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慧貞
幾年前的一天,我回娘家,母親跟我說:“元和死了!”不禁唏噓?!霸趺淳退懒??什么原因?”“尋了死了!”我素來知道他過生活比較潦倒,但從不知他離死亡那樣近。我眼里含著淚,卻強忍著不讓它滴下來,準確地說,是不好意思在母親面前滴下來,因為之前從沒有提起過我對他的感激。
他是兩個緊鄰的小村中有名的才子,吹拉彈唱樣樣精通。我上小學的時候,他在我們小學校當民辦教師,教我們美術和音樂兩個科目。村里人叫他元和,我們在學校叫他郭老師。
他有兩件上衣,一件是灰藍色,一件是軍綠色,都是中山裝樣式,輪換著穿。雖然當時一年級的我還不知道那衣服的樣式是中山裝,但感覺到了中山裝的帥氣,也感覺到了穿這衣服的人的帥氣。和其他老師嚴肅著一張臉不同,郭老師常常是笑呵呵的。國字臉,濃眉大眼,整齊的牙齒,長相幾乎和電影里每一個正面角色都是一個路子。多年以后,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有了對人相貌的基本評判標準,但不得不承認,郭老師屬于男人里的標致型。
學校有一臺很舊的腳踏琴,每次上課前,郭老師叫上幾個男生,把琴搬到教室。上課鈴還沒打的時候,我們圍著琴,揭開琴蓋,輪流上去瞎彈兩下,稀罕得很。上了課,郭老師就彈著這臺舊琴,給我們教一首首新歌。真是快樂,每當這個時候,我們會亮出嗓子,放出最大的聲音。他教我們兒歌《娃哈哈》,把“哈”讀成“呵”,我們都當成正確的牢記在心。暑假鄰居家的親戚小女孩和我們玩耍,無意中一唱《哇哈哈》,我們小學的齊聲糾正她:“是娃呵呵!”
我們課上吼開了嗓子,下了課意猶未盡,唱些別的歌曲,小村里流傳的“十對花”,長輩們教的“一條大河波浪寬”,還有電影《少林寺》的“日出嵩山坳 ”。給他聽到了,有一回上完課,男生幫他把腳踏琴搬回辦公室,他叫我們唱歌的幾個女生去辦公室,唱給老師們聽。辦公室老師有十來個,窗外還趴著些高年級的學生,我們幾個扭扭捏捏不敢開口,郭老師腳踏琴“嗡嗡”一動,他的腦袋輕輕一晃,下頜有那么一點鼓勵般的示意,我們就放聲高歌了。出了辦公室,我們都美滋滋的,比得到老師口頭的夸獎更感到自豪,比考了一百分還覺得光榮。他始終沒有當面夸獎我們唱得好,但我們都從各種細節(jié)中感到了鼓勵,比如上課前幾分鐘,他點名讓我們幾個先唱一首歌;比如他給我們專門排練一個小合唱。
美術課上,他早早發(fā)現(xiàn)了我在繪畫上的興趣。每一次留下的當堂練習,我很快就畫完了。別的同學還在畫,我閑得坐不住,就東張西望。他拿過我的圖畫本和尺子,俯身在我本子上打起了格子,一行大格子,每一個格子又用十字線和對角線畫成米字格。然后教給我依著這些格子畫出花朵圖案,按照這個方法,我畫出的花朵圖案既有一定的規(guī)律,又顯得線條飽滿。常常在我描畫各種圖案時,他停在我的桌旁,也不說什么,但我能感到他的欣慰。全班只有我一個人,在每次的美術課上除了畫畫,還多畫些圖案,我內心覺得得到了老師的賞識,很是自得。
班里的男生上課調皮,他從沒有打罵過,只說“某某,不要跳,好好畫。”一節(jié)課他說不了幾句話,和別的老師很不一樣。
我上四年級時,他不代課了,換了別的老師教我們美術音樂。我很不解,教得好好的,為什么忽然不教了?現(xiàn)在想來,他是臨時老師,可能學校來了正式老師,就把他清退了。
我心里叫著他郭老師,實際上真正喊出聲沒有幾次,還沒有把這個稱呼叫慣時,他已經(jīng)回村里務農了。我從小是個死板的人,在村里見了他,尋思他已經(jīng)不當老師,再叫“老師”好像有點不妥,但改叫什么,一時間又沒有合適的叫法。如此腦袋里轉上半天念頭,張不開嘴,回回錯過了與他打招呼。
后來卻見他常常出入我家,那時我已經(jīng)念了大學,只有假期才回家。我父母和村里幾個晉劇愛好者常年在一塊兒打坐腔,不知何時,他也加入進來。人們都稱他“元和”,連我兩個妹妹也這樣叫,所以我提起他,也稱作“元和”。聽我母親說,玩晉劇,元和是新手,才學起來,但他懂些音樂,所以學得很快,幾樣樂器都能來兩下。此前,他是和鄰村的“二人臺”坐腔在一塊兒玩,但那幾個人之間有些雞毛蒜皮的矛盾,總耽誤坐腔活動,他只好退而求其次,加入了我父母這一群。
春節(jié)前后,是大家打坐腔密集的時候。常見元和興致起來吼幾句“黑頭”的唱段。我父親有個習慣,爐子里加炭要加得滿滿當當,用火鉤子擻利索,爐火紅通通的直到把火筒拐子燒得也紅通通才行。這樣一來,一屋子的人就又熱得冒汗。眾人說“不用加炭了,行了行了!”可父親的積習不肯輕易改掉。于是,大開著門窗,爐子里還不斷加著炭。元和唱《明公斷》中包公的一個段子,三四句后,就見汗珠涔涔了。雖說是屋里的溫度使然,也是因為,他一進入狀態(tài),就滿腔的激情了。
聽父母不時地談論他的事。漸漸我得知,元和生活并不幸福。自從離開學校,他一邊種地一邊養(yǎng)活四輪車,拉土拉沙拉石頭掙錢,受盡了苦,用盡了力,錢卻沒掙多少。他太老實了,一買一賣不會耍一點心眼,在視耍心眼為平常事的游戲鏈中敗下陣來。為此,他的妻子對他極不滿意,成天地吵吵嚷嚷。
好容易有一年春節(jié),元和的妻子開恩,給他做了件西服上衣,他興沖沖地穿了來打坐腔。玩得高興,元和開唱。他站在地中央,一邊唱一邊跟著情緒跨前退后,不想太靠近了燒紅的火筒,就將他那化纖面料的新西服烤得皺巴巴的了。待大家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不可救藥,整個衣袖抽搐在一起了。他卻紅著臉說:“沒事,沒事!”臉上的紅大概一半是剛剛唱戲的酣暢,一半是眾人面前未流露的惋惜。因為那天正是正月初七過小年,眾人沒說出口卻覺得不怎么吉利,父親也十分自責。大家散后,母親還擔心他怎么交代妻子。那年來我家拜年的人,說不了兩句話就要起這件事,“聽說元和把褂子燒了?”此事反復被提及,我也跟著添了些煩惱。
又后來聽說元和有一次喝醉了酒,大家本來定好要打坐腔,見他喝得絮絮叨叨的,就勸他這次別參加了,他執(zhí)意要參與。恰好那次坐腔中邀請了一位本市晉劇名家,元和特別激動,說起了過去村里排練樣板戲,曾邀請這位藝術家來村里教唱。而他當時十幾歲的樣子,秋天村里收了菜,村里派他趕著二馬車把菜送到這位藝術家家里?!拔疫€能找見你們家呢!”元和激動得忘了進退,藝術家先前還耐著性子應和,后來就十分地不耐其煩。
母親說這些,不由得要評價兩句:“元和太實在了!”這個實在也有“傻乎乎”的意思。我卻覺得,元和更多的是醉酒之后,釋放了本性。他太愛有關藝術的一切了,平時在生活的逼仄中,難得坦然表現(xiàn)這種情感,在特殊的情境下,他的釋放和抒發(fā)也不會被人所理解和接受。
父親認識一位山西的晉劇伴奏演員,這人肚子里有些東西,一次和父親交談得酣暢,就把自己多年所得一套曲譜當面寫給父親。父親一方面覺得自己上了歲數(shù),學了也沒多大用處;另一方面看元和癡迷晉劇的伴奏音樂,人也年輕,又懂些音樂,就把這套曲譜交代給他。他欣然收下,經(jīng)常琢磨。
后來斷斷續(xù)續(xù)聽到元和的消息,但每每都是壞消息。
他的生活過得勉強,媳婦跟人跑了。
他患了病。
他尋死了。
要是不離開學校,是不是會好些呢?雖然這是不大可能的,因為民辦教師轉正好像要考試的。元和雖說代了幾年課,都是憑著一點愛好,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即使參加考試也不容易過關。想來想去,我除了惋惜他的離去,并不能想出什么好的法子來幫他解決難題?;蛘哌€有些什么我所不知道的情況吧。
元和只是自己痛著。生前和死后都沒有什么大的作為大的動靜,村里的人會漸漸把他忘個一干二凈,常在一起打坐腔的弟兄們也只是偶爾提起他,即使提起也會很快黯然地轉移話題。然而,這個曾經(jīng)教過我最簡單的歌曲、最簡單的繪畫的人,卻在我少時指引著我愛藝術,向著藝術蹣跚學步。我很感謝他。希望他在天國能過得輕松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