恢復國立交通大學校名繼續(xù)辦學。很快，得到汪偽教育部接收，學校繼續(xù)開辦。與此同時，抗戰(zhàn)初期留滬的其他國立高校無一幸免，均被汪偽接受。

學校被接收后，大量師生以“屈節(jié)之辱”紛紛出走。而實際上，汪偽政府雖任命了張廷金，但并未派員干涉校務;張既不宣誓就職，也不辦移交手續(xù)，他拒絕奴化教育，竭力維持原有辦學宗旨?？箲?zhàn)勝利后，張廷金被扣上“漢奸”罪名公審，但經多方人士包括抗戰(zhàn)期間國民政府教育部長陳立夫的證明，張終被宣判無罪。

復旦大學主體西遷時，老校長李登輝為保證上海師生的教學，租下公共租界北京路上一信托大樓余屋為校舍，1938年2月，師生員工400余人在此復課。已遷重慶的副校長吳南軒等人得知此消息，擔心李在上海辦學使人感到與敵偽合流，有損母校聲譽，在3月初致函李登輝等人，以大義相責，認為這樣做的結果會“玉石不辨，涇渭同流”。李登輝在復信中說明復課緣由，并表示萬一形勢變化無法堅持原則，“當散即散”。為不與渝校沖突，滬校使用“復旦大學上海補習部”名義。

5月，代理校長錢新之又請李登輝到重慶去，以免被敵偽脅迫利用。事實證明：他們的擔心是多余的。李登輝在滬辦學期間，實行“三不”方針，即不向敵偽注冊、不受敵偽津貼、不受敵偽干涉;“三不”不行，則寧可停辦。1942年，敵偽提議將圣約翰和復旦等4所大學合并為聯合大學，在李登輝的堅決反對下，此事最終作罷。滬校困難之時，李登輝把自己的一部福特牌老爺汽車賣掉，充作辦學經費。

在李登輝和滬校教職工的經營下，不到3年，滬校的學生人數一度反而超過了渝校。抗戰(zhàn)期間，滬校大事堅持通過渝校向國民政府教育部匯報?？箲?zhàn)勝利后，教育部下令：凡是淪陷區(qū)的大學一律進行甄審，查其在敵占區(qū)教學時有無附敵言行。復旦大學滬校是唯一未被甄審的學校。

身先士卒，支援前線

抗戰(zhàn)中，同濟大學醫(yī)學院師生主動用其所長，先后開辦4家醫(yī)院，救死扶傷，直接為抗戰(zhàn)服務。

“八一三”事變爆發(fā)后，同濟校園被毀，師生還來不及收拾悲痛的情緒就紛紛加入到救治傷員的行列。由同濟承辦的上海市立醫(yī)院（今長海醫(yī)院所在地）被迫遷往戈登路（今江寧路），在玉佛寺附近的一家民房內，倉促成立紅十字會臨時重傷員醫(yī)院，由同濟校長翁之龍兼任院長，設有病床120張，8月14日清晨即開始收容淞滬前線的受傷將士和被炸傷的市民。時值暑假，很多學生雖然不在學校，但心系校園和抗戰(zhàn)前線。8月17日，在外地過暑假的醫(yī)學院學生王家睦給學校來信：“近閱報端，載上海戰(zhàn)事爆發(fā)，吾校在軍事區(qū)域內，不知能否開學，望祈速示下……校中如有救護隊之組織，亦請示下，因生不愿離校，愿在學校指導下為國家服務?！?/p>

同濟醫(yī)學院應屆畢業(yè)生陳延華、錢章材等積極募集款項，在滬西大滬花園（今丁香花園）開辦了中國紅十字會第十三救護醫(yī)院，聘請蔣益生老校醫(yī)擔任院長，該院先后收治了傷病將士和難民同胞300余名。

抗戰(zhàn)爆發(fā)時，軍醫(yī)署長為張建，考慮到他剛上任，抗日戰(zhàn)線如拉得長，醫(yī)護工作必會感到人員不足、設備不夠，同在德國留過學的同濟大學醫(yī)學院教授張靜吾特赴南京，向其建議：抗戰(zhàn)期間許多醫(yī)學院遷往內地，教學醫(yī)療大多處于停頓狀態(tài);戰(zhàn)爭期間軍事第一，可以軍醫(yī)署名義命令遷移的各醫(yī)學院承辦軍醫(yī)院，軍醫(yī)力量可因此增加，醫(yī)護人員的愛國熱情亦有用武之地。張建采納了這個建議，共組織十二個重傷醫(yī)院，并委任張靜吾為軍政部第一重傷醫(yī)院院長。由于當時張無法馬上離滬，所以改任第五重傷醫(yī)院院長，駐在蘇州太湖邊胥口鎮(zhèn)的張家祠堂，兩周后就開始收容傷員，400張床位共收治545人。

與此同時，醫(yī)學院教師李宣果帶領章元瑾等81名師生員工，從上海來到杭州筧橋，成立中國紅十字會第一重傷醫(yī)院。第五重傷醫(yī)院、第一重傷醫(yī)院在金華時化整為零，組成若干醫(yī)療救護小組，沿浙贛線為受傷的戰(zhàn)士服務。二者后來都遷到吉安，合并為同濟大學醫(yī)學院的實習醫(yī)院。

樂彩臣是抗戰(zhàn)爆發(fā)前，同濟大學附屬上海市立醫(yī)院招收的第一批護理學員。她永遠記得吳淞校區(qū)被炸毀后，校長兼市立醫(yī)院院長翁之龍在動員大家參加抗日救護隊工作的大會上拍著自己的胸脯講：“愿意參加者，除飛機大炮炸彈不長眼睛我們保證不了，工作學習生活我們將負責到底！”

她參加了抗日救護醫(yī)療隊。最初，戰(zhàn)事緊張，傷員很多，整個院子里擺滿了擔架，醫(yī)療條件和輔助設施也比較差，眾多傷員有時在沒有麻醉藥品的情況下，仍要進行傷口處理，甚至還要從傷口中取出彈片，傷員痛苦的表情和呻吟，讓她和其他年輕的護士們心痛落淚。醫(yī)護人員都是不停歇地連續(xù)工作，即使這樣，仍然有許多重傷員因無法救治而犧牲。犧牲戰(zhàn)士的遺體暫時存放在一條過道處，搬運遺體時，她手上常常沾滿黏糊糊的血液。遺體多時甚至要疊放四五層高，女護士放不上去，還要男護士們幫忙。

隨著形勢的進一步緊張，醫(yī)療救護隊也隨著學校的安排一路內遷。到了江西吉安和廣西八步時，傷員們經過一路上的治療護理基本傷愈，重傷醫(yī)院工作任務減輕，開始轉為當地百姓治病服務。樂彩臣一直跟著學校，最后到達昆明才得以畢業(yè)。

1935年，復旦老校門。

熱血青年，投筆從戎

1944年冬，日軍鐵蹄踏入貴州獨山，川渝震動，國家告急。國民政府提出“一寸山河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軍”的口號，號召大中專知識青年投筆從戎，組建青年遠征軍驅逐敵寇。分布于川渝黔各地的上海高校師生紛紛踴躍參軍，或從事后勤技術支持，或做新聞采訪、英文翻譯。其中同濟全?？側藬?423人，有近700名師生報名，364人從軍，報名和參軍總數列全國高校第一;尤其留德教授楊寶林博士，是全國高校教授從軍第一人，轟動了整個大后方，得到了當時《中央日報》、《掃蕩報》等媒體的大篇幅報道宣傳。

交大1942級機械系的學生楊大雄也是參軍的一員。他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入交大，擔任班長，勤奮好學，是同學的楷模。1944年，楊大雄應征入伍。當時，緬甸前線的中國軍官輪流到昆明接受美國軍官訓練，掌握新式兵器，楊大雄為他們之間做翻譯，隨軍轉戰(zhàn)于湘、桂、黔一帶的西南戰(zhàn)線。1945年6月21日，楊大雄隨同美軍炮兵上校等7人赴柳州前線視察以確定炮兵陣地的部署，不料遭遇日軍狙擊兵，楊大雄首先舉槍抵抗，不幸中彈。他頑強抵抗到最后犧牲，日軍砍了他的頭和手腳?？箲?zhàn)勝利后，他被追認為烈士，交大為他開了追悼會，在今徐匯校園第三宿舍南側建了楊大雄烈士衣冠冢。

復旦學子呂德潤作為隨軍記者，是“永遠的前鋒”。他1940年畢業(yè)于重慶復旦大學統(tǒng)計系，讀書時喜好文學，“能寫兩下子”，且賽跑出眾，能打籃球。

呂畢業(yè)時，中國遠征軍內部的《軍聲報》需要一名記者，他當選了。1942年，中國十幾萬遠征軍入緬作戰(zhàn)，困難很多。同學評價：呂德潤不只是隨軍記者，還是遠征軍的“真正的前鋒”。部隊采取交叉作戰(zhàn)：一批前鋒下來，又一批前鋒取代，輪流作戰(zhàn);呂德潤卻是“永遠的前鋒”！他一個人永遠乘坐最前方的戰(zhàn)車。他說：“采訪新聞哪能在后面！”

整天在炮火中，呂德潤能從炮聲中，分辨出山炮和迫擊炮的不同。有時，日軍的坦克就沖到他的身近幾十米的地方。那時，不知道什么叫“害怕”，就知道打日本、寫報道。

在印度、緬甸時，他還乘C-46運輸機、B-25和B-29轟炸機，多次飛越駝峰，并隨中國空軍B-25轟炸機出征。1944年8月上旬，他聽說中國轟炸機將出擊轟炸日軍占據的孟善（即密支那），馬上要求隨機采訪。轟炸機排開“品”字形，進入敵人陣地。敵人火力很猛，高射炮、高射機槍，四面打來。飛機炸彈一排排向敵軍陣地飛去，飛機就像喝醉酒似的搖晃。呂德潤探著脖子下望，已經無法看清，城市在濃煙中消失了。他回憶說：“這是在駝峰中最值得紀念的一次！”

二戰(zhàn)中，呂德潤是與《大公報》的蕭乾、朱啟平、黎秀石齊名的戰(zhàn)地記者，著有《遠征緬北》。建國后，他曾任國務院參事室副主任，得到朱镕基、溫家寶兩任總理的贊賞。

同時，同濟、交大工科專業(yè)較強的高校，積極開設軍工專業(yè)，為壯大抗戰(zhàn)軍事力量輸送了大量高級人才。以同濟為例，據統(tǒng)計，抗戰(zhàn)時期該校工科70%以上的畢業(yè)生進入了兵工廠。

夯實學術，奉獻后方

從全國的情況來看，到1940年，高校數量和在校學生數都恢復到戰(zhàn)前水平，為大學113所、學生52376人。雖然大后方的條件艱苦，但各高校師生努力向前，共克時艱，在學術上取得了顯著進步，并為后方和戰(zhàn)后重建培養(yǎng)了大量人才。

交大在內遷后，應民族戰(zhàn)爭的需要，興辦起造船、航空專業(yè)，在重慶興建起“海陸空”完備的工科體系，并開設了電信專業(yè)等，使“交通”之名有了完整含義。吳保豐在重慶主持交大校務的4年中，主張把學校辦成“技術訓練切實、科學根基深厚”的工科大學。在他主校的1943年，《交大概況》寫道：“交通建設，為戰(zhàn)后復興要政之一。一旦抗戰(zhàn)告終……交通建設，必居首要，本校使命將更重大，責任將更艱巨，亦可斷言。”

在此期間，有大量在海外獲得碩博學位的人才回國進入交大任教，極大地提升了教學底蘊。航空專業(yè)學生赴美國留學，立志在當地設飛機制造廠，為中國建造飛機。師生規(guī)模從內遷時的600人增加到抗戰(zhàn)勝利時的1500多人。

復旦渝校在1942年改為國立后，獲得政府資助，得以聘請陳望道、周谷城、顧頡剛、曹禺、洪深、童第周等大師任教。在渝期間，復旦還新建了史地系、數理系、統(tǒng)計系、農學院等，開設了茶葉學等特色專業(yè)，得以發(fā)展成五院二十二系科組的綜合大學，學術地位有所提高。

生物學家童第周1941年來到李莊，受聘為同濟生物系教授。他舉債買下一臺德國造的舊顯微鏡，借用干電池、煤油燈，甚至窗臺上的陽光做實驗，開始了中國最早的克隆技術研究，并取得了領先世界的生物胚胎研究成果?！吨袊茖W技術史》作者李約瑟在抗戰(zhàn)期間訪問李莊時，對童第周在極其艱苦環(huán)境中的工作熱情和卓越成果，深表欽佩，稱其為“在沙漠中游泳的金魚”。

在后方的上海高校，仍嚴抓學風。以復旦為例，該校教育以嚴格著稱。1905年7月24日該校的第一次招生考試報名者近500人，由嚴復、馬相伯主考，結果只錄取了50人。1929年，廣州的幾位校友擬辦一所復旦中學，因要掛“復旦”的招牌，故需征得母校同意。他們忖度：私立的復旦一向經濟困難，此事若想辦妥，必得花一筆大的“進貢”。豈料復旦向他們提出的條件是倘以后有了畢業(yè)班，畢業(yè)考題須由大學本部出，并派人去監(jiān)考，錢的事卻只字未提。因此，抗戰(zhàn)前的幾屆廣州復旦中學畢業(yè)考試都是在復旦大學的監(jiān)督下進行的，其成績名列廣州各中學前茅。

而抗戰(zhàn)初期，有數百名學生一直跟隨學校西遷，與家庭失去了聯系。到重慶后，他們生活維艱，僅靠學校微薄的貸金度日，苦不堪言。在這種動蕩不安的情況下，考試一度流于形式。這種風氣像瘟疫一樣也傳染給了在渝招收的新生。校方感到長此以往，復旦嚴謹扎實的學風將會消蝕殆盡，為整頓學風，必須從考試抓起，但做法上不能像戰(zhàn)前在上海那樣直接懲罰：許多淪陷區(qū)的學生為了不做亡國奴，長途跋涉，千辛萬苦才來到重慶，學校應善待他們，提高他們的自尊心，不能逐出校門了事。

抗戰(zhàn)時期童第周教授一家自費購買的顯微鏡。

《中國科學技術史》作者李約瑟送給童第周的書。

國立同濟大學在禹王宮舉行三十五周年校慶大會。

大考那天，同學們走進食堂，看見“尊重自己，愛護復旦”的大標語。走進考場，又看到各種勸勉的標語。拿到考卷，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像詩一樣的口號：“尊重自己！/愛護復旦！/過去的光榮/未來的燦爛/全靠師生的合作/今天，是考試的時候/不要對不起自己/對不起復旦！”再看看監(jiān)考的老教授們，他們的境況更為艱難：洪深的女兒臨死前想吃一只蘋果，因為太貴而未能如愿;白季眉家里人口太多，他總是最后一個到食堂吃飯，將學生們?yōu)⒃谧郎系娘埩Ｊ占饋?，帶回家充饑……看看教授們，再想想自己，學生們找回了自尊心。這次考試，全校1000多人無一人作弊。

內遷高校也為當地的文化教育做出了切實的貢獻。

同濟大學遷入宜賓李莊辦學后，醫(yī)學院在鎮(zhèn)上祖師殿開設解剖課，中央研究院體質人類學所也開始擺弄、測繪各種各樣的人體骨骼。不知內情的當地居民看到師生們用于解剖的人體骨骼時，嚇得半死。一時間，李莊鎮(zhèn)上風傳同濟大學 “吃人”，引起當地民眾的不滿和恐懼，甚至還有人鳴鑼驅鬼，聚眾抗議，生出禍端。

中央研究院、同濟大學、中央博物院等單位一同會商解決辦法。會上傅斯年等人認為，此事過錯不在民眾，實乃地處偏僻，科教落后，民智不開所致;堵塞不如疏導，不如趁勢辦一次科普展覽。當時適逢同濟大學35周年校慶前夕，于是，同濟大學醫(yī)學院和中央研究院聯合舉辦了一次為期7天的科普展覽，公開展出了甲骨文、死尸和用于試驗的骨骼，醫(yī)學院的師生還免費為李莊群眾看病治病，向居民介紹人體結構和基本的生理醫(yī)學知識。人體器官展覽舉辦時，從李莊農村和宜賓、重慶以及四川各地趕來參觀的人在李莊鎮(zhèn)上排起長隊，隊伍長達10里，在川南地區(qū)引起很大轟動，《中央日報》、《新華日報》等報刊做了報道。

當時，在川南一帶流行一種“痹病”，病人輕者周身乏力，皮膚發(fā)麻或局部肌肉麻痹，重者腹痛、吐瀉、四肢麻痹，發(fā)展至胸部時即死亡，當地人恐怖地稱之為“麻腳瘟”?；颊呱钍芷淇?，但致病原因不明，治療亦無辦法。華西大學、中央大學曾派人去研究，未下結論。

同濟遷李莊后，有一次宜賓中學聚餐，飯后突然有37人發(fā)病，邀請醫(yī)學院教授唐哲前去會診，初診為鋇或磷中毒。其后唐哲發(fā)表了《李莊所見之痹病》一文。內科部主任李化民教授研究后，也發(fā)表了《痹病》文章。后期，公共衛(wèi)生研究所教授杜公振和助教鄧瑞麟通過動物實驗和反復研究終于查出了致病原因：四川五通橋的食鹽中含有毒的氯化鋇，從而提出了預防和治療方案，挽救了成千上萬的病人。杜公振、鄧瑞麟兩人的這一研究成果，曾獲教育部1943年第三屆全國應用科學類學術發(fā)明一等獎。

光華大學抗戰(zhàn)時一部分西遷成都，抗戰(zhàn)勝利后，上海本部得以恢復，川校交四川省接辦，1946年2月1日更名為“私立成華大學”，與上海光華大學成為一脈相承的兄弟學校。1952年10月，私立成華大學改為公立，并以成華大學為基礎先后調入西南地區(qū)16所財經院校、綜合大學的財經系科，組建四川財經學院，即今天的西南財經大學。西南財大光華校區(qū)的得名即源自于此。

抗日救亡，民主堡壘

自五四運動以來，高校成為民主運動的策源地;而在抗戰(zhàn)期間，高校更發(fā)揮了強有力的民主堡壘作用。

實際上，自“九一八”、“一二八”事變開始，上海高校學生就開始積極投身抗日救亡運動。

1931年“九一八”事變、1935年“一二九”運動后，復旦、交大、同濟等高校學生多次赴南京請愿，要求國民政府停止內戰(zhàn)、抗日救亡。有的得到蔣介石接見，有的被軍警阻攔在上?；疖囌?。1935年12月下旬，上海高校學生云集在火車站欲乘車去南京請愿。當時，上海各界救國會、工會、文化團體的代表帶著食品，前來慰問學生。國民黨左派、元老何香凝也用卡車裝著面包，抱病至車站慰問，她義正詞嚴地警告軍警：“……不許向青年們開一槍，他們是中華民族的繼承者，決不許傷害他們一個人?！痹诟鹘缛耸康墓膭钕?，兩千多名大、中學生堅持斗爭，終于登上了兩列列車。

這時，蔣介石以行政院院長名義打電報給上海車站站長，并打電報給復旦等學校校長，要求學生“務宜即刻回校求學”。車站當局將蔣介石來電在每節(jié)車廂宣讀，學生們不予理睬;復旦校長李登輝接蔣介石電報后不得已來勸阻學生，學生也不聽。上海市長吳鐵城和教育局長潘公展等眼看學生赴京請愿志堅如鋼，無法阻擋，于是假意允許開車。24日下午4時半，市公安局長宣布火車直放南京，愿去的同學立即上車。同學們誰也沒想到這是當局耍的另一花招。當火車開出上海后，司機借口機車有故障，要下去檢修，結果溜走了。

在車頭上執(zhí)勤的幾個同濟學生下車找不到司機，就憑自己平時所學的原理，自己開動火車，低速向昆山方向開去，直到午夜。第二天清晨，學生們冒著大雪，排成長隊，用臉盆、水桶往鍋爐灌水，準備繼續(xù)開動列車前進。

然而，學生們又發(fā)現前面的一段路軌被拆，復旦、交大的學生就自己鋪鐵軌?；疖囎咦咄Ｍ?，開到無錫后，國民黨軍警將學生押解回滬。請愿雖不成，但京滬鐵路中斷四天，引起了國際重視，反響很大。

先后于1924年和1925年建立的大夏大學和光華大學，都是師生不滿原大學方針，出走而另組建的私立大學，從源頭上就具有強烈的民主革命性。良好的辦學實力，使得大夏大學獲享“東方的哥倫比亞大學”之美譽。在抗戰(zhàn)中，大夏大學在貴陽每周開設群眾培訓班，請來軍政、文化、教育等各界人士講座，分析局勢，宣傳抗戰(zhàn);校長王伯群還去當地電臺做專門的抗戰(zhàn)講話。

兩所大學與中共地下黨、左聯等進步組織關系密切。而光華大學更是培養(yǎng)出了喬石、尉健行、姚依林三位后來的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

抗戰(zhàn)初期，光華大學有許多學生投奔延安，其中最著名的是汪道涵。他1937年春考入光華大學理學院數理系就讀，7月從光華大學回到安徽家鄉(xiāng)。10月中旬，他與父親帶領全家和友人共28人投身革命，在西安八路軍辦事處的幫助下到達延安，受到林伯渠、葉劍英等中央領導的親切接見。他隨后領導了淮南抗日根據地的政權、財政經濟和文化建設。解放戰(zhàn)爭期間，汪道涵先后在后勤、商業(yè)、金融和物資等諸多方面任職。解放后，先后任第一機械工業(yè)部副部長、對外經濟聯絡部副部長、上海市委書記、上海市市長。晚年，他出任海協會會長，是“九二共識”的締造者，為國家統(tǒng)一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詩人田間是另一位投奔延安的光華學生。他1933年考入光華大學政治系，大學生活奠定了他今后的文學創(chuàng)作和人生道路。1934年，田間加入左聯的“光華小組”。在光華讀書期間，田間出版了兩本詩集：《未明集》、《中國牧歌》和以紅軍長征為背景，描寫農民反抗斗爭的長詩三部曲《中國農村底故事》。

1938年田間到了延安，在延安與文藝界同仁共同發(fā)起組織“街頭詩運動日”，并身體力行，寫了大量的街頭詩。著名的有《假使我們不去打仗》、《堅壁》、《義勇軍》等，其中《假使我們不去打仗》傳遍全國。1938年8月，田間加入中國共產黨。同年冬，田間由延安穿過封鎖線到達晉察冀邊區(qū)，當戰(zhàn)地記者，參加過百團大戰(zhàn)。田間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重要詩人之一，他的抗戰(zhàn)詩歌曾經激勵過不只一代人。聞一多先生曾經推崇他的街頭詩，并稱田間為“時代的鼓手”。

中國青年救亡協會無錫青年抗敵工作團在街頭演出抗日活報劇。

重慶的復旦盛行各種壁報，有三十個壁報團體聯合會的社團組織。此外，還有各種名義的晚會。最有名的是新聞系學生舉辦的每周六的新聞晚會，每次根據當時重大的新聞事件，由主持人事先約定評論人進行評議。參加會議的人都可以自由發(fā)言，有時也邀請校內外的專家在會上做專題報告。史地系也有名為“十日談”的晚會，會前選定中外歷史上的重大事件或人物，約定發(fā)言人在會上做專題發(fā)言。在這些場合，各種思潮發(fā)生碰撞，民主火種得以萌生。

文藝演出是大學重要的思想傳播手段。在昆明時，同濟學生董林肯、徐守廉、竺伯康等人創(chuàng)立了我國第一個兒童劇團——昆明兒童劇團，希望通過孩子們天真的呼喊聲，進一步喚起人們的抗戰(zhàn)愛國熱情。該團創(chuàng)作并導演了街頭劇《難童》、三幕抗戰(zhàn)兒童劇《小間諜》、《小主人》等，轟動一時兒童劇《表》在蘭心劇院公演后，被譽為“兒童教育名劇”，受到社會各界的一致好評。董林肯被稱為“中國兒童劇之父”。劇團的經濟收入，還用作昆明26所小學貧寒學生的助學金。

復旦作為中國話劇的發(fā)源地之一，其學生劇社復旦劇社無論在重慶還是上海都繼續(xù)保持著活躍的狀態(tài)。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前，復旦劇社已集中創(chuàng)作演出了許多“國防話劇”;內遷重慶后，當時校園文娛活動相當活躍，抗日劇《放下你的鞭子》、《古城的怒吼》、《國家至上》等輪番上演，以最生動的方式發(fā)動民眾抗戰(zhàn)，為了拉近與當地民眾的距離，有些劇目還是四川話版本;上海的復旦劇社也竭盡所能在敵偽的眼皮底下上演帶有諷喻意義的話劇。

高校在抗戰(zhàn)期間積累的民主火焰，在抗戰(zhàn)勝利后即將熊熊燃燒。新的時代屬于青年。（本文部分圖文資料來源為復旦大學校史研究室、上海交通大學檔案館、同濟大學檔案館、同濟大學出版社《民間影像》編輯部、華東師范大學檔案館，謹此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