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夢紅堿淖（外三篇）

薛曉燕

尋夢和尋愛一樣，是每個人認識自己的開始。在現(xiàn)實世界受到阻滯和囚禁，感到孤獨和隔膜，會促使人尋找一種別于柴米油鹽的瑣細微末的東西，填充生命內(nèi)核的虛無。

1989年，15歲的我站在榆林東沙，無邊的荒涼逼迫，讓我寫下一首叫作《尋夢》的詩歌。稚氣未脫的小孩對漫漫黃沙說：煙波浩渺/霧氣迷茫/遮住了我渴盼的目光。

面對浩大無涯的沙漠，我卻被氤氳水汽遮蔽。這場景似乎多少有點不真實，像夢。是的，像夢，但卻真實。如果你來到紅堿淖，你就會走入這樣的夢。

神木縣城西北70公里處，安靜地泊著全國最大的沙漠淡水湖——紅堿淖。碧水、藍天、黃沙、綠草、赤馬、白云，伴著牧羊人動聽的歌聲，大漠湖海風光撲面而來。

沙漠和草原之間，水面面積達10萬畝的藍色湖泊，讓大自然的美瑰麗如夢幻般斑斕。每年夏天，全球約90%甚至更多的遺鷗，會來到紅堿淖。黃昏，外出覓食的遺鷗紛紛歸來，嬉戲在島嶼及附近水面，自然界歡鬧的生命氣息撲面而來。

面對這一泓盛大的清涼，一千人有一千種感悟。如果你愿意將一切止于看見湖水，那么你就佇立湖畔慢慢看吧，它會變幻萬種風情，讓你的心生出奇妙的感動。

心，是一切的緣起和終點。尋夢紅堿淖，需要一顆細膩、深沉、熱烈、敏感的心。

紅堿淖湖畔設(shè)有騎馬項目，我直奔而去。牧馬的老師傅牽著馬，領(lǐng)著馬背上的我在湖邊沙地上緩緩走了一會兒。待我最初上馬時的夸張呼喊消停了，他趕著馬兒奔入湖水中。

馬蹄揚起的水花飛濺到腿上，我霎時覺得自己簡直是秋瑾。無比美好的是，從始至終，老師傅一直叫我：女女。

女女，你放心，不要怕。

女女，你坐穩(wěn)。

女女，我的馬可乖了。

女女，我的馬一個叫棗騮馬，一個叫大紅馬。

仔細感受他的語言，具有天賦神秘的文學的精美。你放心，不要怕。這可是寶玉送給黛玉最堅定的情話。我的馬一個叫棗騮馬，一個叫大紅馬。這樣的句式堪比魯迅的我家門前兩棵樹，一棵是棗樹，另一棵也是棗樹。而且對比起來，牧民對自己的馬比魯迅對自己的棗樹深情許多。老牧民如對待子孫一樣，親昵地給他的馬兒取了名字，并時時以馬兒的名字溫柔地呼喚著自己的馬。這些日日夜夜被紅堿淖的水浸潤著的村民，自帶這塊土地賦予他們的聰穎。世界有多寬，語言就有多寬。這個村民的語言，和他所處的湖邊世界一樣，純凈、原始、神秘、溫暖、熱烈。而我，多么幸運，被他濃烈溫存的語言環(huán)繞。

女女。女女 。這么美好的稱呼，隔了幾十年的時光，被一位牧馬師傅毫不保留送給我。

坐在馬背上，恍然覺得自己真的就是他說的女女。在我即將四十歲之時，騎著馬兒奔跑在紅堿淖碧藍清涼的湖水中，年輕離我那么近。

人在馬上，雙腳離地快速奔馳，似乎插上了日夜夢想的帶我逃離現(xiàn)實桎梏的翅膀。小小的幸福呀，就這么淹沒了我，在那幾分鐘騎馬的時光。

此刻，隔著近一千個日夜回想，短暫如夢的時間里，紅堿淖的湖水中，我安靜地騎著馬兒，太陽照射下，水面波光粼粼，馬兒踏著水浪騰起巨大的水花兒，貼著赤裸的小腿，閃耀著珠玉般璀璨的光芒朵朵落下。愜意閑適的心無比溫柔，又被赤臉、精瘦、溫存、熱烈的牧馬人一聲一聲喚著：女女，女女。

紅堿淖啊，你給予我這年輕、溫存、清涼、輕盈的夢，我會妥帖收藏。直到老得哪兒也去不了，我會坐在搖椅上，在某個陽光明媚的寧靜午后，睜開松弛耷拉的眼皮，以一種睡眼惺忪的軟軟的眼神，抬頭遠望。

遠處，水汽迷蒙，圣潔清澈的湖水中，年輕的女女，赤裸著腳踝，迎著太陽的光芒策馬飛奔，溫柔的臉龐綻放著肅穆的靜美。

紅堿淖畔矗立著聳入云霄的昭君雕像，藍天白云，黃沙綠水，紅色石頭雕刻出來的美人神情寧靜，一派肅穆。

四大美人中，我只喜王昭君。掛歷中的昭君一席紅袍橫空出世，閃爍著神秘的光芒。與那時貧窮閉塞的陜北小縣城中，人人灰撲撲的裝束，完全不可相提并論。那神秘、遙遠、華貴的光芒，讓幼小心靈受到不小的震顫。更要命的是，比起另外幾位美女的輕紗薄衫，昭君紅色的大袍子與我們陜北的寒冷天氣特別契合。由于想擁有同樣一件暖和漂亮的衣服，我悄悄地喜歡著畫中身穿大紅袍子，袍子上有軟軟的白毛毛領(lǐng)子，懷抱著琵琶的女子。

想要認識昭君，已是不可能。兩千多年的歷史車輪緩緩輾過，生命無限可能的印跡，只好通過歷史遺留的有限文字，作遙遠的觸摸。

公元前48年～前33年，元帝劉奭在位，這是西漢第八個皇帝。這個時期，大漢天子萬邦來朝的威武光華，消失殆盡，國勢日趨衰弱。與任何朝代的歷史進程一樣，中國的力量變小的時候，四夷外族就不服氣，經(jīng)常蠢蠢欲動，想要伺機瓜分土地、搶奪財物、擄掠人丁。

公元前33年，漢元帝竟寧元年。匈奴王呼韓邪單于自請入朝，公然要求做漢朝的女婿。無能的元帝不敢拒絕。

為了討好呼韓邪單于，元帝決定找一個后宮女子嫁過去，以應(yīng)付這無理要求。漢元帝派人匆匆到后宮傳達圣旨。一眾宮女們在皇宮猶如鳥兒在樊籠，都爭著想出去。一聽是去荒漠遙遠的匈奴，女人們起勁的勁頭兒頓時如霜打了的茄子。不甘心做白頭宮女終老宮中的王昭君，在皇帝宴請呼韓邪單于的宴會上毅然請命，自愿去匈奴。

蔡邕的《琴操》中有這樣的記錄：于是昭君喟然越席而前曰：“妾幸得備在后宮，粗丑卑陋，不合陛下之心，誠愿得行。”

《后漢書·南匈奴傳》中的記載繪聲繪色：“呼韓邪臨辭大會，帝召五女以示之，昭君豐容靚飾，光明漢宮，顧影徘徊，竦動左右。帝見大驚，意欲留之，然難于失信，遂與匈奴?！?/p>

這段歷史看得人太過癮了。

她是自愿前往的，她是主動要求的。她的主動在中國幾千年的歷史中是彌足珍貴的。女人在封建社會的歷史中扮演的角色，通常是生來就該順從接受命運的擺布。讓人無比欣喜的是，兩千多年前的歷史中，出現(xiàn)了一個女人叫王昭君，她有不屈服命運，向往自由的高貴心靈。

“豐容靚飾，光明漢宮，顧影徘徊，竦動左右”。這十六個字根本比不上“誠愿得行”這四個字所綻放出的美麗。這四個字里傾注了一個女子全部的勇敢，展現(xiàn)了一個女子扼緊命運咽喉，改變命運的膽識。歷史會永久記住昭君，因為她有一顆不愿被忽視，不可被囚禁，向往自由的心。

昭君在秋天開始了走向匈奴的艱難行程。山一程，水一程，歷盡許多辛勞來到了現(xiàn)在紅堿淖這塊地方。這里是大漢與匈奴的邊界之地，再往前，就是匈奴所轄之地。此時天氣愈涼，塞北沙漠腹地的秋景唯風聲嗚咽，沙石悲鳴。蕭瑟悲戚之氣籠罩四野，南歸的大雁鳴叫著悲涼的聲音響徹天穹。生長于湖北秭歸，過早走進皇宮的昭君，哪里見過這樣刻骨的蒼涼。此情此景，觸發(fā)了她對父母親人，對漢家天下所有人、事、物萬般不舍之情。

漫天黃沙，群雁南飛，幽思自嘆，無限感傷。昭君彈起琵琶，一首《出塞曲》寄托了濃厚的鄉(xiāng)愁，聲聲痛斷肝腸?！棒骠嬷啵h集西羌，高山峨峨，河水泱泱，父兮母兮，道里悠長，嗚呼哀哉，憂心惻傷?！蹦巷w大雁望著這絕世驚艷的美貌女子，聽著凄婉的琴聲，一時恍惚忘記扇動翅翼，紛紛撲落于沙漠之上，遂成“平沙落雁”的千古絕響。昭君一曲彈罷，百結(jié)之愁腸盡皆化為淚水，源源不斷涌出。直哭得天地變色，風云突至，一時暴雨傾盆，數(shù)日不停，匯聚而成今日紅堿淖這沙漠上罕見的清澈凜冽湖水。

兩千年后，歷史的風煙裹挾著我的腳步，追夢一般來到紅堿淖。真切地站在這里，湖水無言，沙漠無言，唯有草叢深處遺鷗的鳴叫新鮮熱鬧、歡快無比地時時進行。美人早已遠去。

紅堿淖畔廣場上，昭君的雕像巍然聳立。天空蔚藍，白云悠然。雕塑下簇擁著不知名的植物，熱情地舉著顏色鮮紅的小小果實。而我，一個喜歡做夢，無比渺小、輕若微塵的家伙，在昭君的雕塑面前，真切了悟到，無論歲月如何變遷，無論身處怎樣的時代，無論遇到怎樣的變故，對于女人，最美好的夢，叫作自珍自愛、自主自重。

當神秘的東西使得你心驚肉跳的時候，你不敢不聽他的命令。這是《小王子》里的一段話。站在紅堿淖的星空下，我曉得，所謂的不敢不聽他的命令，其實是你此刻的心里滿滿的全是溫柔。

狐貍對小王子說：星星美麗，因為里面有一朵看不見的花。

如果不曾機緣巧合，真切地在那個夏夜，一個人站在紅堿淖的土地上，偶然地抬頭，看見那片華麗的星空，盡管我的語言領(lǐng)悟能力不是很低，我想我還是無法去理解星星的里面有看不見的花這樣的敘述。

我以為我可以用語言去流利地表達出我所看見的世界。可是當我抬頭，當星星在距離頭頂很近的地方，綻放出盛大奪目的璀璨光芒之時;當夜的黑暗幾乎被星星們的光亮逼迫得在天空沒有立足之地時;當真切地發(fā)現(xiàn)每一顆星星里面真的存在著一朵花兒時;當星星以比平時見到的顆粒大很多的面目在離眼睛很近的地方只為你閃亮時;當夜空像匯聚飄浮了許多雪花然而卻被凝固時;當發(fā)現(xiàn)星星們的光芒盡管閃爍如寒冰卻一點都沒有凜冽的凌厲時;當整個眼睛整個心靈整個生命里別的東西都消失，只有眼前這片星空時，你發(fā)現(xiàn)你流淚了。

你發(fā)現(xiàn)，此刻，流淚才是你唯一的語言。眼淚的王國果然神秘，并不是俗世里該流淚的時刻，可是它就是不管不顧地沖到你的臉龐，分享你心靈的蘇醒時刻。你的語言世界在星星們的閃爍中，轟然坍塌。你流淚，你戰(zhàn)栗，你希望有一個人可以和你一起來感受這亙古遙遠的美，你希望不需要語言的訴說，他會感知到你心靈受到的巨大驚醒。

然而，黑沉沉的大地上只有你一個人，可是你一點都不孤獨，亮閃閃的天空上綴滿千千萬萬顆星星，這所有璀璨的鉆石都是你的，此刻的它們是你一個人的財富。你知道，這樣的天恩浩大般的寵愛，上天賜給每一個人，可是這世界上太多的人，他們的眼睛和心靈無福同時消受這幸福。而你，多么幸運啊，竟然就這樣毫無準備地讓眼睛和心靈同時遇見了這片浩瀚神秘的星空。

遇見紅堿淖的星空，我連孤獨都不再害怕。遇見紅堿淖的星空，我覺得自己是這個世界上少有的承蒙老天眷顧的人。我生性淺薄粗糙，對溫柔這樣高端的人類情懷，只有虔敬，卻常常遠離。紅堿淖的星空猶如為我開了天眼，我一剎那明白了，溫柔就是在自處和與人相處時，讓自己和他人的身心保持內(nèi)在的和諧與喜悅。

我這才知道，那些不由自主流淌而出的，并非真正的哭泣，我只是在與星空溫柔相望時，流下了溫柔的眼淚。這是多么幸福的領(lǐng)悟。

紅堿淖的星空，就如一個夢，時時點綴著我的生命。偶爾在現(xiàn)實面前敗下陣來，心情潦草凌亂時，那些星星就會再次亮起來，給我一片溫柔。

對于紅堿淖，錯過湖，錯過遺鷗，錯過對王昭君的感悟都可以，但是錯過那片星空，真的可惜。擇一夏夜，去紅堿淖看星星，你會擁有一個溫柔且詩意的夢境。

有一個夢，希望在紅堿淖實現(xiàn)。中秋節(jié)，天氣微涼，四野清新，夜空明麗，星星閃耀，月亮正大光明對著一湖碧水慈悲灑清輝，我剛好在那里。

責任編輯 ?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