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里斯·梅特林克(1862-1949),比利時劇作家、詩人、散文家。1911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代表作包括《青鳥》《盲人》《佩利亞斯與梅麗桑德》《蒙娜·凡娜》等多部劇本,被譽為『比利時的莎士比亞』。
我曾觀察春天如何積聚陽光,而紅花綠葉又如何預先做好征服北方的準備。在這四季暖和的地中海岸,在這像玻璃一樣平靜的大海邊上,當整個歐洲連續(xù)幾個月陰風慘慘之時,春天卻藏身于和平、光明與愛情的宮殿,不受冰雪與寒風的襲擊。在這兒永不枯萎的綠色原野上觀看她如何準備上路,實在很有意思。你會清楚地看到,她還有些恐懼,還不敢馬上就去同那些巨大的冰雪之網(wǎng)搏斗,后者每年二三月間都在她對面的山背后張開。她在等待,做一些瑣碎的事情,在踏上艱苦崎嶇的道路之前嘗試一下自己的力量——虛偽的冬天只是裝出一副要清掃這道路的樣子。她走走停停,像在花園中度假的女孩一樣,上千次地跑遍芬芳的山谷和冰凌的動脈永遠也碰不著的嬌嫩的山丘。她在這兒沒有什么事情要做,沒有什么東西需要她恢復生命,因為這兒沒有什么會死去,也沒有什么在受苦受難,所有的花兒,一年四季都沐浴在這兒永恒夏天的明媚陽光中。但她卻在尋找借口,故意推遲行期,無所事事地逛來逛去,如同忙完了活路的花工。她撥開樹枝,用自己的氣息輕輕地愛撫橄欖樹,后者立即現(xiàn)出銀光閃閃的笑容;她梳理露珠瑩瑩的青草,提醒還不想睡覺的花瓣,呼喚還不想跑的鳥兒,勉勵不知疲倦地工作的蜜蜂。然后像神靈一樣,當她看到這幸福的樂園中一切都十分美滿時,她坐在橙子樹四季常青的枝葉和閃耀著陽光的果實覆蓋的涼臺邊上休息片刻,然后才上路,向自己洋溢著歡樂之情的作品投去最后一瞥,將它交給太陽去關照。
我跟在春天后面,觀察這最后的幾天,在波里戈岸邊,在卡列亞激流旁,在戈爾比奧峽谷,在文季米爾亞、騰德和索斯佩爾等小得像鄉(xiāng)村一樣的城鎮(zhèn),在圣安耶斯、卡斯杰拉爾、卡斯季利昂等緊靠山頂懸崖的有趣村子,在芒通市周圍充滿意大利風情的迷人地方。穿過幾條彌漫著里維埃拉不值一提的世界主義生活的街道,將那老是有市政府的樂隊在演奏,而芒通全城像患肺癆一樣虛弱的上流社會人士都在其周圍流連的涼亭,就在離害怕大自然猶如害怕上天的鞭子一樣的人們兩三步遠的地方,你會突然見到無比美妙的寧靜的樹木和詩人維吉爾筆下的迷人風光:在懸崖絕壁上開鑿出來的小道,閃耀著彩虹的噴泉,濃陰覆蓋的溪流,它們在巉崖上打盹,似乎在等待女神的出現(xiàn)。你登上石墻間的小道,石墻上開滿了紫羅蘭,覆蓋著天南星奇特的褐色風帽——天南星碧綠的葉片似乎象征著水槽的清新。
此時,一個半圓形的露天劇場就出現(xiàn)在你面前,好似一朵水靈靈的巨大花兒。透過以透明的珍珠簾子遮掩著地平線的巨大橄欖樹枝的藍色霧靄,顯現(xiàn)出人們難以想象和描繪的奇觀:當他們希望將這美妙的海島、失去的樂園或天神的福地超人時刻的理想歡樂固定在畫布上時,他們覺得這些景象似乎是非現(xiàn)實的,也無法為之寫照。
在綿延海岸的丘陵中間,隱藏著上百個這樣的半圓形露天劇場。每當月白風清、晨曦初現(xiàn)或是正午之時,洋溢著天庭幸福的不會說話的精靈們都要在這兒表演。它們雖說面目相像,但每一個都流露出不同的幸福感。好似同樣幸福而又同樣美麗的姐妹一樣,它們各自都有容易識別的笑容。你看這一叢柏樹,它們令所有的線條都變得清晰;你看這株含羞草,它就像灰色的間歇噴泉一樣變換形狀。這叢橙子樹枝頭均勻地掛滿金色的果實,會在突然之間向孕育它們的大地表示君王般的慷慨。在這片為檸檬樹覆蓋的山坡上,黑夜似乎在把朝霞摘下的星星收集起來,放到山洼里去,好讓它們在那兒休息,等待又一個黃昏的到來。這樹蔭形成的柱廊伸向大海,好像藍色的目光,會在轉瞬之間產(chǎn)生無限的遐想;而這條小溪則像歡樂的淚水一樣流淌。這些籬笆在想念紫紅色的葡萄藤。這個巨大的石雕盤子,在一滴滴地啜飲從青青的蘆葦枝頭掉下來的水珠??偠灾總€細節(jié)都表現(xiàn)出靜通、安閑、天藍色的沉默和自我陶醉的表情,并使之不斷變化。
然而,我正在尋找冬天和她的腳印。她藏在何處呢?
她應當在這兒的某個地方。這個玫瑰與銀蓮花、熏風與露珠、蜜蜂與鳥兒的節(jié)日,怎么會自信地想要回到寒冬王國最殘忍的月份里去呢?既然當春天不在之時一切都說過了,―切都做完了;那么春天會采取哪些行動,會說些什么呢?難道這兒誰也不需要她,誰也不期待她嗎?
啊,不是這樣。只要你注意觀察,你就會看到這不倦的春姑娘的雙手所做的工作,嗅到她比生活本身更年輕的芬芳氣息。順便說一下,這兒還有一些從外地移來的樹木,沉默的異鄉(xiāng)人,猶如衣衫破爛的窮親戚。它們意識到自己身處他鄉(xiāng),因而顯得憂郁而又多疑。它們還不懂得光明的語言,還沒有接受南方迷人的風俗習慣。它們還不肯相信上蒼的承諾,對于太陽的愛撫心懷疑慮。從朝霞升起的那一刻起,太陽就給它們披上光輝的大衣,這大衣比它們在故鄉(xiāng)時,七月在不可靠的夏天給它們披的那件輕柔而又暖和。反正都一樣:盡管大雪是在離此三百公里之外的地方下,它們的樹干依然會發(fā)抖;它們會脫下衣裳進入冬眠,盡管百草千花一再對它們說這兒的冬天并不寒冷,薔薇也勇敢地爬到它們的樹梢上,以證明自己的生命力。它們憂郁、多疑并像尸骨一樣赤裸著身子,依然在等待春天,盡管春天早就在它們身旁;由于某種奇特的反應,它們對于春天的等待,甚至比在巴黎陰沉的天空下持續(xù)得更久,因為巴黎的樹木此時已開始冒芽了。這兒的山丘上處處是歡天喜地地唱歌跳舞的人群,在這些人群當中,你可以見到這樣的樹木。它們數(shù)量不多,似乎在回避人們的目光:幾株彎彎扭扭的橡樹和法國梧桐。連對我們理所當然地認為最有教養(yǎng)、最有知識也最聽話的葡萄藤,它們也不信任。它們又黑又瘦,像復活節(jié)教堂臺階上的病人一樣,此時教堂被陽光照得燦爛輝煌。它們已在這兒居住多年,有的甚至住了兩三百年,但在它們的大腦深處,依然隱藏著對冬天的恐懼。它們永遠也忍受不了死亡。它們的經(jīng)驗過于豐富,因而無法再忘記什么和學到什么東西。只有在進入習慣的時刻之后,它們僵化的腦筋才會開竅。這些威嚴的老人過于聰明,因而不能享受他們無法想象的歡樂。它們不該這樣。智慧不應反對美麗的瘋狂。你看,在這些懷著敵對心態(tài)的老祖宗身邊,生活著多少植物啊!它們并不知道未來,但卻信賴地獻身于它。它們每年只活一次。它們沒有過去,沒有傳說;它們只知道時光美好,需要及時行樂。年紀比它們大得多的主人和神靈妄自尊大,無所事事;它們則開花,戀愛,繁衍后代。這些可愛的幽靜之處的不起眼的花兒包括以其純潔無瑕美化草地的天仙子,比藍天還要藍的琉璃苣,殷紅或是銀白色的銀蓮花,木本的錦葵,誰也聽不到其鈴聲的風鈴草,長得像外省廚娘一樣的迷迭香,以及從石縫里冒出花白腦袋來的令人迷醉的百里香。
不過,重要的是,這是紫羅蘭開放的無與倫比的日子,透明而又濕潤的日子。這神話般樸實的花兒此時變得兇狠,甚至有些急不可耐。它不再羞澀地躲在葉片中間,而是將它們推開,把它們征服,將它們遮住,強迫它們接受自己的花兒和氣息。它無數(shù)的微笑以天真而又甜蜜的歡樂之網(wǎng)罩住了橄欖枝與葡萄藤覆蓋的涼臺、峽谷及其邊上的坡地。 它的香氣清新宜人,猶如山下清泉的靈魂,令空氣變得更加澄澈,寧靜變得更加誘人。如同某個傳說所斷言的那樣,這香氣實際上是被露珠浸濕的泥土發(fā)出的:當露珠還是處女之時,她在陽光的照耀下醒來,在朝霞的第一次親吻中就將 自己的身心獻給了太陽。
此外,在城市郊區(qū),在帶有意大利屋頂?shù)男∥葜車男』▓@中,還長著許多善良的蔬菜。它們既不懷成見也沒有癡心妄想,并且從不知道懷疑和恐懼。此時,一位像他所種的那些樹一樣老的農(nóng)民,在為橄欖樹和菠菜松土;他無所畏懼地傲然進入綠陰之中;俄羅斯豆莢睜開黑亮的眼睛,從蒼白的枝葉間溫順地觀察黑夜的臨近;輕佻的豌豆藤上雖然爬滿了螟蛾,但它仍然一個勁地向上長,似乎六月已經(jīng)跨進了菜園;胡蘿卜一看到上帝的光輝,就滿臉通紅;心地樸實的樹莓在吸進正午呼出的香氣之時,將它那些藍寶石酒杯一樣的花朵傾向大地。萵苣在努力為自己鑄造一顆金子之心,打算把它一早一晚獲得的新鮮空氣裝進去。只有會結果的植物在久久地思索:它們在其間生活的蔬菜的范例在誘惑它們?nèi)シ窒磉@共同的歡樂,可是它們的遠親,那些從陰森的北方森林來到此間的老移民,卻教訓它們要謹慎行事。不過,它們還是醒來了。它們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終于加入了芬芳與愛情的圓舞。桃樹變成了緋紅的精靈,散發(fā)著青春氣息的血肉之軀,朝霞從藍天上向它吹來仙氣。梨樹、李樹、扁桃和蘋果樹竭盡全力爭妍斗艷;長著金黃卷發(fā)的榛子活像威尼斯的枝形吊燈一樣,噴灑了一層五彩繽紛的鉆石霧粉,為共同的節(jié)日增添歡騰的氣氛。至于那些會保養(yǎng)的花兒,顯然只關心自己,早就拒絕探索這無窮盡的春天的秘密。它們不再注意季節(jié)的更替,不計算日期,不知道在沒有陰影的火熱時刻的胡亂運動中該做什么事情,甚至由于擔心自己上當受騙而失去一分鐘的幸福,它們決定一年十二個月不停地開放。
大自然贊賞這一決定,為了獎勵它們對于幸福的信賴,獎勵它們非凡的美色和充沛的愛情,賜予它們力量、艷麗與芬芳,而那些謹小慎微而又害怕生活的花兒是永遠無緣獲得這種賞賜的。除了別的真理之外,我今天 在山坡上看見的一幢小屋還向我昭示了一條真理。這小屋掩隱在玫瑰、石竹、木犀草和天芥菜叢中,使人覺得它似乎是一眼從地下冒出來的花之源泉,而春天就是從這兒向我們走來的。此時南瓜、檸檬、橙子和無花果正昏昏欲睡,在關閉的石門門檻前,在藍得像鐮刀一樣的陰影里,在這萬里無云的日子雄偉、寬廣而又平勻的寧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