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都機場,T3 航站樓。
等待,總是有些焦急。我寸步不離地守在接機出口,一會兒掃視人群,一會兒仰望屏幕,我雙眼發(fā)澀,脖頸發(fā)酸。
終于,出口處陸陸續(xù)續(xù)有人走了出來,形形色色的乘客邁著輕松的步子向外面走來,而我的眼睛也在掃視著每一個人。
突然,我發(fā)現(xiàn)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個穿著一件的確良褂子,腳踩一雙帶泥布鞋,身背干癟舊灰色背包,面容消瘦,邁步有些急促的人,就是我媽媽。
“媽媽,我在這里?!蔽姨饋硐驄寢屨惺???晌液雎粤俗约喝找婕又氐膫?,剛跳起來頸椎就刺棱棱直疼。
媽媽很快發(fā)現(xiàn)了我,于是她直愣愣地盯著我,向我小跑過來。她的眼神里充滿恐慌,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說:“嚴重嗎?”
“媽媽,先別著急,先上車,回家慢慢跟你說?!蔽倚χ参克瑫r,把她的背包背在了我的身上——這還是我上高中時候用過的背包。
“你是不是從地里直接去的機場???”
“是的,在鋤辣椒土,我衣服都沒換就來了?!?/p>
“餓嗎?”我拉著媽媽走向停車場。
“嚴重嗎?你別瞞著我?!眿寢寛猿炙膯栐?。
“有點嚴重?!蔽冶M量做些鋪墊,好讓媽媽免受突然的刺激。
“什么事我都能承受,天塌下來我都能給你頂著。放心伢子,你莫操心?!?/p>
媽媽的口頭禪“放心伢子,你莫操心”我聽了一輩子,怎么這次聽到的時候,我的心是那么顫抖不止?
如果說小時候聽到這句話,有一種被偉大的母愛呵護的溫暖感,那么等后來聽到她這句話時,我能體會到母親看到孩子們成人后的一種欣慰。
“是不是特別嚴重?”媽媽坐在副駕上繼續(xù)追問。
“媽媽,我脖頸這個淋巴腫大你是早就知道的?!蔽冶M量讓自己看上去若無其事,說,“各種消炎的西藥吃過,不見效;各種外敷的中藥也敷過,還是不見效。你和爸爸上山采過的祖?zhèn)髅胤揭灿眠^,可它就是不消腫,而且還越來越大。你不覺得有問題,而且問題很大嗎?”
“是瘤子?”媽媽問。
我說:“對,就是瘤子!”
媽媽松了一口氣,說:“我問了菩薩,你這個瘤子沒事。菩薩保佑?!闭f完她從背包里翻出一個煙盒大小的紅布包包,遞給我說這是護身符,戴在身上能保我平安。我收起包包揣進了上衣兜里。
“割掉行不行?”媽媽問。
“你啊,知道是腫瘤就行了。割不割,能不能割,得聽醫(yī)生的。這次讓你來,就是請你給我做些好吃的,別的你就不用管了?!?/p>
“爸爸怎么樣了?”我岔開話題問道。
“我臨走時叮囑了小嬸,請她每天去看看你爸爸睡沒睡啊,問問吃沒吃的?!眿寢寚@了一口氣,說,“你爸不爭氣啊,后半輩子就毀在嗜酒上了。有樣沒樣兒請看世樣兒?!眿寢屨f,“你爸抽樣酗酒就是壞‘樣兒——學(xué)不得?!?/p>
“別說了媽媽,我知道了。”
“戒煙戒酒了嗎?”
“戒了戒了?!?/p>
突然感覺一陣頭暈,我趕緊把車子停在路邊,靠在車座上歇了會兒。媽媽趕緊給我喂水,還責(zé)備我怎么不叫大弟開車去接她。我下了車,偷偷擤了鼻涕,鼻血明顯增多,我趕緊擦干凈,將紙巾揣進兜里。頭疼加劇,讓我明白,病魔在漸漸發(fā)力,顯示著它猙獰的面目。
等我回到車上,媽媽用她的大拇指在我的額頭使勁往上推了幾下,嘴里念叨著:“菩薩保佑——明天我就讓大弟過來替你開車?!痹趺磿@樣?連車都開不了了?看看這車,我心有不舍?!疤m蘭”跟我快十年了,走南闖北、風(fēng)霜雪雨行程數(shù)十萬公里,不是名牌,但是“良駒”。
緩過神來,我們繼續(xù)上路。媽媽說:“我還交代外婆讓她給咱家的雞鴨喂點食——谷子、大米倉庫里有。那兩只兔子,我干脆送給外婆了,讓她拿她家里去養(yǎng)。”
“外婆快90歲了,她方便嗎?”
“一里多地,她說走走路就當(dāng)鍛煉身體。她身體好得很。她還說呢,等你過年回家,她就給你燉土雞,她喂養(yǎng)的正宗土雞起碼得有四五斤一只。你好好治病,到時我們回家過年、團圓?!?/p>
家里的一切聽上去都那么新鮮,充滿正能量。與其說是我在安慰媽媽,不如說媽媽想著法子來安慰我。其實,媽媽一定知道我的病很嚴重、后果很嚴重,盡管只是一個農(nóng)婦,但她不愚昧,而且她有個曾經(jīng)不可一世的鄉(xiāng)村大醫(yī)生的丈夫,多少有些醫(yī)療常識。她不斷講述一些新鮮事,是在鼓勵我,讓我樹立信心,戰(zhàn)勝病魔,回家團圓……
媽媽的述說,讓我感覺到了輕松。
我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到超市先給媽媽換了一套衣衫鞋襪……
再見,“瘤”氓
國慶節(jié)后上班的第一天,我起了個大早,今天要回醫(yī)院復(fù)查,這是一次很關(guān)鍵的出院前復(fù)查——鼻咽鏡復(fù)查。
五點剛過,我就和老媽出發(fā)了?!氨逼蹦敲炊嗄?,我還真沒這么早出過門。路燈還亮著,但在霧霾的籠罩中,顯得朦朧不堪,空氣裹挾著深秋的涼意,不住地往我瘦弱的身軀上撲打。盡管時間還很早,但公交車站卻已是人滿為患。長龍般的候車隊伍里,有許多是父母替兒女來排隊候車的。
擔(dān)心手無縛雞之力的我,被擠成相片而掛在車窗上揭不下來,老媽決定搭個順風(fēng)車到國貿(mào),然后再打車到醫(yī)院。
天空逐漸亮了起來,出門上班的人越來越多,交通明顯擁堵了起來,光是出燕郊,就花了半個多小時。一路輾轉(zhuǎn),我們到了國貿(mào),打上出租車,7點,正好趕上城里堵車的“最佳時間”,總算在8點前趕到了醫(yī)院。
還好,我是住院的,免去了排隊掛號之難,盡管節(jié)前就已經(jīng)預(yù)約好了今天8點復(fù)查,但也得本人去窗口排隊候診,來得早的,早做檢查。這年頭,病人真多、看病真難??!排在我前面的單子已經(jīng)有十多張了。
候診室外,人頭攢動。老媽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個空座,趕緊拉我過去坐下,自己卻半蹲在我旁邊。不多會兒,老媽就打起盹來了,我猜想,老媽昨夜又該是失眠了吧??粗蠇屖萑醯纳碥|和倆月全白了的頭發(fā),我那心哪,疼得直抽抽。
坐在我旁邊的兩個候診的患者,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
女的說:“要注意飲食啊,不該吃的別吃,不該喝的別喝。”
男的說:“吃的是毒大米、地溝油,喝的是勾兌酒、污染水。防不勝防。”
“劉琦,劉琦在嗎?”廣播終于喊出了我的名字。
我趕緊到水池子邊,簡單清理了一下鼻腔和口腔。
腔鏡室里有兩個醫(yī)生。男醫(yī)生在電腦前敲擊著鍵盤,大概是在調(diào)閱我的病歷;女醫(yī)生讓我躺在手術(shù)床上,并往我兩個鼻孔里灌滿麻藥,還叫我往里吸。我照她說的吸了吸鼻子,一絲清涼順著鼻孔慢慢地流進了鼻腔,又流進了咽喉。
兩三分鐘后,男醫(yī)生從電腦前站起身來,走到我的腦后。我抬眼一看,醫(yī)生很熟練地拿著腔鏡管子,就往我鼻孔里送。我稍微轉(zhuǎn)動眼睛,就能看見左后上方的屏幕里,腔鏡鏡頭在我鼻腔的圖片。
從手術(shù)床上爬下來,我不厭其煩地主動跟醫(yī)生說起我之前的治療和復(fù)查情況,又試著問醫(yī)生:“請問,這次怎么樣?”
“治療很成功!”
“真的嗎?”我的心都快要跳出來了,但我還是壓低了嗓子,盡量平靜地問道:“腫瘤沒了?”
“腫瘤沒了?!?/p>
這是一個令人歡欣鼓舞的好消息,一個像原子彈爆炸似的大消息!我連聲說著謝謝,退出了診室,剛一出門,就見焦急的老媽守在門口,一見我出來,她就上來抓住了我的手,她不敢問,卻又不能不問:“怎么樣?”
“沒了,腫瘤沒了?!蔽也挛耶?dāng)時說這話的時候,兩只眼睛肯定是冒著金光的。我忘記了壓低嗓子,以至于等我說完這句話,才發(fā)現(xiàn)全候診廳里的人都在癡癡地看著我。我干脆放大了嗓音:“朋友們,腫瘤沒了!”
話音剛落,只聽見一片雷鳴般的掌聲響起。
“謝謝醫(yī)生,謝謝大家,你們也能行!祝你們好運!”我拉著老媽的手,快步走出了候診廳,我說:“老媽啊,快打電話告訴云子,告訴云媽,告訴老爸……”
還沒到門診大廳,就在腔鏡室到門診大廳的半路上,老媽突然就跪在了地上,帶響地磕著頭,嘴里還反復(fù)念叨著:“謝謝,菩薩保佑,阿彌陀佛……”
我坐在旁邊的樓梯口,任憑淚水熱辣辣地流著,連同撥通電話的雙手都在顫抖,當(dāng)我說出“腫瘤沒了”四個字的時候,我已是淚流滿面失聲痛哭了起來,電話那頭的云子、云媽還有老爸,傳來的也是嗚嗚咽咽的哭泣聲。
跪謝完菩薩的老媽,走過來和我并排坐在樓梯口,喜悅的淚水還沒擦干,她就說:“菩薩保佑了你,護身符保護了你?!?/p>
浴火重生是一種福氣,很多人如此接近死亡的機會只有一次。腔鏡候診廳里那么多痛苦的眼神,又浮現(xiàn)在我眼前,我突發(fā)奇想,如果說改變自己,是自救,那么影響別人,就是救人。我何不在痊愈之后,發(fā)起一個公益組織,把自己的治療經(jīng)驗,分享給所有需要幫助的朋友?
坐在椅子上,我又拿出手機,與舅舅、濤哥、叔叔、姑姑、蘭老師、悅悅和所有關(guān)心我的親戚、同學(xué)、學(xué)生、朋友們聯(lián)系了個遍,還在QQ群里發(fā)了消息——“‘瘤氓沒了,萬里長征終于走完了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