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崎藤村(1872-1943),日本詩人、小說家,國際文藝家協(xié)會日本分會的創(chuàng)立者與第一任會長,日本自然主義文學的先驅,代表作有長篇小說《破戒》等。
每天都下雨。梅雨放晴的季節(jié)已經(jīng)到了。街上走過叫賣竹竿的聲音,和這節(jié)令頗相宜。賣蠶豆的時節(jié)已經(jīng)過去,賣青梅也遲了,那叫賣牽?;ǖ穆曇?,令人覺得清涼,可現(xiàn)在有幾分嫌早。如今,正是挑著青椒擔子的漢子到來的時節(jié)呵!俗語說,要住居,選城市??蓪τ诔錾谏洁l(xiāng)的我來說,卻不是這樣。我倒認為,要久居,還是挑鄉(xiāng)下的好。實際上,我選的這塊地方,是城市中的鄉(xiāng)村,不過到底是城里,早晚的叫賣聲不絕于耳。
對了,該拿出蚊帳來了。眼下,雖然是梅雨未晴時分,可我給友人的回信上卻說,我從五月就開始吊上蚊帳了,這是我故意同他開的玩笑。在這座城市,這話至少要一個月或一個半月以后才談得上。吊起蚊帳來確是一種風雅的樂事。往昔的俳句詩人,懂得如何在蚊帳內放了螢火蟲賞玩,他們確實是深得使用蚊帳妙趣的人了。當你還不具有善于玩物的雅興的時候,你就不配有這樣的一番心境:不必擔心寒氣侵膚,伸長雙腿,盡情放松地睡去。整個身心都陶醉在那低掃著枕畔、輕拂著鬢發(fā)的蚊帳的觸摸之中。不光從里面,從外部也可以看到蚊帳的妙處。越過青色的絹紗,從外頭窺伺那隨處閃動的燭火,追殺潛入帳內的蚊子。這情趣只有夏夜才會有的。
竹簾是舊的好。保存完好的古簾,具有新簾所沒有的情味。兩張簾子重疊著掛,看起來煞是有趣。穿過一道竹簾,透視映在另一道簾子上的物像,那感興尤為深厚。
只有團扇是新的好。這陣子,東京流行的團扇,多屬粗制,經(jīng)不住一個夏天的使用。渾圓的竹柄,扇骨全從一根竹子上分出去,這樣的團扇最結實,可現(xiàn)在不太看得著了。團扇是勝過折扇的,或許只有它,才會在一個短時間里,顯現(xiàn)出一個過路人的嗜好和處世心態(tài)。你在選到一把形狀可意、見了眉眼生涼、能招來好風的團扇時,該有多么高興!當有客來訪,說是作為中元節(jié)的禮物脫手相贈的時候,那也是一件叫人快活的事兒。
這時節(jié)赤腳最舒心。夾襖換了單衣,襯衫為漂白的棉背心所取代,漸漸地,脫去一層又一層衣服,我們終于到了該打赤腳的時候了。我聽有一位布襪店的老板說過,人身上最惹眼的莫過于雙足了。即便不這樣從職業(yè)觀點來看,雙足所具有的多種多樣的性能,確實令人驚奇。再沒有比裸足的表情更能發(fā)揮夏夜的生氣的了。
我毫無順序地寫了蚊帳、竹簾、團扇,還有裸足。下面,再談談自己喜歡的飲料和食物吧。
茶也有季節(jié)。最能感知季節(jié)變化的是新茶上市的時候。新茶的香味固然好,但也有不少茶過不多久就很快失掉了這種香味。愛茶的人都有這樣的經(jīng)驗:斟過三遍開水,壺中的嫩葉全然失去了固有的味道。每逢買來新茶,我總喜歡和老茶摻著喝。迎來六月,接著又迎來七月,這時節(jié),新茶老茶已不再有什么區(qū)別了。這又是一樁有趣的事兒。
提起新茶,我想起一件事:家住靜岡的一位素不相識的朋友,每年總要寄贈新茶給我。關于他的消息,一年就這么一回,連同新茶一起到達。這種不忘故情的人實在不多了。每到新茶季節(jié),我便靜待著他的音訊,心中念叨著,又該收到他從靜岡的來信了。
我家日常滿足于粗茶淡飯。偶爾也有自制的“柳川火鍋”上桌,算是美食一頓。泥鰍夏天的好,我愛吃。隨著年齡的增長,我越發(fā)喜歡這樣的火鍋了。
莼菜、青刀豆、瓜類、茄子,所有的蔬菜,沒有我所厭食的。眼下是蔬菜大量上市的時候,看那樣子,就感到?jīng)鏊?,討人歡心。從冬天起,我家就把別人贈送的酒糟,裝進瓷壺里,小心照看著,這時拿出來腌制新鮮的茄子,倒是今年夏天的一件樂事兒。
這短夜,最引我心動的是漫長的黃昏。且不管那一年中半是白晝半是黑夜的北國極地的情形吧。黃昏和黎明靠在一起,下午不到七點半夜就黑不下來。凌晨三點一過接近四點的時候,天就亮了。想想這些倒也挺有趣的。我們從睡眠中尚未清醒,在半分夢境里想到周圍已經(jīng)大亮??矗嘤幸馑?。
短夜細竹枝葉濃,頓覺天色已黎明。
短夜的深邃、空寂,這里是難以盡述的。在這短夜,我靜待著我所喜愛的淡淡夏月。夏月的好處在于它不那么過于輝煌。
又到了朝霞濡濕的芭蕉葉滴下清涼水珠的時候了。那水珠將眼下的季節(jié)感推向了極致,看到它,頓覺心明眼亮了。
漫長的梅雨季節(jié)持續(xù)不斷的時候,我常常來到可以看見院內芭蕉的地方。那貯滿輕夢的微帶蓮灰色的青綠的葉卷張開了。有時候,我為了眺望那漸次舒展開的綠葉,消磨過不少時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