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西學術的節(jié)點上探索創(chuàng)新

郭艷

王彬先生《紅樓夢敘事》新版的面世，滿足了很多欲購此書而不得的紅學愛好者和研究者的心愿。對于后輩學人來說，該書對如何從文本細讀角度看《紅樓夢》，提供了非常好的研究視點和學術方法。八年前我曾經寫過一篇關于《紅樓夢敘事》的書評，如今重讀王彬先生的書，那種扎實嚴謹?shù)难芯繎B(tài)度，細致入微的文本分析依然讓人敬佩不已，顯出王彬先生思辨不怠的治學風格和深厚淵博的學問修養(yǎng)。

王彬先生著述頗豐，每每見面之際，都會拿出一本新書送我，對于晚生后輩來說，往往一面恭敬拜讀，一面心中惶惑不安地反省自己的懶惰。十年前初見王彬先生，印象最深處是他對人的彬彬有禮與和善親切，一頭黑發(fā)和一雙視力極好的眼睛，讓人覺得他有著無窮的精力。時光如白駒過隙，塵世俗事恍惚，我時時有著中年心態(tài)的散漫與懈怠，而十年之后的王彬先生依然清音朗朗，用一雙視力極好的眼睛和極好的精神攬書中日月，著人間文字。時光給予他更多是著述的快樂與安詳，真有著“眼前直下三千字，胸中全無半點塵”的境界。

王彬先生是一位有深厚造詣的學者，他的學術研究橫跨中國傳統(tǒng)文化、古典文學與當下文學之間。他將西方敘事學與中國傳統(tǒng)考訂方法相結合，對中西小說進行比較性的深入研究，揭示了“第二敘述者”“漫溢”“動力元”“時間零度”“敘述者解構”“延遲”等一系列學術觀點而獨樹一幟。在這個基礎上，他又將中國傳統(tǒng)文化與北京地方文化引入中國經典作品研究，從而使得他的研究有著迥異于常人的學術路徑和研究方法。王彬曾經研究中國封建社會的禁書與文字獄，是研讀中國古代禁書最多的學者，發(fā)現(xiàn)了《四庫全書》收有二百多種禁書，為此他在其專著《禁書·文字獄》中做了詳細的梳理與探索，受到季羨林的好評并著文介紹。其主編的《清代禁書總述》將清代各種禁毀書目分析、比較與研究，在這個基礎上將禁毀圖書的機構、原因、版本、卷數(shù)、內容、影響與作者身世做出詳細的描述與說明。這個工作他堅持了十年，其中的辛苦與寂寞可想而知?！肚宕麜偸觥返某霭鏋檠芯壳宕慕麣幕峁┝艘粋€便利的通道與檢索的窗口，受到學界重視，被列為國家修撰的《清代通史》參考書之一。同時，他對北京地方文化和微觀地理也情有獨鐘，側重從城址變遷、城市規(guī)劃、中國古代建筑的角度，對北京的城市肌理進行分析，提出了微觀地理的學術構想，著有《北京老宅門（圖例）》《北京街巷圖志》《胡同九章》與《北京微觀地理筆記》，撰寫了《北京名人故居的歷史、現(xiàn)狀和未來保護對策研究》《曹雪芹在京遺存考證、調研和保護建議》等報告。2014年，他還向有關部門建議開展紀念曹雪芹誕辰三百周年紀念活動，以作為紀念先賢，傳播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載體與契機。王彬先生注重理論結合實踐，倡導理論為社會現(xiàn)實服務，參與了許多北京古城保護工作，比如，北京的胡同之根——磚塔胡同、魯迅故居與周氏（魯迅、周作人與周建人）舊居、兆惠（乾隆時期收復新疆，平定大小和卓木叛亂）故居、北京奧林匹克體育公園規(guī)劃等。他還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散文作品，結集出版有散文《沉船集》和《舊時明月》，其筆墨多姿搖曳，詠謳文人情性，是一位資深的散文作家。

在文學理論領域里，王彬以中西學術的關節(jié)點為坐標來定位自己的研究，在汲取西方敘事理論和現(xiàn)代治學方法的基礎上，結合傳統(tǒng)治學的考據(jù)和梳理，以此為根據(jù)而對中國的經典小說進行現(xiàn)代學理闡釋，著有《中國小說觀念研究》《水滸的酒店》《紅樓夢敘事》等，為中國當下的文學研究開辟了一條獨特的蹊徑。《紅樓夢敘事》曾經在1998年出版，是我國第一部用西方敘事學闡釋中國古典小說的扛鼎之作。此次新版，增加了“空間”一章，就《紅樓夢》的時代背景與小說虛擬空間的關系進行了深入而又饒有趣味的討論。

王彬認為，自“五四”運動以后，中國的主流文體全盤西化，比較中西文體的區(qū)別與不同，反而要到中國古典小說中尋找。因此有必要將章回與話本的敘事特征和西方敘事理論碰撞交融，從而使得古典小說的意蘊在當下獲得新的理解，為中國古代敘事傳統(tǒng)的現(xiàn)代轉換進行探索性研究。比如敘述者“滯后”問題，王彬在《紅樓夢敘事》中指出，劉姥姥初進榮國府時敘述者與聚焦者的矛盾，實質是中西小說在敘事上“延遲”的差異：

劉姥姥是個農婦，對于貴族的環(huán)境與服飾，雖然看了，卻未必說得出是什么名堂。這里的文字顯然出于敘述者，人物聚焦只不過是一個姿態(tài)，從而造成敘述與聚焦的巨大反差。不能說《紅樓夢》的作者沒有注意到這個問題，劉姥姥對自鳴鐘的疑惑，說明作者還是意識到，并且試圖制造一種聚焦效果。由此聯(lián)想林黛玉進賈府時雖然只有六歲，但她的形象與思索卻遠遠超過她的年齡。這其中的原因，我以為從根本上看，依然是敘述者與聚焦者，講者與看者的矛盾。這一現(xiàn)象，我們可以稱之為滯后敘述。滯后敘述是個矛盾。但對絕大多數(shù)敘事作品而言，沒有這個矛盾也就沒有文學作品的價值與魅力。

對于這種滯后，西方小說的敘述者予以了較多注意。故而至少在傳達人物聚焦方面保留了更多的本文人物姿態(tài)。對照喬伊斯《一個青年藝術家的畫像》模擬娃娃語氣與《紅樓夢》初進榮府時黛玉的形象與思索（黛玉對賈府人物的聚焦），便不能不留下了反思的空間。這兩部小說的差距是，前者要極力模仿，后者則甚少考慮，其內中原因是復雜的。但其中有一個問題我們應該注意到：《一個青年藝術家的畫像》在敘述框架上是呈現(xiàn)型，而《紅樓夢》的敘述框架是講述型。這不僅是中西小說敘事方式上的不同，更多的還是現(xiàn)代小說與非現(xiàn)代小說在敘事方式上的重大區(qū)別?；蛘哒f，這是從口頭講述到書面呈現(xiàn)過程中的一種難以避免的現(xiàn)象。

王彬認為，在文體上，小說本質的特征是敘述語與轉述語的組合。轉述語包含有直接話語、間接話語、自由間接話語、自由直接話語與亞自由直接話語等五種形式。為此他在《紅樓夢敘事》中專辟一章闡述，《紅樓夢》除了規(guī)范的轉述語之外，還存在有不少變異模式。第46回，賈母的長子賈赦看上了母親身邊的大丫鬟鴛鴦，于是把鴛鴦的哥嫂找來讓他們去和鴛鴦說。鴛鴦假裝同意嫁給賈赦，她哥嫂聽了喜之不勝，以為鴛鴦回心轉意了，第二天鴛鴦與哥嫂來到賈母處：“拉了她嫂子到賈母跟前跪下。一行哭。一行說。把邢夫人怎么來說。園子里她嫂子又如何說。今兒她哥哥又如何說。因為不依。方才大老爺索性說我戀著寶玉。不然要等著往外聘。我到天上。這一輩子也跳不出他的手心去。終究要報仇。我是橫了心的。當著眾人在這里。我這一輩子莫說是寶玉。便是寶金。寶銀。寶天王。寶皇帝。橫豎不嫁人就完了?！薄按罄蠣斔餍哉f我戀著寶玉。不然要等著往外聘”，等等是直接話語。其間沒有任何過渡，敘述者突然改變身份，從敘述者口吻轉變?yōu)槿宋锏闹苯勇曇簟Ｈ欢?，還有更復雜的變異，“鳳姐兒知道邢夫人稟性愚犟。只知順承賈赦以自保。次則婪取財貨為自得。家下一應大小事務俱由賈赦擺布。凡出入銀錢事務。一經她手。便克嗇異常。以賈赦浪費為名。須得我就中儉省。方可償補。兒女奴仆。一人不靠。一言不聽的。如今又聽邢夫人如此的話。便知她又弄左性。勸了也不中用。連忙陪笑道。太太這話說得極是。” 在鳳姐的思索里出現(xiàn)的直接話語不是鳳姐而是邢夫人的：“須得我就中儉省。方可償補”，即在有關鳳姐的敘述語中，切入了邢夫人的直接話語。因此可以視為變異。對于這些變異，王彬先生認為，表明作者對轉述語的控制能力，不僅可以通過講述形式，而且可以通過人物主體（此處的鳳姐）模仿另一位人物主體的聲音（此處的邢夫人）。何以在《紅樓夢》中頻繁出現(xiàn)這些復雜的轉述語模式，究其原因，王彬先生認為這與擬書場格局有關。在必要之時，當作者陡然轉變身份，從講故事的敘述者轉化為文本內部的人物時，便出現(xiàn)了自由直接話語，從而造成了敘述語與轉述語的合流，使得《紅樓夢》呈現(xiàn)一種獨特的異彩，為今天的中國小說創(chuàng)作中大量頻繁出現(xiàn)自由直接話語與亞自由直接話語，提供了有力的歷史與本土支持。

《紅樓夢》不僅是中國，也是世界經典名著，至今依然對普通讀者產生深層次的文學與文化甚至心理影響，如何用現(xiàn)代性的眼光去分析與研究這些屬于傳統(tǒng)人格、心理和審美趣味的文本，進而為中國當下的文學創(chuàng)作提供支持，是現(xiàn)在學人所應為之努力的。《文心雕龍·通變》云：“名理有常，體必資于故實；通變無方，數(shù)必酌于新聲。”學術研究無疑要在“通”上用功，在“通”的基礎上才能創(chuàng)新出奇。推陳出新更需在古、今、中、外的大視野和大語境之中去整合思路，從而切入當下的文學生態(tài)，做到“飲不竭之源，騁無窮之路”。為此，王彬先生的《紅樓夢敘事》做了有益的嘗試與探索，從而構建了一個自足澄明的文本世界和學術境界，需要認真思索與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