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定去慶元是因為聽說那里有廊橋。
多年前我曾被一本《廊橋遺夢》所吸引,書中講述的兩個中年人一見鐘情,卻終生隱忍克制的愛情故事令我心動。他們的故事就發(fā)生在廊橋上,是美國依阿華州小鎮(zhèn)上的一座廊橋。我喜歡這個故事,喜歡那種不期而遇的生命綻放,喜歡那種一生中可能只有一次的確定的愛情,喜歡那樣的因兩個人的孤獨守候而得以永遠保鮮的四天。我是后來在由小說改編的同名電影中,看到了故事中的那座廊橋。我看到在夕陽的余暉中,廊橋寂寞地俯于曠野間,橋下無水,草木在廢棄的河道中蓬勃瘋長,映襯著廊橋的蒼老、孤絕……或許正是彌漫其間的憂傷的美,讓我確信廊橋是個有故事的地方。
那天下著小雨。
這時節(jié)江南的雨也溫柔,遲遲疑疑的樣子,似乎一直拿不準主意,一忽下一點,轉(zhuǎn)眼又怕驚擾了似的收了。且有雨也無風,全不似我們東北的雨那么喜歡使性子,那么喜歡借風欺人。古廊橋就沐在這溫溫潤潤的小雨中,靜靜地候著,以不變的神情,一候就是千百年。
據(jù)說,慶元最早的廊橋可追溯到宋代。
之前我曾猜想,作為古跡的廊橋怕是早已獨守曠野,僅供觀賞了,不曾想慶元的許多廊橋至今還在使用。抬眼望去,橋上有人,橋下有水,廊上有飛鳥,水中有游魚,廊橋跨水而立,勾連起市井街道、古廟村落,活脫一幅現(xiàn)代版的清明上河圖。這就很有些意思了,我看不懂廊橋的結(jié)構(gòu)之妙,反倒對古跡與今人的關系更感興趣。我想知道,那些在古廊橋上歇腳避雨之人,是否曾恍惚憶起過建橋的先民?我想知道,現(xiàn)今腳步匆匆從廊橋上走過的人,是否曾有意無意地蹈進過鄉(xiāng)賢的足???
查資料,古時鄉(xiāng)間建橋少有官府撥款,多為鄉(xiāng)賢捐助或率眾籌資。因此,建橋是地方盛事,是聚攏民意,倡導民風,彰顯善行賢德的機會。凡好古之地,民風淳樸,鄉(xiāng)賢舉事,鄉(xiāng)民應合。捐橋者無論貧富,不拘多少,哪怕只是一碗米一把鹽,捐的是善舉,是對鄉(xiāng)鄰眾生的一份體恤,是對家鄉(xiāng)山水的一份愛意。所以,橋,常作為一方的賢德豐碑而存在。慶元城中的詠歸橋,初建時就叫興賢橋。我只是有些納悶,這興賢橋的名字竟是一個達魯花赤起的。元初時,每縣派駐一名蒙古官員掌管,蒙語稱達魯花赤。元大德十年派駐在這里的那個達魯花赤于崇,似乎就深諳漢文化的內(nèi)涵,顏曰“興賢”,于是,這橋便叫了興賢橋。只是不知于崇的“興賢”是否引自王安石《興賢》一文,揣摩用心,其間似乎既有王安石文中舉賢任能的本義,更有倡導當?shù)卮笈d賢德之風之意。
慶元倒真是個賢德之地,有捐橋記載為證:
雙門橋——宋天圣二年前由里人葉塢倡首建,隆慶元年吳道揆重修。
蘭溪橋——明萬歷年間邑人謝子隆、吳豐等募建,清乾隆四十八年被洪水沖毀,里人吳星海重修。
甫田橋——明萬歷年間里人吳起蛟、吳廷殷重修,清順治十八年,吳世臣、吳銓臣、吳貞臣重修,清道光七年吳墉、吳邦鑾、吳序喜再捐修,1937年吳墉后裔子孫重建。
詠歸橋——明崇禎十五年,時任慶元知縣楊芝瑞動議重建此橋,帶頭捐俸銀五十兩,鄉(xiāng)人積極響應,其中邑人姚文宇助銀五百兩。清康熙八年,左橋由邑人余世球修繕,右橋及閣由邑人姚繹重修。
后坑橋——清乾隆三十六年,貢生吳得訓重修,道光五年,監(jiān)生吳恒憲獨修,同治六年,信女田門氏獨修。
來鳳橋——道光年間由村里的富四房后代捐資重建。
……
而在這些有文字記載的后面,還有許多遺失了的名字,但更多的還是許許多多無法進入文字記載的,有名的或無名的民間捐贈者。
我站在天井里看雨。雨水從古飛檐間滴落下來,直直地落在古老的石板地上,然后悄然散去,靜悄悄的祠堂里于是便有了些不疾不徐的聲響。
我知道有人在聽,是古人,他們就在我身后,端靠在祠堂的墻上。只是我不太想回頭,與那么多古人默不作聲地對視,令我感到不自在。何況我又分辨不出他們誰是誰,一樣的官服官帽,一樣的神態(tài)表情,連名字都難以區(qū)分開來:吳轂、吳轂、吳彀、吳……不好意思,我甚至都讀不準這些名字的發(fā)音。其實墻上那些古人的樣子都只是今人的想象而已,我想?;蛟S,此刻那些古人正躲在自己的畫像后面竊笑,笑那個是自己而又不是自己的面孔,笑自己成了一個沒有溫度,沒有氣息,沒有個性的名字。
好在還有故事,一旦進入了鄉(xiāng)間世代口口相傳的故事,幾百年前的一個陌生名字,立刻就能復原出一個活生生的人。
月山村的八老爺吳懋修就有故事。八老爺曾經(jīng)是個有社稷抱負的人,當年追隨魯王反清復明,兵敗后只好隱居故里做了鄉(xiāng)紳。從此,八老爺一邊著書立說,一邊致力于家鄉(xiāng)建設。月山村著名的“舉溪八景”,就是在八老爺手上一一歸建的。據(jù)說,在歸建“月山晚翠”一景時,得讓半月形后山上長滿毛竹。但當時的村民習慣了在后山上放牲畜,山上的竹筍被豬拱??校耖L得稀稀落落無法成林。為了養(yǎng)山,八老爺提出禁止人畜進入竹林,宣布無論誰家的牲畜上山,只要發(fā)現(xiàn)就抓住殺掉,全村按戶分肉,以示懲戒。八老爺情知許多村人存僥幸心理,不相信真能做得這么絕,就悄悄地安排下人,將自家最肥的一口豬趕到了山上。待到豬被抓住,村人問如何處置時,八老爺果斷吩咐殺掉,全村人于是都分得了豬肉。想來,那頓豬肉村人們一定吃得極香,當然也一定吃得極有效果。否則,后山上的竹林不會那么快就繁茂起來,不會在歷經(jīng)幾百年后的今天,還依然能為我們呈現(xiàn)出“半月煙居半月山,松篁陰翳抱東環(huán)”的美景。
這是一個關于鄉(xiāng)紳的故事,是一塊土地對一位鄉(xiāng)紳充滿敬意的久遠記憶。
終于說到了鄉(xiāng)紳。鄉(xiāng)紳,其實我對這個早已不復存在的階層十分陌生,但在慶元那些細雨霏霏的日子里,無論是走在古廊橋上,還是流連在古村落中,總會在不經(jīng)意間看到鄉(xiāng)紳留下的印跡。鄉(xiāng)紳階層曾長期在中國歷史上占據(jù)著一席之地,在歷史進程中擔負起中國社會的鄉(xiāng)村自治責任,在統(tǒng)治者與農(nóng)民之間充當上下溝通的橋梁作用。誠如費孝通先生所說:“擁有權(quán)力和財富、植根于土地的鄉(xiāng)紳階層,連接了以家庭為單位的社會成員與國家,充當了鄉(xiāng)村的治理者?!?
現(xiàn)如今,這個階層已然消失多年了。但這個消失了的階層,卻以一種獨特的方式至今存留于世。只要稍加留意,就會在鄉(xiāng)村的山水之間,在村落的路旁橋畔,在古居的堂前榭后,看到鄉(xiāng)紳們從前衣裾飄飄的背影。以至于幾百年后的今天,人們依然還在享受著帶有鄉(xiāng)紳印記的物質(zhì)遺產(chǎn)。
其實,鄉(xiāng)紳階層留下的何止是物質(zhì)層面的遺產(chǎn),更重要的還是文化,是崇尚儒學的鄉(xiāng)紳文化對這塊土地的久遠滋養(yǎng)。當八老爺們的故事歷經(jīng)幾百年一代代流傳下來時,當流傳下來的鄉(xiāng)紳故事被一代代后人傳頌效仿時,我們才驀然發(fā)現(xiàn),那早已不再只是一個個人的故事了,而成為了一個階層的文化,成為了滋養(yǎng)這方水土的賢德古風。
如今的慶元仍秉承著先賢傳下的厚德傳統(tǒng),還舉修橋為例:
——2006年8月,始建于康熙年間的竹坪橋毀于臺風“桑美”。當年10月,由村民籌資重建該橋,所用工程花費達25.88萬元,總投工數(shù)達3000余工,歷時一年建成。
——2010年6月,村民自發(fā)組織成立了濛淤橋重建暨應嶺嵐古道文化協(xié)會。當時始建于元代的濛淤橋已毀于火災,協(xié)會倡議重建后,81名會員積極組織募捐籌款。為了及時向群眾通報捐款情況及籌建進度,協(xié)會還編輯了《蒙嵐信息》,發(fā)放200余份進行宣傳,得到了廣大鄉(xiāng)民的積極響應,以各種方式參與捐助者達1200余人,其間共收到捐款捐物、投工投勞折合人民幣達200余萬元。2010年6月濛淤橋祭河開工,歷時一年,于2011年7月竣工建成。
也許,對中華古文化的傳承,對中國基層社會的道德教化,才是鄉(xiāng)紳這個階層對這塊土地最重要的貢獻。
我果然在慶元廊橋找到了愛情故事。只是與依阿華小鎮(zhèn)上兩個中年人和一座廊橋的故事不同,這是兩個年輕人、兩個家族和兩座廊橋的故事。
相傳,從前吳、陳兩大家族常為爭水械斗。大旱之年,吳如龍和陳來鳳代表各自家族比武爭水,因為兩人武藝都很高強,最終打成平手,暫息了這場紛爭。比武使如龍和來鳳互相傾慕,產(chǎn)生了感情。事后,他倆一起勸說兩族人共同開山引水,終于引來了山泉,解決了缺水問題,多年的家族仇怨因此化解,他們兩人也如愿結(jié)成了夫妻。為了慶祝兩族結(jié)束紛爭,和睦相處,兩姓家族的人們共同在引入山泉的舉溪上,建起了兩座遙相呼應的廊橋,一座叫作如龍橋,一座叫作來鳳橋。
這是一個典型的中國式愛情故事,由于其中寄寓了太多的公眾訴求,那發(fā)自兩個年輕生命本身的豐富情感顯然被淡化了,被工具化了。這倒也符合鄉(xiāng)紳文化輕個體、重家國的道德規(guī)范。沒辦法,只要一進入情感話題,我們的傳統(tǒng)文化就難免面露窘迫。即便是到了今天,我們的愛情故事也常會現(xiàn)出缺乏質(zhì)地的尷尬。只是,讓我們始料不及的是,除此之外我們還會遭遇到另一種尷尬。
舉溪水邊新開了家茶莊,路人都可以進去避雨,或坐下來歇腳品茶。喝茶是免費的,不買茶也沒關系,喝夠了盡管抬腳就走。有眼睛晶亮的茶莊女人招呼客人,忙里忙外地端茶續(xù)水,笑容間透著慶元人的寬厚。但她卻不是慶元人,她叫黃翠娥,可黃翠娥也不是她的本名,本名她說了幾遍我也沒學上來,因為她說的是越南話,她竟是個嫁到慶元來的越南媳婦。越南媳婦黃翠娥漢語說得極好,說話是她老公教的,名也是她老公起的。我很想問問她是怎么嫁到慶元來的,但看她提到老公和孩子時那一臉的幸福,就有點不忍心,話到嘴邊打了個結(jié),就變成了:“你在越南姑娘里是不是很漂亮?”黃翠娥羞澀地笑笑,眼睛晶亮地看著我,使勁兒地點了點頭。
過古村時,雨下得正急。見一對老夫妻帶著一個兩三歲的孩子,扒著門框向外張望,就隔著雨簾問,孩子的媽媽去哪了?老婆婆說回娘家了。問媳婦娘家是哪里的?老婆婆說了句什么,聽不清是越南還是柬埔寨。問孩子這么小為什么不讓媳婦帶著?老婆婆說不能讓媳婦把孫子領走,萬一不回來了怎么辦?正愣著不知該怎么往下問呢,就見老婆婆伸出四根手指頭說,四萬塊呀!四萬塊買的媳婦!要是孫子不回來這四萬塊就沒了……說完,老婆婆低下頭往孫子嘴里喂了一口飯。孫子仰頭看奶奶,爺爺側(cè)臉看他倆,祖孫三人臉上全是笑,笑得我心里一陣發(fā)酸,趕緊扭頭走了。
雨打在廊屋的風雨板上,輕輕柔柔的。有雨的時候,廊橋最美。透過古老的廊窗看慶元,仙境般云霧縹緲,卻總是看不透。守著最富有的自然生態(tài),慶元因此不富,這真是一個令人無奈的悖論。慶元的路還很遠,在飛速發(fā)展的當下,慶元能這樣完好地保住自己的自然相貌實屬難得,若要延續(xù)一方興賢蓄德的古訓遺風,則會更加不易。
我忽然很想知道,古廊橋,這些在慶元居住得最久遠的居民,在冷眼看過了數(shù)次改朝換代的世事更迭之后,會怎么看當下的世事?怎么看當下的世人?
廊橋不語,只有雨聲依舊。
責任編輯 寧珍志
馬曉麗,一級作家,中國作協(xié)會員,中國作協(xié)軍事文學委員會委員,遼寧作協(xié)理事。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楚河漢界》,長篇紀實散文《閱讀父親》,長篇傳記《光魂——光學家王大珩》,中篇小說《云端》,短篇小說《俄羅斯陸軍腰帶》《殺豬的女兵》《左耳》《舵鏈》等。其長篇小說《楚河漢界》獲第二屆中國女性文學獎、第十屆全軍文藝新作品一等獎及第六屆遼寧曹雪芹長篇小說獎,入圍第六屆茅盾文學獎,被選入中國當代文學精品文庫圖書并拍攝為長篇電視連續(xù)劇《將門風云》;中篇小說《云端》入選《21世紀中國最佳中篇小說》,并獲第十一屆全軍一等獎及遼寧文學獎;短篇小說《俄羅斯陸軍腰帶》獲第六屆魯迅文學獎、小說選刊雙年獎及全軍一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