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蝦是如何煮熟的

沈嘉祿主筆愛好美食和收藏Editorial Writer

我們吃過以惡治惡的苦頭，今天再也不能重蹈覆轍了。

一只38元的大蝦，瞬間擊潰了青島的美好形象。八大關、天主堂、棧橋、水族館、海濱浴場、啤酒、嶗山泉水，還有與德國有關的種種傳說……在一只大蝦面前如此不堪一擊，青島人民叫冤，我也想不通。

第一次去青島是在遙遠的1981年，那時的青島有著北方城市的一貫表情，冷峻而沉默，路面七高八低，騎自行車非常艱難，兩邊的磚房墻體很厚，更厚的是屋頂上的灰塵，夏日的陽光也不能讓它們提起精神來。

一早提著兩只熱水瓶去街角的熟水站（上海人稱之為老虎灶）打開水，看到有十多人排著隊，但遲遲不動。問了下，得知他們在等鍋里的水起泡，我只要洗臉水，沸不沸問題不大，就趨前跟灶頭旁的師傅吱唔一聲……他一臉的沒商量，并抬手指指上頭。有一根細細的鐵皮管貼著煙囪挑出屋檐，刺向藍天。等鍋里水沸騰，蒸汽通過鐵皮管排放，鐵皮管頂端有個哨子就會鳴響，召喚周邊的居民來打開水。商量不通，我只能排隊，一直等到哨子聲快樂地響起。

跟女朋友去嶗山玩，巴士在半山腰停下，游客一擁而上向山頂進發(fā)，半路上，看到一小屁孩子背著竹簍緊跟我們后面，背簍里裝著可樂——不是可口可樂，而是嶗山可樂，我們正渴得嗓子眼躥煙，但小屁孩就是不賣。為什么？原來這貨在山腳下賣兩角錢一瓶，背到山頂可賣三角錢，那我就給你三角錢不就結了？不！小屁孩還是不依不饒：在半山腰是不能賣三角錢的！就這樣，他一直尾隨我們爬到山頂，做成買賣時的那個表情無比燦爛。

80年代的青島人，實誠得不轉彎??！

是的，那時的海濱浴場人還不多，海水是清澈的，我看到許多人頭頂一口滿是癟膛的鋁鍋向海灘奔去，在小樹林里換了泳衣，下餃子似的撲向碧海，上來后就地取材，在灘涂上撿蛤蜊，用海水稍加沖洗，架起鍋子煮了，再開一箱青島啤酒，盤腿坐在沙灘上又吃又喝又唱，真像是在伊甸園一樣無憂無慮。

這樣的青島，怎不讓人神往？

去年再去青島，朋友請我去一家名叫“船歌”的飯店吃飯，這家店的特色就是水餃，胡蘿卜、青菜、南瓜打汁和入面團，做成玲瓏可愛的彩餃，點擊率最高的是墨魚汁鲅魚水餃，風味無與倫比。這家店由幾位文化人入股創(chuàng)建，掌柜的女老板從父親那里繼承了廚藝，看她以無比莊嚴的神情將一只剛剛出海的墨魚提起來，一針刺破墨囊，將墨汁滴入小麥粉里，我覺得中國廚藝精神在青島的回歸，有著強烈的象征意義。

青島如此美好，那么38元一只大蝦又是如何煮熟的呢？目前我們正處于快速致富的全民焦慮情緒中，折射到門檻極低的餐飲業(yè)，又處在節(jié)假期間“事故多發(fā)地帶”的旅游景點，撈一票就走就自然成了一種策略。全國傻B這么多，每人頭上刮一點，我就撐死了。如此的短視也損害了商業(yè)環(huán)境與商業(yè)文化。

突然想起新鳳霞。她十幾歲時在青島漂過一段日子，提著籃子去海邊做小買賣，看到美國大兵走來，就將啤酒賣給他們，等美國大兵喝醉了，就撿空瓶子灌了水再賣給他們，大兵們在酩酊大醉的狀態(tài)下無法判斷是水是酒，依然沖著小姑娘傻笑：頂好！頂好！

新鳳霞認為生活所迫，以假酒坑美國大兵在道德層面是可以原諒的，更是足以夸耀的。但是，抗戰(zhàn)勝利后的美國大兵畢竟不能與后來的美帝國主義畫上等號，他們是幫中國人打小日本的盟軍?，F(xiàn)在有人在網(wǎng)上將大蝦與反腐捆綁起來說事，認為貪官貪了這么多錢，我一個小老板多賺點算什么？其實以此為大蝦尋找理由是站不住腳的，就像阿Q摸了小尼姑的臉后為自己辯解：別人摸得，我為何不能摸？而且從法理上說，38元一只的大蝦賣給貪官也涉嫌詐騙。我們吃過以惡治惡的苦頭，今天再也不能重蹈覆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