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1977年冬天的白菜窖

      2015-09-10 07:22:44逄春階
      鹿鳴 2015年9期
      關(guān)鍵詞:棒槌白菜同學(xué)

      逄春階

      我一直在想那個時候你比我高多少

      我一直在想高山也不過就是你的模樣

      那個雪天我拖著書包走進(jìn)學(xué)校這個世界的起點(diǎn)

      那個早上我聽到你最美好的聲音像一次集結(jié)號

      我抬著頭看你,你的眼睛是一雙星星閃亮

      我仰望你,像看著太陽不敢睜大眼睛

      老師,我今天承接了你的稱呼和榮光

      但是我不知道我身后的孩子們會不會仰望

      師者,傳道授業(yè)解惑,誰能,用生命遵循……

      —— ?楊 挺

      貴站腦子都記不清了,郝老師屁股撅得老高,四肢著地,用頭拱的是魚鱗酒壇子,還是腌咸菜的小缸。

      但他記得,天不亮,是操場上魚鱗酒壇子或腌咸菜的小缸轱轆轱轆滾動的聲音和郝老師呼哧呼哧的急促喘氣聲把他催醒的,郝老師前面兩只手和后面兩只腳,很不協(xié)調(diào)地啪嗒啪嗒地敲著地面,兩只白手套已經(jīng)成了黑的。

      貴站從學(xué)生宿舍的床上爬起來,去大聲地背書。

      郝老師撅著屁股,飛快地往前拱著,遠(yuǎn)遠(yuǎn)看像是一頭豬,一圈,一圈,一圈,貴站每天早晨就是這樣從郝老師身邊經(jīng)過,郝老師的屁股高高地蹺著,頭一起一伏,一起一伏,極有節(jié)奏,走近了,還能聽到他在嘟囔著什么。

      操場是用爐灰渣墊起來的,黑乎乎的。他那皺巴巴的中山裝,跟爐渣一個顏色,花白的頭發(fā)如一蓬亂草窩,在跟著魚鱗壇子或咸菜缸滾動。

      麻雀在操場邊上的柳樹上喳喳叫著,郝老師家的小黑狗跑過來,跟在郝老師撅起的屁股后面小跑著,搖著的尾巴如一把小黑扇子。

      “瘋子!”

      畢業(yè)二班的班主任宋老師吐出一口痰,說。他踱著步子,手捏一根煙,看一眼正在練頭功的郝老師。

      當(dāng)時的郝老師,大家都還叫他郝師傅,他是學(xué)校的伙夫。

      就是這個被宋老師稱為瘋子的伙夫,竟然當(dāng)了貴站的班主任,貴站當(dāng)時很憂愁,讓他這樣的瘋子教,還能考上大學(xué)嗎?

      郝老師頭一天上課,先給了貴站一教竿。教竿是棉槐條子的,抽著很疼。

      郝老師的棉槐條子教鞭抽到貴站的破棉褲上,貴站憋不住放了一個響屁,屁聲未落,引來滿堂的笑聲。教竿落上去的地方,飛出的浮土,讓斜射進(jìn)來的陽光照著,照成一道微塵浮動的光柱,光柱切割著郝老師的脊背上鼓鼓的羅鍋。

      “把腰桿給我挺直了!”

      貴站又差點(diǎn)笑出來,坐在位子上的同學(xué)們也都捂住了嘴。郝老師脖子往前拱了拱,表示自己曾經(jīng)腰桿挺直過。

      貴站對郝老師印象最深的,除了那句話,還有滿身的蔥花味。他是摘下圍裙趕到講臺上的。讓他講高中地理課,但他卻大講特講大蔥。他閉著眼,雙手背在彎著的腰上。他腰彎得太厲害了,簡直可以放上一個茶碗。

      “一聞到蔥味,就知道蔥是哪個地方產(chǎn)的,是什么品種。比如浯河西的大蔥,辣嗓子;浯河?xùn)|的大蔥,味苦……”

      突然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一個學(xué)生喊:“下去吧,別浪費(fèi)我們時間了。我們是準(zhǔn)備高考,不是考廚師!”

      “聞出味兒來,那需要的是專業(yè)功夫,細(xì)膩的功夫,不信你們聞聞……”

      “下去,下去,下去!”同學(xué)們都站起來喊。

      郝老師竟然真的帶來了大蔥,就在他那鼓鼓囊囊的灰色布包里,他肯定是去景芝鎮(zhèn)趕集采購回來的。大蔥是被卷曲著拿出來的,有一棵蔥有一米。單蔥白就有半米,蔥葉子耷拉著,像兩只瘦驢的耳朵,他把大蔥擺在講桌上。

      大紅鼻子湊上去,湊上去。

      “這是壽光縣的……”

      然后鼻子又湊向另一棵:“這是安丘縣的……”

      學(xué)生們開始哈哈大笑,笑著看這個伙房師傅在搞什么名堂。

      郝老師貪婪地吸著那大蔥的味道,他微微閉著眼睛,像喝醉了的人一樣,充耳不聞學(xué)生們的起哄。

      突然,郝老師提高了聲音,那聲音簡直是一聲長嘯,像曠野里的狼嗥,震得窗玻璃都打顫:

      “我聞煤味,聞土味,聞蔥味,聞了二十一年哪,同學(xué)們!”

      話音未落,郝老師嗚嗚大哭,他的哭聲撕心裂肺,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哭得讓人心酸,哭得讓人心碎,他的羅鍋一聳一聳,花白的頭發(fā)也一拱一拱的,他最后是趴在了擺滿大蔥的教桌上。粉筆末被他哭出的氣息吹得滿教室飛揚(yáng)。

      學(xué)生們哪見過一個中年人在哭啊,他們不知該如何是好。郝老師足足哭了二十分鐘。

      “哭完了,我不再哭了?!焙吕蠋熛裥『⒆右粯油蝗痪陀辛诵θ荨?/p>

      他猛地把花白頭發(fā)往后一甩,抬起頭來。他的長臉上沾滿了粉筆末子,看上去像京劇里的小丑,他不顧這些,拿起粉筆,那筆就跟長了腳一樣,嗖嗖地在黑板上滑行,同學(xué)們只聽到粉筆與黑板的沙沙聲,那沙沙聲如蜿蜒流動的小溪,浸潤著平坦的黑板,一刻不停,一刻不停。郝老師的一支粉筆,竟然畫出了完整的中國地圖,每個省區(qū)市的界限分明,那地圖簡直就跟貼在教室里的彩色地圖一模一樣,只是沒有顏色。

      郝老師畫完,一支粉筆就剩了一塊小小的粉筆頭,他盯著粉筆頭,哈哈大笑著,把它高高拋起,然后他把脖子往左扭,往左扭,然后很吃力地抬頭,抬頭,張開的嘴巴,接住了粉筆頭,郝老師像咀嚼花生米一樣,咀嚼著咽了下去,嘴角上還留了一點(diǎn)白。

      “同學(xué)們,上課!”

      窗子外面的光射進(jìn)來,射到郝老師的眼睛上,那眼睛深邃,放射著獨(dú)特的光芒。那一刻,貴站覺得,教室比平時亮堂了許多,寬敞了許多。

      “他憋了二十一年,能不激動?”宋老師在聽了郝老師上課的舉動后,鄙夷地說,“瘋子!”

      周末,貴站去拜訪郝老師,貴站跟郝老師家沾點(diǎn)兒瓜蔓子親戚,郝老師是北大高材生,跟作家劉紹棠是同學(xué),當(dāng)右派當(dāng)了二十一年,下放到煤礦,后又遣返回景芝老家農(nóng)村種地,后到中學(xué)里當(dāng)了伙夫。

      郝老師的宿舍在學(xué)校的西北角,嚴(yán)格說那不叫宿舍,是學(xué)校配電室邊上的兩間磚房。郝老師就一間當(dāng)了廚房,一間當(dāng)了臥室。郝老師的老伴見貴站來了,朝廚房撇撇嘴。

      廚房的門半開著,門縫里冒出一縷縷的熱氣。貴站翹腳看到郝老師蹲在一個大木盆里,聽到聲音,就聽郝老師說:“進(jìn)來吧,沒事的?!?/p>

      貴站就推門進(jìn)去了。廚房不小。中央放著兩個大木盆,一個冒熱氣;一個是冷的,盆里還有冰碴子。郝老師骨瘦如柴,駝背上有個明顯的大疤。

      他先是哎呀一聲,跳到熱木盆里,蹲在里面振振有詞,渾身被燙得發(fā)抖。貴站看得渾身發(fā)顫。

      貴站把手插到熱木盆,手剛伸進(jìn)去,馬上就抽出來,太燙了。簡直是開水,郝老師怎么受得了。

      郝老師哎呀哎呀著,又跳到冷木盆里。

      三十年后,貴站到長白山出差,在長白山上泡溫泉,看到有人先在50度的熱溫泉里泡,然后又到溫泉外面的冰泉里泡,外面飄著雪花。他突然想到了郝老師。

      當(dāng)時郝老師說,這樣鍛煉意志,強(qiáng)體,不感冒。還有,在這個時候,你背地理,背歷史,效果特別好。不覺得冷,更不覺得熱。

      當(dāng)時郝老師讓貴站試試,但貴站不敢。郝老師很失望地蹬了貴站一眼:

      “冰火兩重天,你不試過,怎知人生滋味!”

      聽到郝老師這樣的洗澡,宋老師還是那句話:“瘋子!”

      讓宋老師詬病,或者最瞧不起的,是郝老師每天早晨,逼著學(xué)生大聲在教室里念課文,背誦。

      畢業(yè)一班和二班緊挨著,郝老師在操場上拱完魚鱗壇子或咸菜缸,就小跑著到教室檢查,只要有人,他就大喊:“大聲念,大聲念。不大聲記不住?!庇谑撬膶W(xué)生就開始扯開喉嚨。

      貴站一直記得,一個同學(xué)為了記住秦王嬴政的“嬴”,字,就“亡、口、月、女、凡”,“亡、口、月、女、凡”一遍一遍地重復(fù),有時重復(fù)到幾十遍。

      這個同學(xué)背英語單詞,也是單個字母來背。比如“machine”,機(jī)器,他就m—a—c—h—i—n------e,machine,m—a—c—h—i—n------e,machine,這樣重復(fù)著。

      畢業(yè)一班所有同學(xué)都放開喉嚨,聲振屋瓦。可是宋老師教的二班卻是鴉雀無聲。

      每當(dāng)這個時候,宋老師又來一句:“一窩瘋子!”

      有一天天剛放亮,貴站除了聽到郝老師轱轆轱轆拱酒壇子或咸菜缸的聲音外,還聽到一聲尖歷的驢叫,他看到一輛驢車,正停在學(xué)校門口,驢頭頂著生了銹的鐵門的門鼻子。

      貴站看到那頭瘦驢哈出的熱氣白白的由濃到淡,呼哧呼哧,最后飄到門口伸過來的一根干硬的柳樹枝子那里。驢邊上,一個瘦高個嘴里也哈著和驢一樣的白氣。瘦高個戴的狗皮帽子前臉上結(jié)了一層霜,抄手使勁跺著地上的雪,狗皮帽子的一個耳朵,已經(jīng)貼上驢那毛茸茸的長耳朵,驢頭一撥拉,把他帽子上的霜碰掉了。驢又大叫了一聲。

      看門的小林伸頭縮腦地出來了。

      “我是曲堤村的,給俺哥送棒槌秸(即:玉米秸)?!?/p>

      “你哥是誰?”

      “郝楚臻”

      “那個右派伙夫?”

      “嗯?,F(xiàn)在也教書了?!?/p>

      “深更半夜的,送棒槌秸干啥?”

      “他說要弄個白菜窖子?!?/p>

      驢車上堆的棒槌秸一人多高,也落了一層白霜。風(fēng)吹過來,棒槌秸葉子嘩啦嘩啦響。正說著,就聽到腳步響,嘎吱嘎吱踩著雪,是郝老師。

      “小林啊,早上好?!?/p>

      “郝……老……師,您要弄白菜窖子?”

      “還有不到一個月就高考了,我跟校長建議的,讓學(xué)生能住校就住。別把時間耽擱在路上了。明天就買些白菜,湊合著吃。”

      貴站認(rèn)識郝老師的弟弟,上來打招呼,郝老師的弟弟正跟郝老師的老伴嘟囔:“家里的棒槌秸都不夠燒的,俺哥哥又要蓋什么白菜窖子?!?/p>

      郝老師的弟弟真能干,不到半天,就把地窖子挖出來,挖出來的新土,堆在地上像一座新墳。貴站打眼看地窖,有兩米多深。

      郝老師的弟弟吃完午飯,就回去了。他對哥哥說:“咱爹想你,叫你什么時候,回去看看他?!?/p>

      郝老師說:“等高考完了吧?!?/p>

      干體力活,郝老師不行,技術(shù)活,郝老師更不行。地窖鋪檁子,是貴站領(lǐng)著幾個孩子干的,他們到學(xué)校東北角的大柳樹上砍來六根柳木棍子,擔(dān)在地窖的兩頭。他們本來準(zhǔn)備砍十二根,但是學(xué)校辦公室主任不讓,他大吼著:誰再砍,我砍了他的頭!

      六根木棍粗如小胳膊,就怕?lián)尾蛔“ 5矝]有辦法了。

      郝老師本來蹲在地窖邊看著學(xué)生干,他捂著肚子,胃病又犯了,郝老師的臉蠟黃。

      這時,從他們身邊開過一輛吉普車,好像是縣里來人了。莫不是高考的事,又有什么新精神?郝老師站起來看了看,又蹲下了。

      貴站人激靈,丟給瘦高個一個眼色,瘦高個就跟在吉普車后面跑出去。

      貴站領(lǐng)著同學(xué)們繼續(xù)干。挖到地窖下的泥凳,一級一級地夯實(shí),同學(xué)們都不會干,只有貴站會,貴站于是很得意。然后上梁,就是把六根砍來的柳木棍子擔(dān)上,然后是鋪棒槌秸,因?yàn)榱竟髯由?,棒槌秸就多鋪一些,鋪了三層,還不行,鋪了四層。

      瘦高個跑著,一陣風(fēng)刮過來貴站和郝老師的對話:

      “郝老師,柳木棍子真有點(diǎn)少,怕壓塌了。”

      “沒事吧,棒槌秸你不是多鋪了嗎?”

      然后在棒槌秸上蓋土。凍土一塊一塊,貴站指使同學(xué)們用二齒鉤子把凍土疙瘩一塊一塊搗碎,像春天在田里搗糞一樣。他們正有滋有味地干著。然后,一層層撒到棒槌秸上。撒一層,用腳輕輕踩結(jié)實(shí),再撒。

      瘦高個貓到辦公室后頭,蹲在后窗下,仔細(xì)聽,吉普車?yán)镒氖强h教育局李局長,一見王校長,先是臭罵。

      瘦高個只聽到“不就是個伙夫嘛?你讓他教什么學(xué)?。俊薄敖o我查清楚”這些話。其他的都沒聽清。

      教育局長氣呼呼地上車走了。校長低頭往回走,一抬頭,看到了瘦高個,說:“去把郝老師給我叫來?!?/p>

      一會兒,瘦高個陪著郝老師走進(jìn)校長辦公室。

      郝老師滿身泥土。一邊往辦公室走,一邊對校長說:“等地窖弄好了,咱把白菜放進(jìn)去,學(xué)生就不用跑著回家拿菜了。時間金貴?!?/p>

      校長說:“老郝,先別說那些。我問你,你教地理,一筆畫地圖?”

      郝老師低頭摳著腳上的泥:“那有什么錯?”

      “一筆下來?那臺灣呢?”

      “臺灣?臺灣……”郝老師撓撓頭,囁嚅著:“ ……我漏了。補(bǔ)上不就完了嗎?”

      校長提高了嗓門:“這是嚴(yán)肅的政治問題。懂嗎?破壞祖國統(tǒng)一。了得嗎?!”

      “……”

      “老郝,這兩天,先別上課了?!?/p>

      “可馬上要高考了?!焙吕蠋焹墒质箘殴孔☆^,豆大的汗珠滾下來,他頭突然痛起來。

      “你頭疼病還沒好,正好休息休息。讓宋老師先給你帶著學(xué)生?!?/p>

      ……

      郝老師捂著頭,從王校長辦公室出來的時候,白菜窖已經(jīng)蓋完了。六七個男同學(xué)從地窖子天窗那里鉆進(jìn)鉆出地欣賞。白菜窖頂比地面高出三十公分,長方形,貴站用瓦刀抹得很平,像個黑板。

      晚霞穿過楊樹林,灑過微弱的紅光。

      貴站說:“郝老師,這真像躺在地上的黑板啊。您給我們用一筆在上面畫個中國地圖吧?”

      郝老師端詳著這抹平了的躺在地上的“黑板”。圍著正轉(zhuǎn)了一圈,很滿意地點(diǎn)著頭,又倒轉(zhuǎn)了一圈,很滿意地點(diǎn)點(diǎn)頭。

      他拿起一塊枯樹枝,從黑龍江的漠河畫起,然后是內(nèi)蒙古,新疆、西藏、廣西……一路下來。整個中國輪廓就出來了。同學(xué)們都鼓掌。郝老師皺著眉頭一擺手,示意先別鼓掌。

      他又用枯樹枝,小心翼翼地畫了一個臺灣。并寫上了“臺灣”二字。他站在臺灣海峽那兒,一字一頓地說:

      “以后,大家記住,我是用兩筆畫地圖,而不是一筆。”

      大家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今天郝老師是怎么了。

      郝老師畫完,把枯樹枝往上衣口袋里插。由于太專注,把枯樹枝當(dāng)成鋼筆了。

      “謝謝啊,同學(xué)們。知道我為什么第一課要講聞大蔥嗎?“

      大家都說:“不知道?!?/p>

      郝老師慢慢說:“就是要告訴你們,要有細(xì)膩的專業(yè)功夫。這是我們好多人缺乏的啊。我有一個右派朋友。天天喜歡點(diǎn)火,什么都想燒一下,放煙花時,他只要看到灰燼,就知道在天上綻放的是什么樣子。這就是細(xì)膩的專業(yè)功夫啊?!?/p>

      他拿起笤帚和鐵簸萁從天窗下去,說:“我也干點(diǎn)活,打掃打掃?!币贿呁逻~步,一邊直夸貴站地窖的泥凳弄得巧。

      上面同學(xué)們欣賞著郝老師的地圖。不由自主地就走到了地圖上。一開始大家的鞋印子還清晰可見,但一會兒,就亂了。路過的幾個準(zhǔn)備報考體育大學(xué)的同學(xué)也來欣賞。

      “一筆畫的?”

      “一筆?!?/p>

      十幾個同學(xué)激動地在地圖上跳來跳去。這個說,我報北京大學(xué),我報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我報廣東的大學(xué),我報西安。各人站在地圖上的位置,報北大的站在“北京”的位置,報復(fù)旦的,站在“上海”的位置,歡跳著,歡叫著,好像自己已經(jīng)成為大學(xué)生。

      貴站鬧肚子,上廁所剛出來。突然看到那么多同學(xué)都站在了地圖上。一下子慌了,大喊:

      “快下來,快下來?!?/p>

      話音未落,突然就聽嘩地一下。白菜窖子塌了。

      幾個同學(xué)驚慌地大叫著,像下水餃一樣掉到地窖里。渾身是土,然后他們不知所措地往上爬。

      “郝老師,郝老師?!辟F站帶著哭腔,跑過來。

      貴站后來想,郝老師在地窖里,地上學(xué)生們的歡叫聲,肯定感染了他。他仿佛看到了他的學(xué)生,在北京、上海、廣東、西安等大學(xué)里進(jìn)進(jìn)出出。每個人都帶著閃光的校徽,臉上綻放著幸福的笑容,他在白菜窖子下面享受著同學(xué)們的狂歡,嘭,是大個子楊炳森,他一定站在了廣州位置上。這小子那年偷學(xué)校的蔥,要蘸醬吃,學(xué)校要處理。我說,不行!嘭,是小胖墩,趙國沿,他一定站在了北京的位置上,這小子有夢游癥,有天夜里,他突然爬起,從北頭的炕上跳到了南頭的炕上。我說,小心!嘭,是小翔子,第一次到學(xué)校光著脊梁,沒有褂子,你該站在鄭州的位置。嘭,是學(xué)習(xí)委員戴志云,翹著兩根小辮子,就知道哭鼻子,考不好不要緊,慢慢來。小林也站上來了,小林的腳步很輕,批斗的時候,他打過我,打過我,但是他知道錯了,知道錯了,我得好好教他。地上在嘰嘰喳喳,嘰嘰喳喳,像早晨他家窗臺前的石榴樹上的麻雀的歡叫。郝老師聽著,聽著,眼里就有了淚,幸福的眼淚。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嘩啦!

      郝老師被從土里扒出來,手里還使勁攥著鐵簸萁和笤帚。臉上的安詳,嘴角上還掛著笑容。

      郝老師的弟弟是趕著驢車哭著跑進(jìn)學(xué)校門的。見到哥哥已經(jīng)換上新衣服的遺體。他撲通跪下。

      “哥哥,哥哥。我錯了。我不該早回家。”

      他眼淚一把鼻涕一把地把紅綢布掏出來。想掰開哥哥的手,但那手怎么也掰不開。他只好掖在哥哥的上衣口袋里。哥哥是本命年,娘讓他把紅綢布拴在哥哥的腰帶上,他一忙,竟然忘了。

      弟弟把躺著的哥哥放在驢車上,往老家曲堤村拉。郝老師的身子底下是沒有用完的棒槌秸。

      貴站還有全體同學(xué)都出來送。郝老師的弟弟抹把眼淚說:“都別送了,你們的郝老師肯定不讓送,他怕耽誤你們的時間?!?/p>

      大家一聽都哭了。跪下來給老師磕頭。

      貴站一直陪著郝老師。驢車走了半天,終于要過浯河了,可是那頭驢子怎么也不過河,一直在朝天大叫。那聲長長的嘶鳴,仿佛是從地底下冒出來的,震動得地上的白雪都顫動。村里的人都站在河對岸,驚訝地望著驢車,和車上躺著的郝老師。

      地上突然起了旋風(fēng),旋風(fēng)刮起一大堆雪,那堆雪飄來飄去。郝老師的弟弟隱隱約約看到對岸一個老人緩緩跪下了,那是自己的父親,父親身后,跪了一大片。滿頭白發(fā)的父親說:

      “大豆,有什么放心不下的,過了河咱再說吧?”

      大豆是郝老師的乳名。

      驢子止住了鳴叫,大大的驢眼里,滾出了眼淚,它的四個蹄子扎入冰涼的河水。

      三天后,郝老師葬在了村北的祖墳里。郝老師的小兒子,才六歲,讓他穿白褲子,扎白頭繩,他怎么也不穿,說穿著難看。他的兩個小姐姐,稍微懂點(diǎn)事,圍在母親邊上,一人抱著母親的一根胳膊,驚恐地看著來來往往的行人。

      也就是這天,王校長接到李局長的電話:

      “郝楚臻的事處理了嗎?”

      “處理了?!?/p>

      “……”

      1977年高考在冬季舉行,是12月9日和10日,山東作文題是《難忘的一天》,這個題目讓貴站高興,也難受。高興的是,郝老師押題就是這個題目,難受的是,郝楚臻老師不在了。

      貴站寫的是毛主席去世的那天。他考入了蘭州大學(xué)歷史系,師從趙儷生教授研究農(nóng)民戰(zhàn)爭史。趙儷生也是景芝的,在浯河邊長大。巧的是,郝楚臻老師和趙儷生先生曾經(jīng)是莫逆之交。

      貴站畢業(yè)回到山東。

      三十年后,已經(jīng)成為教育廳處長的貴站,應(yīng)省報之約,寫一篇回憶1977年高考的文章,貴站說,我還是寫《難忘的一天》吧。他寫的文章副題是:《1977年冬天的白菜窖》。

      貴站其實(shí)不是別人,貴站就是我的乳名。郝老師的小女兒成了我的妻子,我問妻子,郝老師早晨起來拱的是魚鱗酒壇子還是腌咸菜的小缸?我的妻子說,不記得了。為什么要拱呢?妻子說,文革中,他讓一個學(xué)生的皮鞋踢了頭,早晨起來撕心裂肺地疼。

      猜你喜歡
      棒槌白菜同學(xué)
      一棵白菜
      鄒漢珍十二生肖作品展
      手指飛舞 編出玲瓏花邊
      開水白菜
      小讀者(2021年6期)2021-11-23 09:43:34
      神奇的“白菜換裝”
      棒槌花邊的傳承與發(fā)展
      幫助同學(xué)
      奇怪的新同學(xué)
      大灰狼(2018年9期)2018-10-25 20:56:42
      同學(xué)會上的殘酷真相
      畫說“白菜”
      新聞傳播(2015年12期)2015-07-18 11:02:41
      陇南市| 孟连| 上虞市| 兴仁县| 仁怀市| 忻州市| 烟台市| 饶平县| 江西省| 扶余县| 赤壁市| 凉城县| 梨树县| 嘉善县| 甘孜县| 炉霍县| 丽江市| 奇台县| 米泉市| 琼海市| 隆林| 建德市| 厦门市| 禹城市| 张家口市| 仙居县| 景谷| 威海市| 南宫市| 田阳县| 老河口市| 岗巴县| 栾川县| 凌云县| 丰顺县| 三河市| 巢湖市| 北安市| 吉水县| 通城县| 平远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