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娟
下班后的顧曉夢,穿著修身旗袍,來到舞廳,在流光閃爍中旋轉、歡笑。
這是電影《風聲》里的鏡頭。86歲的王慶蓮沒看過《風聲》,卻曾有過同顧曉夢相似的經歷。
而她當時任職的地方,是比顧曉夢的汪偽特工部更正統(tǒng)、被美國人譽為“民國最強大最重要”的神秘組織——國民黨軍統(tǒng)局。
在軍統(tǒng)局本部的三年,是王慶蓮“最快樂的日子”,她認真工作,并流連舞廳。
王慶蓮的上司是曾破譯珍珠港密電的軍統(tǒng)女少將姜毅英,大老板是“特務頭子”戴笠,第二位大老板是電影《建國大業(yè)》里姜文扮演的毛人鳳。
然而人生的舞臺急轉,流光溢彩化為凄風苦雨。
內戰(zhàn)前離開軍統(tǒng)后的王慶蓮,在各種政治運動中成為鎮(zhèn)壓對象。勞役、羈押,發(fā)膚之痛和精神折磨,在一次求死不能之后,她鼓勵自己:“國家主席的夫人王光美都被批斗,我為什么不好好活下去?”
活到今天,雖然她早已平反并落實政策,采訪前我還是想過她會有疑慮和戒備。但見面之后,這位一生坎坷的老人,卻流著淚對我說:姑娘,你能來太好了,你們要是能早幾年來多好。
她晚年生活幸福,領有退休金,“共產黨養(yǎng)了我31年,我從內心里感激。”
王慶蓮已經是大陸僅存的有過軍統(tǒng)首腦機構工作經歷的女譯電員。作為見證者,她對那一段歷史的述說,或許亦如民主人士章士釗對戴笠的評價,“是非留待后人評。”
“大部分是江山人,
不容易混進奸細”
我的身世怎么講呢,太苦了。1928年4月出生于浙江省江山縣,不到一歲就沒了生父,住在江山縣的外婆家,才讀了六年小學,日本鬼子就打了過來,什么都被燒光了。我一生最恨的就是日本人。
1943年4月,我剛滿15歲,什么都不懂,家里經濟困難,無路可走了,軍統(tǒng)局來江山招人,我媽媽給我報名,結果一考就考上了。
當時抗戰(zhàn)到了很緊張的時候,人不夠才臨時招的。我們4個女的,16個男的,沒經過培訓就在6月初被派到了重慶。其中有10個人分到了軍統(tǒng)局本部譯電科。
我和其他9個人被送到磁器口造紙廠的密本股做打印工作,因為敵機轟炸厲害,為了保護密碼本,所以密本股設在鄉(xiāng)下。
1944年4月,我被調回局本部譯電科華南股,擔任譯電員,軍銜是準尉,領少尉的工資。
軍統(tǒng)局第一把手戴笠和第二把手毛人鳳都是江山人,局本部有八個處,一個秘書室,另外就是譯電科。局本部大部分是江山人,不容易混進奸細。
譯電科華南股股長王威是我舅舅,其他幾個華東股、華北股、密本股的股長也是老鄉(xiāng)。整個辦公室的人都講江山話,別人也聽不懂。因為可以看到情報,很多人想調過來,也有共產黨人打進軍統(tǒng)局,但想調來譯電科,很難。
我們生活很有規(guī)律,上午工作4個小時,下午4個小時,晚上2個小時。華南地區(qū)的電報,都由我們譯,當然是什么情況都有的,但關于日本人的居多。密碼都是數字,不能直接譯,要先做減法,再去翻不同的密碼本,有的很復雜。我文化程度低,便更努力。雖然股長是我的親舅舅,但他對我要求很嚴格,譯得不成文便打回來重做,任務完不成就加班。
“戴笠給我的印象,
比較正派”
戴笠這個人,很神氣,說一不二。我們不叫他戴局長,都叫他戴老板。只要有人小聲說一句“老板來了”,大家就趕緊低頭干活。
戴老板很講究儀表,他的中山裝風紀扣扣得很整齊。軍統(tǒng)局的工作人員,男的穿中山裝,女的穿淺藍色旗袍。有一次總務處發(fā)下來一套軍便服,有個女同志——我們也是稱同志的,她穿了,給戴老板看見,馬上下令總務處收上去了。
戴老板對自己也嚴格要求。每個禮拜一上午,他只要人在重慶,都會來局本部做紀念周。他在上面講國際形勢,有時忘了叫我們“稍息”,我們就筆直地站在那里幾個小時,他在臺上也是站幾個小時。
我們的禮堂也是飯?zhí)?,做完報告就在那里吃飯。八個人一桌,老板也同吃,葷菜就是牛肉絲炒地瓜。
在我的印象里,戴老板還是比較正派的,不像現在傳說的那樣是個陰險毒辣的人。我也不知道我這個話說得對不對,但我接觸過他,他給我的印象就是這樣。
上個月我去了趟江山的戴笠故居,看到民主人士章士釗——他也是毛主席的好朋友,給戴笠寫的一副對聯:“生為國家,死為國家,平生具俠義風,功罪蓋棺猶未定;譽滿天下,謗滿天下,亂世行春秋事,是非留待后人評?!?/p>
我看見那副對聯后真是不舍得走。戴笠這個人厲害是厲害,但有壞的方面也有好的方面。包括軍統(tǒng)局,軍統(tǒng)局不是只搞反革命工作,也為抗戰(zhàn)出過力,抗戰(zhàn)中犧牲了一萬八千人,對日情報、暗殺汪精衛(wèi),都出過力。
我前幾年看到一本書說,戴笠飛機失事是蔣介石派人害他。我們心里不這么想。我見過蔣介石兩次。軍統(tǒng)局每年4月1日都要開“四一大會”,紀念那些為軍統(tǒng)工作去世的人,無論是因為工作去世的還是生病去世的,每個人的照片都掛在禮堂上,還會把家屬接過來悼念。
1946年3月17日戴老板遇難,那年的“四一大會”蔣介石和蔣經國都來了。蔣介石穿軍服扎皮帶,穿大披風,很威武,他走進來時軍樂隊奏樂,我們都鴉雀無聲。當時蔣介石在臺上講話喉嚨都哽咽了,心痛戴笠這樣一個得力的助手沒有了。從前戴老板去見蔣介石,都不用預約的,警衛(wèi)一通報,蔣介石就用浙江官話說,哦,雨農(戴笠的字)啊,進來進來。蔣介石很信任戴老板。
軍統(tǒng)女特務不濃妝艷抹,
涂口紅也被記大過
軍統(tǒng)局紀律嚴,我也犯過錯誤,不像電視里演的那樣濃妝艷抹。
那天我還在上班,組長姜毅英(她是軍統(tǒng)里面唯一的女少將,也是江山人)走了進來,她叫了一聲娜尼鬼(江山話:小姑娘),外面有張通告你看到沒?我跑去看,上面寫著女同志不準抹胭脂涂口紅。我很生氣,這不是說我嗎?我就把它給撕了下來。
我年輕時很歡喜打扮,用口紅把嘴巴抹得很亮,眉毛也修得很齊整。我身段好,旗袍都要求比人家裁得更合身,給我們做衣服的人見了我就頭疼。我又活潑,蹦蹦跳跳的,說起王慶蓮,軍統(tǒng)里的工作人員都認得。姜組長對我還挺妒忌,因為江山人都跟我很要好。
姜毅英知道我的脾氣,故意讓我去看通告,她知道我要惹事的。最后大概因為我是江山人吧,上面沒關我,記大過處分一次。
軍統(tǒng)局規(guī)矩很多,我們有個證章,帶出去坐車、看電影都不要錢,但我們從來不用,因為上面查到要處分的。
我感到最快樂的就是那三年。每個禮拜有半天休息,就去看電影,有美國片《出水芙蓉》,蘇聯片記不清了,還有周璇的《馬路天使》《十字街頭》。
我跳交誼舞最早還是跟電影演員學的。我白天拼命完成任務,到了晚上就偷偷跑到勝利大廈的舞廳,當時有個著名電影演員叫王豪,他來請我跳舞。我說對不起,我不會跳,我是來看看的。他說不會就學。我把他的一雙白皮鞋都踩黑了,他也不怪我。
后來跟幾個女朋友一起跳,在舞廳不可以男的跟男的跳,但可以女的跟女的跳。我就跳男的舞步。這些事如果當時給局里知道了,是要被關禁閉的。我們不可能和外面的人談戀愛,跳舞認識的幾個女朋友,也都不知道我在哪里工作。
軍統(tǒng)局最先得知,
日本人偷襲珍珠港
1941年日本人偷襲珍珠港,這個情報是軍統(tǒng)局先得到的,是譯電科科長姜毅英譯出來的。那年我還沒去軍統(tǒng)局,1943年我進去了后,譯電科的人還很得意,說日本人偷襲珍珠港的情報是我們先得到的,戴老板向蔣介石匯報,蔣介石跟美國人說了,美國人還不信。最后證實了,美國人才相信戴笠的辦事能力。后來成立中美合作所,美國那邊的梅樂斯還跟戴老板回過江山,并和戴老板的母親拍照留念。
說到中美合作所,其實就是搞情報的地方,離白公館很近。中方的主任秘書潘其武,我記得很清楚。1945年“四一大會”時我去做招待員,那里都是美國人,美國人歡喜跳交誼舞,戴笠還跟他們一起跳,他其實跳不來。美國人很有禮貌,舞會結束后會開吉普車送我們回去。
我喜歡跳舞,軍統(tǒng)局卻規(guī)定不準到外面去跳,但重慶的好幾個舞廳,我都去過。我年紀小,性格有點天不怕地不怕,就偷偷去。別人看到了,說小鬼,被發(fā)現會把你抓起來的。我說,抓起來再說嘛。
抓起來也沒關系,就是關半個月。渣滓洞,其實我們軍統(tǒng)局的人犯了錯誤也會關在那里面。我的一個譯電科的同事,拿了別人的東西,在那里關了三個月。
在軍統(tǒng)局,男女之間談戀愛可以,但在抗戰(zhàn)沒有勝利前不準結婚。有一對駐外地工作的男女,他們偷吃了禁果,女的懷孕了,肚子大起來了,軍統(tǒng)局把他們調回局本部,男的在渣滓洞關了六個月。
那女的叫蒙幼云(音),她就一直哭,我說,傻瓜,你哭什么,他關六個月,放出來軍統(tǒng)局不就承認你們是夫妻了。后來,軍統(tǒng)局果真承認了他們的夫妻關系,他們倆就一直在局本部工作。
軍統(tǒng)局繼任者毛人鳳,
沒有姜文演的那么神氣
我貪玩,一個月的工資半個月就花完了,只好借,大家手頭都不寬裕,怎么辦呢?我就去找會計室預支,要毛人鳳批字,他那時的秘書室還沒我現在這個小房間大。我去問毛先生在不在,到門口喊個報告。他說娜尼鬼,你干什么?我說我錢用光了,他就給我批了。
前兩年有部電影叫《建國大業(yè)》,姜文演毛人鳳,很神氣。其實毛人鳳這個人不嚴厲,沒戴老板厲害。我在軍統(tǒng)局看到過他,他穿的也是中山裝,沒有電影上那么華麗。
有一次開“四一大會”,毛人鳳旁邊坐著蔣介石的侍從,也是江山人,我當時做招待員,毛人鳳看到了,就跟那個人說,喏,那個娜尼鬼,也是家鄉(xiāng)人。
軍統(tǒng)局一共就兩輛小車,一輛是戴老板的,另一輛給毛先生這些大官用,誰出門就誰用。有一次參加老鄉(xiāng)的婚宴,我傻乎乎喝得暈頭暈腦,毛先生就讓司機開車送我先回去。
毛人鳳比較隨和,戴老板生氣要打人,他就會去勸。我在軍統(tǒng)局一共呆了三年零幾個月,走時也是找他請的假。說起來,我走也是因為姜毅英的原因。1945年8月抗戰(zhàn)勝利了,軍統(tǒng)局的工作人員分批坐飛機回南京。我工作表現不好,姜組長不讓我早回去,我就約了六個同事,自己搭汽車、火車,1946年7月才回到南京局本部報到。
姜毅英嚇唬我,說娜尼鬼表現不好,把你關起來。我怕了,就想趕快走。
第二個月姜毅英去上海同美國歸來的未婚夫完婚,雖然她跟我關系不大好,但軍統(tǒng)局女的少,她也沒有別人做伴娘,就叫我去。一星期后我回來,趁著她出去度蜜月,我就打了長假的報告,直接送給毛人鳳局長——當時戴笠已經死了,軍統(tǒng)局改叫保密局。
毛局長問我,你為什么要走?我說我年紀小,媽媽不放心。他就批準了。我于是回到了老家。
1949年軍統(tǒng)局撤到臺灣去,臨走前他們聯系到我說,娜尼鬼,你跟我們一起去吧。我說,我不去,我去了我媽媽怎么辦?
“運動開始了,我是反革命”
1946年8月,我離開軍統(tǒng)局時內戰(zhàn)剛爆發(fā),那時國共正在和談??墒呛髞肀粍潪榉锤锩倚睦镉X得很苦。我在軍統(tǒng)局就是坐辦公室,譯電報,沒開過槍,沒殺過一個人。
運動開始了,“鎮(zhèn)壓反革命”“三反五反”“肅清反革命”“整風”“文化大革命”,一個接一個,我們這些有歷史問題的人,就像在風口浪尖上的小船,隨時都可能沉沒。
1951年“鎮(zhèn)壓反革命”時我24歲,是鎮(zhèn)壓的對象,我把我的歷史一點不保留地向杭州公安局交代了。我先是在杭州白肉市場工作,后來又到糧食局,那8年間,一直戰(zhàn)戰(zhàn)兢兢,唯恐丟了飯碗。
1958年杭州的政治清理運動開始了,我被要求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監(jiān)督勞動。我那時已經和杭州公安局的前夫離婚了,第二任丈夫是陸軍軍官學校畢業(yè)的,也是“右派”。沒辦法,我們下放到杭州郊區(qū)的塘棲鎮(zhèn)去了。
送到鄉(xiāng)下,給我們安排的房子,前面是羊圈,關著羊,羊圈后面堆著柴禾,我就在柴禾堆空的地方搭張床,床的后邊又是羊圈,就這樣與牲口為伴。
那天晚上在食堂買了晚飯,回到那個“家”,我哭了,我才30歲呀,就這樣完了?
那里是水鄉(xiāng),去勞動都要劃船出去,我5歲的孩子扔在家沒人管。冬天去很遠的地方修水利,晚上就在當地農民家的地上鋪稻草睡,只有我一個是女的,我覺得很屈辱。
求死不得,那就求生吧
苦難的日子還在后頭呢。“文化大革命”時期,真是生不如死。
我是軍統(tǒng)特務,當然是首要批斗對象。有一次我看到報紙上登著陳毅副總理講的幾句話,隨口念出來:“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間未到,時間一到,全部要報?!币驗檫@幾句話,他們把我關起來了,白天黑夜地審問,問不出名堂就動武,每天不是打就是罵。一天晚上叫我立在凳子上,把我的手反綁起來吊在梁上,再把凳子抽走,用木棍左右開弓打我。我沒求饒,只喊了一聲:“毛主席救救我!”
他們還不讓我睡覺,只要我眼睛閉著,他們就一腳踢過來。想到晚上得挨打,我就哆嗦,求生不得,那就求死吧,趁看守的人打撲克,我一頭扎進屋子旁邊的魚塘,被發(fā)覺了,一個男的下水抓我腳,我用力一蹬把他的牙都踢出血來,結果還是被他們拉上了岸。
換濕衣服的時候,當地的大娘看到我腿上沒一塊好肉,都掉淚了,我叫她別哭,被他們看到也是要被打的。而我自己已不覺得痛,都麻木了。
身體的苦沒什么,精神的折磨最難熬,我的丈夫和兒子在跟我相隔一百米的地方,但我們不能相見。
掛牌子、戴高帽、游街,站在凳子上說自己是反革命軍統(tǒng)特務。有一天游街回來,我吃不下飯,我躺在床上想,你們是爹生娘養(yǎng)的,我也是,何苦這么對我呢?
但后來我坐起來,對自己說:國家主席的夫人王光美也要挨批斗,我算個什么東西,我為什么不好好活下去?
“大陸除了我,沒有人了”
很多事情無法說,在當時,凡在軍統(tǒng)局待過的人就是作惡多端。
到了“文革”時期,你不揭發(fā)別人就算互相包庇。一個跟我一起下放的大學教授,他苦頭吃不住了,就說他有一支槍,丟在魚塘里。其實那是根本沒有的事。他趁人不注意逃到兒子那里,他兒子“大義滅親”,又把他給送回來了。
那真不是人過的日子,一直到1979年落實政策,我的丈夫先平反了,那天晚上我們倆抱在一起哭,總算熬到頭了。
1981年給我也落實了政策。我還是感謝共產黨,在鄉(xiāng)下的23年也給我算了工齡,到現在我退休31年,共產黨養(yǎng)了我31年,我從內心里感謝共產黨,這是我的肺腑之言。
我這一生對不起四個人:我媽媽,我沒能給她養(yǎng)老,她反過來還得幫我養(yǎng)兒子;我的三個兒子因為我,一個只讀到初中畢業(yè),一個小學畢業(yè),另一個小學都不能讀完。我后來問小兒子:從小媽媽不能管你,你恨媽媽嗎?他說,不會。我心里才好受一點。
這些事,我從前不敢講。1957年我看到一本寫軍統(tǒng)的書叫《人間地窖》,說到每年軍統(tǒng)開“四一大會”時工作人員都去做招待員,其中就提到了王慶蓮。我看到那里心都寒了,不敢看下去?,F在我很想看到這本書,可惜沒處找了。當年在譯電科的幾個人中還有幾個男的在臺灣,而大陸除了我,就沒有人了。
哎呀,人生就是這么回事,轉眼之間,我也會很快離開這里了,85歲了,還有幾年?現在有關愛老兵的朋友們關心我,我感到很幸福。
〔本刊責任編輯 袁小玲〕
〔原載《新快報》
2012年3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