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求完善的遺憾

追求完善是人類恒久不變的理想，而且據說它也是自然的意志。亞里士多德就曾提出過一個叫作“隱德來?！保╡ntelecheia）的哲學概念，大意是說世界有一種朝著追求完善（主善）的方向運動的目的和潛能，甚至認為正是這個可敬可愛的“隱德來?！睒嫵闪巳f物演化的內在動力。

不過，非常糟糕的是，這個良好的動機—不管它體現(xiàn)的是自然的法則還是人類的愿望—從來都只能導出相反的結果。讓我們先看自然界的操作（因為我們人類就是它操作出來的產物）：按照現(xiàn)代理論，宇宙是從某種不可言說的“奇點”狀態(tài)爆發(fā)而來的，它相當于古希臘哲人巴門尼德所謂的“存在是一”。大爆炸初始，世上先有了三種基本粒子，即夸克、輕子和玻色子，這“三”種粒子無疑是那個最完善的“一”的分化或殘化。殘化了就難以穩(wěn)存，所以要趕緊整合成某種復歸為“一”的結構，或者說，要趕緊去追求那個業(yè)已喪失的“完善”，于是造就出92種天然元素。不用說，這“92”當然是原先那“3”種粒子進一步分化或殘化的惡果。此后就更為不堪了：92種原子又分化出上千萬種分子;千萬種分子再分化出上億種乃至上百億種生物;而且越分化者越殘缺，越殘缺者越柔弱。所以分子結構遠不如原子結構穩(wěn)定，生命結構又遠不及分子結構穩(wěn)定，結果造成絕大多數生物種類早在人類問世之前就已經滅絕。

生物的不完善是一目了然的。譬如兔子會奔跑卻不能爬樹，于是不免被狐貍豺狼之類獵殺;狐貍雖狡猾卻不能搏擊，到頭來又逃不脫虎豹獅子的爪牙;鴿子善飛不善游，所以被鷹隼追得再急它也不敢跳水逃生;魚蝦善游不善飛，因而只好眼睜睜地變成鯨鯊之類的腹中物。然而多虧了生物的不完善，才使生物的多樣性得以確立，也才使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生態(tài)系統(tǒng)得以形成，否則，面對“完善而永生”的恐龍惡棍，恐怕時至今日也輪不著人類跳到世上來獻丑了。

現(xiàn)在再來看人類：其實人類一開始就未曾完善過，而且必然傾向于越發(fā)不完善，因為他直接就是那個專門導向不完善的自然進程的結果。說起來，倒是那個誕生于38億年前最原始、最不起眼兒的單細胞生物還相對完善一些，盡管比起分子物質來，它實在已經殘弱得不成樣子了，所以它不得不與其他東西發(fā)生物能交換，是為“新陳代謝”。不過它至少還是一個可以獨立生存的自滿單元，滋養(yǎng)和增殖一身兼顧，兩不耽擱。及至進化為低等多細胞生物，原來的單細胞馬上丟失了一半功能，它要么只管營養(yǎng)，要么只管繁殖，再進化，則連營養(yǎng)或繁殖之一它也顧不及了，于是只好照管其中的某一小部分職能。譬如，神經細胞只管興奮和沖動，骨骼細胞只管承重和架構，肌細胞只管收縮，腎細胞只管泌尿，等等。說到這里，你也許會想，這多細胞有機體總該算是一個完善的生命了吧！又錯了，多細胞一旦聚合，不僅體內細胞隨即分化，而且機體本身立刻遺失了自己的一半，這一半從此再也找不回來，任你苦苦追尋，終究若即若離，是乃“兩性分裂”—愛情的悲歌至此吟唱不絕。

不光這體質上的殘化叫人不得安寧，隨后那智質上的分化又將接踵而來。早年的原始人，生活在伊甸樂園（指沒有人工作物的純自然環(huán)境），脫胎于動物情懷（指沒有人文產物的純自然心境），逍遙如鳥獸，清明無困惑，此刻人類的精神狀態(tài)尚屬空白而圓滿。后來，生存的難題積累，心中的疑慮漸生，由此便鬧出了種種圖騰拜物教或人格神教，但畢竟所有的問題都可以在神那里通過占卜獲得簡明的解答，所以裂紋斑駁的心智一時還算囫圇。再往后，鬧起哲學，紛爭漸起，各執(zhí)一詞，抱殘守缺：老聃說“道”，孔子講“仁”，泰勒斯偏愛“水”，畢達哥拉斯信奉“數”……博物學時代悄然來臨。好在學術尚未分化，智者統(tǒng)領天下，然而亞里士多德此時已經提出“分科之學”的意向，“科學”瓜分人智的號角終于吹響了。果然，自哥白尼首創(chuàng)，到牛頓成形，人類的智慧此后徹底四分五裂：搞物理的不懂人文，搞社會的不懂生物，搞天文的不懂地質，搞心理的不懂法律，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學術分野和技術分工迄今已達數千領域，將來還會分得更細更雜，每個人只不過是某一種思想或某一項技能的殘缺載體，甚至進而演成只是某一個社會結構位點上的臨時部件。至于此，還有什么“追求完善”的余地可談？

人類總有一種過分看重自己或過分贊美自己的傾向，于是不免對自身產生過高的期許和同等程度的失望。愛默生的喟嘆就屬于這種類型。在他看來，每個人原本都應是一個小宇宙，但淪落到現(xiàn)實中卻紛紛變成了碎片，他沮喪地嘲諷道：“社會陷入了這樣一種狀態(tài)，每一個人都像是從完整的身體上分解下來的一段肢體，昂然地走來走去，滿世界有這么多的怪物—一個好手指，一個頸項，一個胃，一個肘彎，但從來見不到一個完全的人?！比欢f錯了，這恰恰就是人，而且唯有如此才能成其為人！比方說，那個“好手指”就是職業(yè)鋼琴和提琴演奏家，那個“頸項”就是嗓音洪亮的歌唱家，那個“肘彎”剛好用來配成樂隊指揮，然后，這群高雅的人總得吃飯吧，于是，食品加工業(yè)者就代表整個社會的“胃”而為之奔忙，如此拼湊，未嘗不夠美妙。只有像愛默生那樣專營制造感慨和謬誤的詩哲之流—他們大約可以算作是游離出來的病腦瓜—倒真是屬于可有可無的一類。

人這種東西，說到底不過是自然衍存進程的一種過渡形態(tài)，因此他的生理構造及其行為方式，都會不自覺地去貫徹自然律令固有的規(guī)定。比方說，在神經生理學上有一種叫作“放散干擾”的現(xiàn)象，當一個強刺激作用于中樞神經系統(tǒng)的某一功能位點時，其他各功能位點的應激興奮反應就會遭到不同程度的削弱或屏蔽。所以你若頭疼，聰明的庸醫(yī)就會用拙劣的手法為你針灸，針刺的痛苦立刻緩解了頭疼的感覺，然后他還順便從你那里博得一連串醫(yī)術高明的好評。玩笑話不談，其實就連最卓越的人也受累于這種顧此失彼的限制。譬如，貝多芬、叔本華和諾貝爾之流確實堪稱人杰，但他們注定不能討來賢淑女子的歡心，因為他們過度專注于自身的優(yōu)長，其他正常的生物求偶反應只好削弱。所以，上列各位雖然不乏真誠的愛心，打光棍兒卻實在是他們最合理的結局。公允而論，我們不能責怪這些女孩子有眼不識泰山，試問誰又甘愿把自己好端端的人生交付給近乎殘廢的怪物加以浪擲呢？

傅立葉曾說，人類的智能原本沒有多大差別，只是使用的方式有所不同罷了。換句話說，就是分化或殘化的方向不同。一位教授擅長某一專業(yè)，有如一個小偷精于扒竊撬鎖，你看他倆智慧之懸殊判若云泥，是因為你不屑于體驗盜賊的聰敏。倘若某日狼煙風起，天下大亂，教授失業(yè)，身無長物，只好權且從盜為生，他屆時一定會發(fā)現(xiàn)，要想學會那個小偷的一手絕活兒，其難度一點兒也不亞于他的識文斷字之艱。事實上，社會中的各類精英都是一些更為殘缺的人格化身，倒是那些一無所長的黎民百姓，其身心發(fā)育反而可能比較健全一些。所以他們一般不會犯牛頓為大小兩只貓，在門上鑿大小兩個洞那樣的簡單錯誤，也不會犯曹雪芹一心癡迷于幾許方塊兒字，卻不惜繩床瓦灶、瘦死西山那樣的嚴重偏執(zhí)。試想，如果滿天下都是像牛頓或曹雪芹那樣荒唐的精英，人類的生計豈不是危乎殆哉？

不幸的是，好像現(xiàn)在人人都想爭當牛頓、貝多芬、諾貝爾或曹雪芹，并且深信只有那樣才算是人格完善的典型。這大概就是上天賦予我們人類的繼承性分化使命還沒有最終完成的一種自然障眼法或自然督促方式吧。

（本文摘自《知魚之樂》，王東岳著，陜西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