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茶
臺灣紀錄片主創(chuàng)者、旅行作家與攝影師彭怡平,當年在臺大歷史系讀書時,就疑惑:為什么“歷史”的英文是“history(his story,他的故事)”,而非“her story(她的故事)”?
之后的游歷讓這疑問越來越尖銳。她開始用鏡頭記錄一個個“她的故事”,立志為痛苦著、糾結著、追尋著、幸福著的女性勾勒人生群像。
一開始,鏡頭就在訴說自由靈魂
看到彭怡平攝影作品的人,第一印象就是“她不僅僅在追求美”。
剛健、凝聚、粗樸自然的風范,好像把被攝者靈魂拎出來的強悍。這種風格,帶有法國自由藝術家的特質,醞釀自彭怡平在巴黎學習和工作的18年。
早在她還是臺大學生時,憑借聰穎天資,她學會了德文、法文、日文、拉丁文,正期待出國深造。一次,她應邀去臺北一家咖啡館做客,嘗到了店主自制的蘋果派、蘋果雞尾酒。
店主是留法畫家。他說,在法國,一只蘋果,就能憑借超凡脫俗的想象力,幻化成300余種料理??上攵?,那個國度的文化深奧莫測。
彭怡平對法國文化的獨立思考、自在表達心向往之。一畢業(yè),她就背起行囊,從臺灣眷村走向法國巴黎。
彭怡平的留學生涯剛開始,臺灣一家媒體要找人寫一組“巴黎印象”的文章。她的文章角度新穎、觀點獨到,從上千份征稿中脫穎而出。
《商業(yè)周刊》的編輯看中她的才華,約她寫書。
這本《隱藏的美味》講的是法國飲食文化,是彭怡平的處女作,也是她第一次嘗試“以拍紀錄片的方式寫書”。用一幅影像講一個故事,讓照片主人公的過去、現(xiàn)在、將來,讓他的所思所想、瞬間情緒,都濃縮在一次生活定格中。
她更忙了。專攻電影的她,不僅涉足劇本創(chuàng)作、紀錄片拍攝,還廣泛涉獵日本、法國文化的深度研究,經常在國內外知名藝廊舉辦攝影展。
因為不斷關注他人的生活狀態(tài),她的視野從淺表走向深邃,人生也積淀出智慧。
媽媽自殺,讓她發(fā)誓要了解女性
十幾年前,彭怡平在日本游學時,目睹了社會對女性司空見慣的歧視與制約。年輕女子被教導只要上短期大學,只要當前臺小姐和女秘書,終生理想就是找有錢且靠得住的丈夫,做家庭主婦了此一生。
日本女性的身心被束縛在各種社會符號里。彭怡平決定用直擊人心的影像,表達出她們說不出的豐富。
她上路了。從1998年到2005年,彭怡平一直在外拍攝、游歷。這時,老家傳來噩耗:母親因憂郁癥自殺未遂,成了植物人。
彭怡平痛徹心腑,作為女兒,她都不了解母親的掙扎,罔論其他?
在外人眼里,母親活得風平浪靜,家境殷實,丈夫寫得一手好書法,脾氣溫和,孩子也有出息??墒聦嵣?,母親一生都不快樂,從沒有機會實踐夢想。
其中,當然有個人原因,但迫使她走上寂寂長途的,也是社會對女性角色的框范。在一個視無條件犧牲為美德的社會里,有多少女性像母親一樣強顏歡笑,為了家人犧牲了自己?
女人的沉默是否能換得家庭幸福、社會和諧?彭怡平渴望去拍攝“有倔強靈魂的女性”,說出她們的不安、不平、不滿與不甘,讓周圍人理解她們,避免悲劇再次發(fā)生。
至2007年,彭怡平游歷超過40個國家,她出版的攝影書,記述了12個不同種族、不同文化背景國度的女性故事。書名就叫《她的故事》。
從穿著紗麗投身社會運動的印度女星,到荷蘭養(yǎng)老院中的獨居老婦,從紅燈區(qū)里的人權捍衛(wèi)者,到深信愛情的俄羅斯“結婚狂”,再到終生飽受懷孕夢魘的猶太女子,彭怡平像一個雕刻家,用鏡頭,將世界女性群像塑造出來。
用鏡頭把她們釋放,成為蝴蝶
深入現(xiàn)實,彭怡平發(fā)現(xiàn)與想象有不小出入。
俄羅斯女人看重愛情和婚姻,但不認為幸福維系在“一個好男人”身上。不少單身的俄羅斯祖母都打扮俏麗,思想開放。
法國人的婚姻相對短暫,但法國女性非常懂得文學藝術,并勇于展示自己身體的魅力。
在韓國,類似野蠻女友的偶像劇顛覆了僵尸般的婦道教條,讓女性勇于表現(xiàn)自我。
埃及是率先喊出“女性有受教育、不戴頭巾與離婚自由”的伊斯蘭國家,她們一直沒有停止,現(xiàn)在依舊舉辦各種“不戴頭巾”的舞會與茶聚,抗爭繼續(xù)在進行。
荷蘭、泰國的女性幸福指數(shù)較高,寬容的社會環(huán)境,讓她們更易悅納自己,與自身弱點和平共處……
彭怡平審視著各國女人的神態(tài)、舉止、穿著,敏銳地發(fā)現(xiàn),生活中,她們多在“扮演”某種言不由衷的角色。照這個樣子,拍攝她們美化過的狀態(tài),實在沒意思,需要通過“撞擊”的方式走近她們。
彭怡平說,不自覺的“扮演”,就像人囚禁在繭子里。拍攝前,她得用一些出其不意的方式,“讓她們破繭而出”。
2007年,為了拍攝荷蘭在紅燈區(qū)工作的女性,她在阿姆斯特丹的紅燈區(qū)連住了幾個星期。為接觸那些櫥窗里的女子, 她的腦袋不知被啤酒罐砸過多少回,才終于讓被攝者敞開心扉。
她來到某信息中心,想方設法與創(chuàng)辦者瑪麗斯卡·馬鳩見面。瑪麗斯卡說,僅在阿姆斯特丹的紅燈區(qū),就有來自50余個國家的女性,每個人都有一段辛酸往事。才36歲的瑪麗斯卡看上去已飽經風霜。1994年,在沒有任何援助的情況下,她創(chuàng)立了這個信息中心,獨自苦撐了十幾年。她希望借由這個組織,幫助女性身體從業(yè)者維護權益、保護自己。
臨別,瑪麗斯卡提到對未來的期望,“請給我們更多的尊重,我們也是人?!彪m然瑪麗斯卡選擇了一條異常崎嶇的路,卻勇于承擔后果,并將其轉化為積極、正面的能量。彭怡平很敬佩這樣的女性。
彭怡平的鏡頭中,也有很多陽光女性。比如52歲的泰國克倫族女子瑪楠。彭怡平之所以將鏡頭對準她,不僅因為她脖子上足足套了17圈亮燦燦的銅圈,重達2公斤,還因為她博學多聞,會說多國語言。
瑪楠出生于母系氏族社會,有個好吃懶做的丈夫,還生了一樣游手好閑的兒子。但幸運的是,她從沒有埋沒自己的才能。20年前,她開始學習多國語言,為了不依靠翻譯,就能為游客服務。10年前,瑪楠學習木雕,向游客售賣自己夸張詼諧的木雕作品。她還學習吉他彈唱,加入為游人表演的隊伍。她像太陽一樣,照耀整個家族,為侄女兒們樹立了自愛自強的榜樣。當彭怡平找到她,說明來意,她立即取出口紅、胭脂與梳子,悉心打扮。為的是“完美展現(xiàn)克倫族女子的美”。
在火車上,一位獨飲伏特加的俄羅斯少婦告訴彭怡平,她計劃遠行數(shù)千里,到開羅和心愛的男人結婚;一位新加坡的印度裔婦女稱,自己老公愿做居家“煮夫”,這在印度絕對不可思議……
彭怡平說, 這些都是她追尋的——還原女性真實的樣貌。在她眼里,女人都是蝴蝶,生而擁有絢爛的翅膀。盡管身處的環(huán)境把她們束縛了,但只要有覺悟的可能,總會破繭而出。
攝影,打開了被蒙蔽的“第三只眼”
有意思的是,出版了這么多攝影圖書的彭怡平,攝影完全是自學的。
上大學時,她用當家教賺的錢買了第一臺相機。她玩街拍,拍完后挑出滿意底片,送到學校暗房沖洗。
第一張照片,是一個小女孩從臺大校園一個陡坡小巷子里,雀躍跑下來的鏡頭。被彭怡平抓拍到之后,竟被她的比利時女老師收藏。老師說,臺灣人的活力與勇氣,他們對女孩寄予的某種期待,都洋溢在這個鏡頭里。彭怡平自此走上攝影路。
游走世界的過程中,她意識到,攝影對她來說,就像原創(chuàng)音樂一樣迷人,“拍照時,我灌注了所有情感和思考,拍攝的流暢性就像旋律,布滿腦海。也就是在這時,我才按動快門。”
彭怡平形容說,平時,她的“第三只眼睛”仿佛被不干膠覆蓋住,遇到感興趣的事物,不干膠就會自動脫落。這就是拍攝的最佳時機。
她不輕易按快門,有的照片等了15年,才有把握捕捉到女主人公的霎那靈魂展現(xiàn)。比如《她的故事》中的每一幀影像,她都做足訪談工作,結合對拍攝對象幾十年故事的了解,以及對她們狀態(tài)的反省與思考,然后透過特殊場景來濃縮。
因此,小說家看過她的照片,能寫一部小說,音樂家能譜寫一部音樂劇,畫家能畫出女主人公的前世今生。也就是說,這些照片富有延展性,展現(xiàn)了個體的隱忍、彷徨、痛楚與堅定。而彭怡平本人,也從這綿密、持久的觀察中,活出了人生的意義。
彭怡平的短發(fā)被大風掠起,此刻,她如一只逆風飛翔的蝴蝶,翱翔在自由的天空。她最驕傲的一件事,是“提醒我的拍攝者,她們每個人都有翅翼——完全可以飛得更高”。
(圖片由CFP提供 ?編輯 ?趙瑩
zhaoyingno.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