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嚴

楊靜華

雨雪交加，寒風刺骨。

年關將至，又到例行公事般訪貧問苦時節(jié)。新上任的女市長仁品芳，一改往日歷屆領導的行事作風，在電話會議上特別強調：今年送溫暖活動，嚴禁形式主義，力爭把好事辦好、實事辦實，各級政府部門不得花式走秀，違者必究！

政令一出，屬下嘩然，議論風生水起：這位曾留學日本東京的女子果然洋派，恰是首要人物出鏡亮相、風頭正勁、賺取民心、撈得資本之際，她卻“打槍的不要，悄悄地干活”，此為何也？難道她欲別出心裁，獨樹一幟，在當今官場開創(chuàng)先河，包攬“一枝獨秀”，嘩眾取寵，贏得上級賞識？或許，她業(yè)已犯下“前科”，授人以柄，亦如同某些年輕貌美的女性官員，是寡婦睡覺——上頭沒人，從而想通過自身努力，聲東擊西，扭轉乾坤？也有可能，她是要在低調的狀況下，無聲無息地更多漁利，搜刮民脂民膏，就像咬人的狗下悶口，格外心狠手辣……

在屬僚們種種猜忌中，沒有大張旗鼓，不見前呼后擁，少了人聲鼎沸、車水馬龍的浩大陣勢，仁品芳撇開逐臭蒼蠅似的各路記者，僅率領或說跟隨必要的市直單位負責人，于熟悉情況的各社區(qū)居委會指引下，專門選擇殘疾家庭和其他特困居民慰問走訪，噓寒問暖，奉上現(xiàn)金、御寒用品以及改善或補貼生活的實物，隨從的工作人員留心，并未發(fā)現(xiàn)絲毫克扣現(xiàn)象，全是按照預先的核算開支足額發(fā)放。此外，女市長還特意叮囑，弱勢群體在領取物資與錢款的過程時，不允許有要求他們簽字、蓋私章或者摁手印的程序。還有，同行的任何人不準在現(xiàn)場攝影錄像，立此存照；一切與本次活動主題內(nèi)容相悖的言論，免開尊口。仁品芳以身作則，面對現(xiàn)實里的疾苦，她似乎感同身受，每每真誠而善良地表示自己的心意，盡管不多，有的五十，有的一百。結束后，細心的秘書一默算統(tǒng)計，那也是市長一個月的薪水。在她的感召及其帶動之下，在場的公務員也紛紛慷慨解囊，盡己之力，施以援手。春節(jié)過后第一天上班，一碰面，不少人“噢——”地一聲長嘆，由衷地感佩：總算舒舒服服地過了一個心安理得的大年！

機關里，眾人開始對仁品芳刮目相看?？墒?，仍然有人對她顯得異類而又付諸實施的言行舉止，心存觀望、懷疑的態(tài)度，于是四處打探。不久，有關女市長私人的傳聞便不脛而走。

據(jù)消息靈通人士透露，仁品芳出身低微，其父因病致使下肢嚴重殘疾，靠雙拐助行。喪失體力勞動能力的男子，孤獨而艱難地趑趄在文學與人生的道路上。她的母親是位賢良的農(nóng)家女，共同的愛好，使得他倆走到一個屋檐下。次年，他們喜得千金，這便是身為獨苗的仁品芳。一方?jīng)]有正式職業(yè)，匱乏穩(wěn)定的經(jīng)濟收入，一方永無固定的工作單位，缺失生活來源的保障，眼下不說贍養(yǎng)老人，勢必還得哺育幼小，一家三口租居在一座縣城的貧民區(qū)，亦即棚戶地帶，過著捉襟見肘的辛酸日子。在品芳剛滿周歲那年，春節(jié)前夕，小年已過，滴水成冰，依舊家徒四壁，揣著僅有的少量鈔票，她媽媽也想置辦一點年貨，但所有的商品都漲價了，少婦眼見滿街的熱鬧，無可奈何地轉身去了菜市場。踅視多時，看中一條大鯇魚，稱了重量，就在付錢的當口，她猶豫不決，直至反悔。攤主鄙?。骸皼]錢？吃不起早說呀，瞎耽擱工夫！”她紅了臉，訥訥地道：“誰說我沒錢，問題是只買魚就不能買別的了?！睌傊鞑灰啦火垼骸安贿€是沒錢嘛?！迸赃?，一善解人意的老姨媽見她可憐，買下那條魚，吩咐攤主取了魚的首級，然后老人誠懇地對她說：“姑娘，我買魚打糕的，這魚頭用不著，送給你吧?！?/p>

大年三十，那顆魚頭就著大白菜煮了一鍋熱湯，誰知里面有淚的味道？

小品芳啟蒙時，由于僅差兩個月足滿七周歲，按照地方上的土政策，學校硬是將其作為“計外生”處理，高低要收二千元，好說歹說交了一千五方才入學，否則就得再耽誤一年光陰。出了高價費用，他們渾身上下只剩三毛錢，校門口擺攤設點的多，食物清香誘人，品芳嚷著要吃，正窩火的她爸給了她一耳光，她媽趕緊摟過她去，大人小孩一起哭了。孩子哭在臉上，父母哭在心里。

怪不得市長如此體恤民情呢，原來她有著草根情懷！眾人感慨良多。

本市地方電視臺有個傳統(tǒng)的老牌節(jié)目，叫做《市長與市民》，堅守近二十載了，每年一期，現(xiàn)場直播，是當?shù)厥鼙娦哪恐歇毺氐摹按和怼?。平民代表同現(xiàn)任市長可以面對面談話，場外也可經(jīng)熱線電話溝通，各職能部門聯(lián)動，能夠當場或稍后解決受理的一些實質性難題，內(nèi)容包括萬象，百姓大呼“過癮”、“痛快”，所以深受歡迎，被民間視為“勞苦大眾的精神大餐”。拗不過媒體及宣傳部門的再三執(zhí)意邀請，也是支持、配合、利于工作，仁品芳答應出鏡。陰歷臘月二十八，趕在除夕之前，翹首以待的節(jié)目如期與觀眾見面。

“尊敬的仁市長，非常感謝您在萬忙之中撥冗來到演播室做客！聽說您很難預約恭請，您好像跟我們新聞媒體有仇似的，總是退避三舍，是為什么呢？”鋒芒畢露的鐵嘴主持人，一開始就點穴。

“實話實說，我痛恨沒有良知和責任感的媒介從業(yè)人員！他們的無知與幼稚，草率行事的作為，不但不能從正面推進、給力，反而會埋下隱患，為當事人造成負面影響及嚴重傷害。遺憾的是，這一弊端同時也存在于我們政府的多個職能部門……”仁品芳開誠布公，并不示弱，而且語出驚人。為了證實并非危言聳聽，征得同意，她向大家講述了其親身經(jīng)歷——

那是讀小學二年級的時候，仁品芳生活所在地，當時說是救助女童上學，縣婦聯(lián)與一大企業(yè)家發(fā)起倡導，并逐一簽下合同：從現(xiàn)在起，一直無償供給學費至大學畢業(yè)。十分榮幸，她在眾多的貧困優(yōu)等生里被選中，媒體更是推波助瀾，大造輿論。作為特困生代表，她和另外兩名女童上了電視?！靶∨笥?，知道今天你來是干什么的嗎？”女主持捏著話筒問仁品芳。“不知道?！蔽撵o秀雅而天真無邪的小姑娘如實回答。如此一來，她成了“知名人士”。可是，小學尚未念完，這個令人感激涕零的計劃便無聲夭折。理應起到監(jiān)督作用的媒體也噤若寒蟬了。

小學臨畢業(yè)，也是一個美好的助學活動，是應上級某部門文件精神，由街道辦事處具體組織實施，無孔不入，亦是奉若神明的現(xiàn)代傳媒——電視臺又來應景。為了得到每年二百元的救助金，仁品芳的媽媽與其他受贈對象的家長，在舞臺上一字排開，展示他們凄苦、感激的尊容，看上去極不自然、不好意思。第二年，該項目也是無疾而終，報喜不報憂的“喉舌”沉寂無語。

仁品芳親眼目睹，曾有幾次，某些機構或機關、團體，上門送溫暖時，總是帶著報紙、電臺或電視記者隨行采訪，不知是時尚潮流還是深怕埋沒了其功德，在未征求對方意見及許可的情形下，任意記載、錄音、拍照。他們還兼具“導演”的角色，教你如何說話表情，怎樣擺放姿勢，而那些送來的物品就是最佳道具，然后在不同場合公示、散布，使你在不經(jīng)意間就成為“公眾人物”，刻骨銘心，仿佛在提醒你必須感恩戴德一輩子，于精神負擔與心理負擔的雙重重壓下，難以揚眉吐氣地做人！這些趾高氣昂者，根本無視他人隱私權、肖像權以及發(fā)言權的存在，是對公民人權的蹂躪與踐踏。

初二時，暑假里，為了躲避這種令人尷尬、無奈的局面，已經(jīng)遷移到地級城市、滿以為社會文明程度亦相應要高、仍舊租住在廉價平房里的仁家，因其男主人在文學界小有名氣，出于關心，該轄區(qū)的居委會主任前來了解情況，正遇上品芳在看電視。破舊的黑白電視機很不爭氣，許是哪兒接觸不良，時常消極怠工，需頻繁拍打才出影像，而且聲音時斷時續(xù)。見此情景，好心的主任立馬寬慰，說下個禮拜三，市電視臺將到我們社區(qū)舉行消夏文藝演出，此活動由多方聯(lián)合促成，屬于公益性的。晚會上有贊助社區(qū)貧困家庭的措施，其中就有愛心廠家捐贈大彩電一項，我給你們報上名，爭取一下。

到了那天，果然來了通知，爭取成功。但是在超市上班的媽媽，要午夜才能歸來，而隨著年齡的增長，仁品芳因有過前車之鑒，對于這類事情早已心悸，故敬而遠之。怎么辦呢？人家要求是當事者必須親臨現(xiàn)場。太陽落山那會，爸爸只好懷著“為五斗米折腰”的壯烈，拄著拐杖勇敢出征。

其實，做女兒的除了惦記歌舞節(jié)目，還牽掛著贈品。等到天挨黑，她還是忍不住，獨自悄然前往四里路以外的露天廣場。擠了一身汗，適時看見殘疾的父親，被人攙上臨時搭起的舞臺，在強光燈的映射下，不由自主地跟隨久經(jīng)沙場、游刃有余的主持人的思路周旋。她爸創(chuàng)作在行，可面對臺下烏壓壓的人群，他有些怯場和語塞，遠沒寫字那么如魚得水地流暢。主持人長得土里吧唧，嘴巴卻利索，諢號憨頭，而此刻老爸的神情簡直就像傻瓜，思維完全由人控制擺布。皺眉，幾度遭勾引出贊美、違心的話……

身邊，有人說三道四，評頭品足。

她只覺得心跳臉燒加劇，急切地突破人的圍墻，沖往回家的方向。有同學發(fā)現(xiàn)并認出了她，任憑怎么呼叫，她充耳不聞……

很晚了，有人把老爸和一臺“長虹”彩電送回。盡管沒有花錢，仁品芳感覺比金子的代價還貴重！

“像我爸的文學作品一樣，‘故事’講到這里，大伙應該明白其中蘊含的深層意義了吧？”面對鏡頭，女市長坦然處之，語言卻是有些激憤?！案F人也是人，人格絕對是平等的。現(xiàn)實生活當中，為什么非得出現(xiàn)不公的待遇？存在匪夷所思的現(xiàn)象？留下明知故犯的過錯和陰影……難道，我們每天的所見所聞還少了嗎，還不足夠引起世人的警覺與思考嗎……”

爾后，仁品芳大聲疾呼：“請給窮人留一點尊嚴吧，美麗中國從美麗人性開始！”

“嘩——……”雷鳴般的掌聲，經(jīng)久不息。

這一別開生面的場景異常精彩，序幕拉開，群情振奮，勢必迎來下一輪更加豐富的“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