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強
這次重返內(nèi)蒙古和林格爾礦山,第一天我就看見了狐貍!
羊群溝里的雕窩崖山,南坡看過去也像北方慣有的山,牛糞灘樣挨個兒鋪陳開來,山不太像山,溝也不太像溝。但北側(cè),竟絕地嶙峭,挺拔高聳,山谷深陷,頗有高天飛雕之勢。山民說,這是這一帶最有靈性的山。這座山,就是我們的礦區(qū)范圍。我最早在雕窩崖山南坡開采花崗石五年,經(jīng)歷過生死的跌宕和傳奇,又離開了五六年。這次回來,剛住下,情不自禁就想上山。不是去看坑口,去看工作面,或檢查礦山生產(chǎn)準備,而是一個人,沿著羊群穿過檸棘林的那些掛滿一縷縷細羊絨毛的樹縫,踏著在去年殷勤雨水滋潤下依舊不肯隱去的倔強的瘦高枯草,和今年只長出的一點點的新綠,漸漸走高,走向山體,走向山頂,走向那些曾經(jīng)氤氳成熟悉而固定的記憶形象,以及清爽成快意的山野氣息。土味,草味,樹味,羊味,野雞味,石頭味……我邊走邊品味著,反芻對比著,就像跟一個個久別的熟人殷勤而熱切地打量著,招呼著。快到一個山環(huán),眼前突然撲楞楞飛起一群斑鳩,嘎嘎嘎亂叫著朝一邊飛去。我被驚了一下,馬上笑了。順著飛起的蒼頭斑鳩擴散視野,就見嵐氣清盈的前上方山腰,一個黑的拖著長尾巴的狗一樣的家伙三步一回頭,之字形漸漸朝山角躲去,我看它,它也看我,一會兒就隱匿了身影。
嗬!又見狐貍。
我從2000年起在山西、河北的一些礦山也斷斷續(xù)續(xù)呆過五六年,但幾乎見不到什么野生動物。到了內(nèi)蒙古,很奇怪,竟一下子見到很多,野雞、野鴨、斑鳩,圪羚、野兔、獾子、刺猬、狍子等,都見過,也第一次見到了真正的,狐貍。
狐貍在我心目中一直很糾結(jié),也很神奇。課本上文章的描述,幾乎都是狐貍的狡猾、奸詐,如怎么騙取烏鴉嘴里的那塊肉。從小植根農(nóng)村,接觸比較多的是具有胡仙之稱的大仙爺,借某個凡人之體,替人們看病,預(yù)測,也似乎能消災(zāi)避難。剛開始并不懂,以為胡仙是哪路神仙,后來才知曉,胡仙就是修煉得道成仙的狐貍。關(guān)于狐貍,更多的民間傳說,包括蒲松齡的《聊齋志異》,又神秘兮兮地暗示我,狐貍嫵媚而淫,神怪近妖。比如狐貍附身的“仕女”,專門汲取附身男人精血,直到其精竭而亡。更奇怪坊間還有“屁淋狐”一說,即狐臭氣的公狐妖孽女子。這使得狐貍就像一個溫柔而色情的陷阱,人獸難分,變化無常,有些妖怪似的陰森,可怕。
因而那時,某些麗婦冬天圍著泛著紅黃黑紫幾層毫光的粗大而漂亮的圍脖,有徒慕虛榮深究品牌的好事者就一臉羨慕地感嘆說,多好的狐貍尾巴啊!我山漢樣仔細瞅著看,那就是狐貍尾巴??!看著,就覺得那東西的確漂亮,果然好,但不可告人的疑問也隨之涌出:那漂亮的狐貍尾巴往女人脖子上一圍,別管她到底怎樣一副容貌,似乎都印證了我腦海中不知怎么就形成的狐貍的那副白凈瓜子臉的漂亮、淫媚,以及誘惑。我甚至正人君子似的撇著嘴心底陰暗地想:這是女人露出的想要狐妖一樣纏住哪個男人的狐貍尾巴吧!
第一次見到狐貍,是在一個秋日的下午,陽光柔和地撫照著,山野一片古銅色的明媚。我站在礦山上朝南面鐘樓山方向瞭望,突然就看見前面沒多遠的一條山梁上,一匹黑不黑灰不灰的狗顛顛顛地悻悻然遠去。嗬,那是誰家的狗?。縿傔@樣想,就見那東西遠幾步,停住,身子不動,頭轉(zhuǎn)過來,看我??次叶⒅峙苓h幾步,再掉轉(zhuǎn)頭,看我。大同人形容一個人奸詐用“賊”,也用“鬼眊溜眼”這個詞,眼前這個動物就是“賊”,就是“鬼眊溜眼”!我霎時想到了傳說中的神秘犬科動物,明白這東西不應(yīng)該是狗,應(yīng)該是狐貍!跟在我們礦山做飯的山民老馬講述,老馬說,就是狐貍!肯定是狐貍!接著,老馬又講說了好多狐貍近年到連村上下人家偷雞的糗事。
沒多久,我就親身經(jīng)歷了狐貍偷雞。
我們居住的雕窩山區(qū),氣候其實跟大同或呼市平川一帶沒多大差別,野草豐茂,周邊山坡多有山民種植的農(nóng)田。當(dāng)時的礦山包工頭是四川遂寧農(nóng)村人,很會利用這樣的自然地理環(huán)境。他們春天捉了三十多只小雞,計劃養(yǎng)到八月十五,殺了吃生態(tài)雞肉。小雞吃剩飯,抓吃螞蚱,刨土吃蟲子,長得很快。轉(zhuǎn)眼八月十五就臨近了,雞仔都長得身高體壯。一天傍晚,我們站在院里吃飯,一大群雞圍著,你爭我搶我們賜予的飯食。老羅笑呵呵對我說,一兩天就把這些雞全部殺掉,請大家好好吃一頓。誰知,第二天,一大早放雞的老羅女兒驚慌失措地叫喊,雞沒了!這消息簡直就是炸彈,整個礦山人都被驚懵了。怎么回事,那么多雞都沒啦?!人們趕緊起床。
不是全部都沒了,仔細盤點,只剩下十幾只小些的已經(jīng)被嚇呆嚇傻的一些雞。那些曾經(jīng)被我們評頭品足個兒大體肥的雞,一只也沒有了。一個晚上,十六只大雞就這樣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老羅的兒子小羅年輕氣盛,馬上組織了一幫年輕工人仔細巡查,只見從生活區(qū)的雞窩一直延伸到雕窩崖山腰的一個幽黑狹小的石洞,一條小路密布了小狗蹄一樣的腳印,間或,就有幾滴暗紅的血。他媽的!狐貍!肯定是狐貍!小羅一下就猜到狐貍身上。他一時性起,立即叫人拿雷管拿炸藥,一下就把狐貍窩給端了。
我納悶,過去我一直沒發(fā)現(xiàn)那里或附近有過狐貍,雖然轉(zhuǎn)山時也看到過那個黑窟窿,懷疑有什么東西經(jīng)常進出,但根本沒想到那就是狐貍窩。再說,老羅他們養(yǎng)雞也不是一天兩天,一個月兩個月,為什么偏偏雞長成要被殺的時候,狐貍就突然下手?也許,狐貍也深諳“兔子不出窩邊草”的道理,真正的窩一直就在我們生活區(qū)附近,但就是深藏不露,靜觀時變,直到耐心等到一個最合適的時機,果斷出手搶竊了覬覦已久的我們的勞動成果……如此想來,狐貍其實比我們大多數(shù)人類要更聰明,更耐心,也更奸詐。
其實,狐貍偷雞,我們誰都沒看見。
近距離觀看一只狐貍,是在第二年秋天。礦山?jīng)]開工。就在被炸的原狐貍窩附近。我沿著風(fēng)管線獨自上山察看,在一個相對空曠處,突然就發(fā)現(xiàn)崖角靜伏著一個紅得似火、毛一抖一抖的動物。
我被大大嚇了一跳。
我喊了一聲,那家伙沒動,毛還在一抖一抖;檢起塊石頭打過去,再打過去,它仍然無動于衷。我大著膽子一步一步靠過去,這下看清了,是一只狐貍,一只死狐貍。它的毛色真叫漂亮,紅黃黑紫,仿佛身上披著一道道細小的彩虹,跟那年見到的麗婦脖子上圍的狐貍尾巴一樣,不,甚至比那個更好,更華麗!
遺憾的是,它死了,不知是病死的還是老死的,但肯定已經(jīng)死過幾天了,肉體多處附著一團團黃白色蠕動著的蛆。我輕輕拽拽尾巴毛,一撮毛一下就脫了出來。我本想收藏這幾根狐貍尾巴,但特別惡心那些蛆,輕輕一放手,那些美麗的絲毛就像得到解脫,一下就自由自在,飄然遠逝。
這是我見到的最美麗的一只狐貍。一只死狐貍。
我再次撫摸到狐貍,準確地說,只是狐貍皮。
那年冬天,將近年根兒,我奉命察看雕窩崖礦山情況,就聽說附近好幾戶山民套住了狐貍。很奇怪,不知什么原因,那年狐貍到人家作踏得似乎特別厲害,東家出西家進,偷雞偷鴿子,誰家都難以幸免。偶爾,有限,也就罷了,人們都能容忍,但有再一再二,沒有再三再四。一貫與世無爭的山民氣惱了,就使了壞心,他們跟蹤狐貍,在狐貍必經(jīng)的羊腸小道上下了鐵絲套。一些貪吃而心存僥幸的狐貍就這樣被弄死了。狐貍?cè)獠缓贸?,?jù)說多便宜賣給了飯店。
我看到那幾張蒼狗似的皮毛,跟書上說的、我近距離見過的火狐貍,品相都相差很大,要不是那根長長的大尾巴,我倒真疑心那是不是狐貍。山民都信誓旦旦地說,那就是狐貍,山狐貍。如果真要見到火狐貍,那是緣分,也是福分。大多山民也都無緣見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