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裂、焦慮與迷失

彭凱

摘 要：面對新時期多種話語共生的震蕩及齟齬，如何透過文本敘述的裂隙，重新把脈作家的創(chuàng)作心像，對重返當(dāng)時的語義場具有至關(guān)重要的意義。張賢亮的小說，特別是80年代前期的作品，在其敘述策略中或隱或現(xiàn)地透顯出對“身份”尋找與確認時的動搖和焦慮，以及“重述”面紗下的“身份”的變形、伸縮和扭曲。

關(guān)鍵詞：張賢亮;癥候;敘述轉(zhuǎn)移;控訴

一、分裂、焦慮與迷失—張賢亮小說中身份認同的癥候式分析

“四人幫”倒臺之后，面對歷史又一輪分化重組，如何在動蕩的語境里把握時代精神的偏倚，在紛繁復(fù)雜的“歷史講述”中重新確立個體的身份認同，成為作家們不可避及的話題，當(dāng)然也滲透著某種被動的“歷史必然性”。通過對張賢亮小說癥候式分析，管窺當(dāng)時復(fù)雜話語博弈下的“身份認同”的敘述迷宮，是本文致力解決的問題。

二、投懷大眾：身不由己的迎合

張賢亮小說中主人公，如許靈均（《靈與肉》）、石在（《土牢情話》）、章永璘（《綠化樹》、《男人的一半是女人》），都是“右派”知識分子，被遣往偏遠的勞改農(nóng)場接受改造。勞改目的就是脫胎換骨，重新確立自我的身份認同。張賢亮在《靈與肉》的題記中寫道：“他是一個被富人遺棄的兒子。”這個“兒子”原本想要在革命的鏡像里體認自己的身份，但“臭老九”的聲音打破了他的幻想和自我陶醉，他見到自信和尊嚴被掏空的軀殼，幻想的自我意識煙消云散，在拉康所說的“父親”統(tǒng)治的符號世界里犯了失語癥。

無邊的曠野，重新找尋的過程，處處承受著精神的抵牾和情感的嬗變。迫切認同的焦慮以及背后自相矛盾的分裂，從1980年發(fā)表的《靈與肉》為始，如投石之紋，不斷漾開。道德評價機制先驗性地介入，使得這兩種生活看似是二元對立（靈與肉）的平等博弈，實則僅僅是認同主題下關(guān)于“報恩”戲碼的一次變相演繹;看似是靈魂激烈斗爭的虔誠皈依，實則不過是對矛盾所激生的焦慮的逃避，章永璘“通過留下來的行為，他緩和了焦慮，在現(xiàn)有的社會秩序（改革開放之初）中取得了合法性”。[1]畢竟，“人民”在整個現(xiàn)代中國具有神圣的語義背景和崇高的道義色彩，“新時期”依然難以擺脫“人民是文藝工作者的母親”這樣的話語制約。黃土地承載了一個民族的想象，回歸則是“愛國者”精神世界夢幻般的升華。

小說中有一段關(guān)于許靈均“右派”問題終于得到改正，并且從財務(wù)科領(lǐng)回五百塊錢補助回家的描寫：

“喂，秀芝，……我們過去啷個子過，二天還是啷個子過。有了錢才能安逸。你莫吵我，讓我再好好數(shù)數(shù)?！?/p>

顯而易見，知識分子與人民的撮合已潛藏了關(guān)于生活方式、政治信仰、價值觀等危機四伏的矛盾，并且呼之欲出。但這些分歧在作者的筆下被悄無聲息地引向了道德的寬闊地帶，“是的，比他小十五歲的秀芝從來沒有把他看得和別人有什么不同，她永遠保持著莊稼人樸實的理智”、“勞動是高貴的;只有勞動的報酬才能使人得到愉快的享受;由剝削或依賴得來的錢財是一種恥辱”。

三、想象失陷：敘述受挫與轉(zhuǎn)移

張賢亮將置身西北黃土地上飽受摧殘的“右派”知識分子，被廣大勞苦大眾溫暖人性所撫慰、滋潤、感化的“落難/拯救”的故事模式移植到了《綠化樹》，試圖延續(xù)和修繕關(guān)于知識分子靈魂涅槃以及民間認同的敘事神話。

甫一開始，羅列稗子面饃饃、稠粥與稀粥、蘿卜等一系列食物群像的方程式，展現(xiàn)出一種面對貧瘠匱乏時所必須習(xí)得的強韌的生存哲學(xué)。而且，還不忘“添油加醋”地把章永璘如何巧妙地利用幾何體的視覺差多得到監(jiān)獄里的稀粥、如何在土豆換蘿卜的復(fù)雜邏輯運算中以欺騙老鄉(xiāng)、如何發(fā)揮生活的經(jīng)驗打一口柴省火旺的爐灶、如何用燒紅的鐵鍬煎稗子面糊的情形巨細無遺地描繪出來。顯然，“吃”在融入人民的漫旅中是不得不攻克的關(guān)卡，也是不得不遵守的既定法則。

當(dāng)然，張賢亮還在進行著企圖修補裂痕的努力。小說中，《資本論》玄奧的邏輯思辨、晦澀抽象的文本以及跳躍華麗的語詞;古今中外情思并重、不失風(fēng)雅古典詩歌;直白樸素、高低婉轉(zhuǎn)、蒼涼憂傷的“河湟花兒”小調(diào)，在看似自由共生的話語平面中來回穿插，纏繞交合，多種力量客體像游魂一般在表述的邊際不斷巡狩。作者竭力平衡和彌合隨之而來的力量對峙，以“吃”與“人性”為磚瓦，來搭建知識分子通往人民的橋梁，而且還不忘在破棉絮中塞上一本《資本論》，讓知識分子在黑夜的海上不至于迷航。

《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中，章永璘不經(jīng)意窺視到正在蘆葦叢里洗澡的黃香久，結(jié)下了宿命一般的緣分。多年以后，二人幾經(jīng)波折終于相逢;困頓日子里，干柴與烈火迅速結(jié)合。不料章在情欲的壓抑中落下了生理的病根，盡管不久痊愈，但多方面復(fù)雜的矛盾還是使得二人分道揚鑣。表面看來，這是一次滑向低俗的邊鋒探險，實際上是作者一次極為機智的偷天換日，因為“性不僅是一種秘而不宣的生理行為，性同時是革命，是政治，甚至寓托了民族或者國家的命運”[2]。

由此，重新回過頭來看這篇小說，張賢亮之所以將一切糾葛與矛盾通通簡化為肉體的修辭學(xué)，將性功能的缺失等同于政治覺悟的閹割，是因為如果仍然執(zhí)著于人民認同與知識分子主體精神焦慮的魔障里，那么在通往政治神壇的道路上便會不斷受到阻隔，也必將把知識分子精神的匱乏、反思的無力、依附的軟弱暴露無遺。推及到前面的作品，人民的意義也似乎被架空，她失去了對知識分子的吸引，成了知識分子驗證自我政治覺悟高低的語義場：章永璘在搶險后恢復(fù)了性功能只有在黃香久的溫床上才得以證明;馬纓花對章永璘的拒絕毋寧說是他政治改造得還不夠徹底才遭嫌棄;許靈均回到黃土高坡也就是對罪孽的持續(xù)洗清，一次光明正大的政治獻祭。

四、話語博弈：“控訴”還是“懺悔”

“右派”作家曾經(jīng)被流放，現(xiàn)在宣告歸來，與歷史同呼吸共命運的經(jīng)歷無疑可視作其英雄載譽而歸的勛章。對于那段苦難的講述不僅能夠修復(fù)甚至重構(gòu)歷史，而且也是論證自我合法性的現(xiàn)實需要，在這一過程中，重新確立了歷史的主體和主體的歷史。作為幸存者的“證言”，張賢亮的作品中明顯存在著兩種聲音的鼓蕩：“控訴”和“懺悔”。被放逐的經(jīng)歷以及竭力擺脫“失信”的焦慮，使得“無罪的聲張”與“有罪的悔悟”悖謬地縈繞在歷史文本統(tǒng)一的表述中。endprint

對于“資產(chǎn)階級右派分子”、“反革命”等帽子并不被知識分子所承認，他們認為自己是無罪的，是歷史被迷蒙了雙眼，一時糊涂冤枉了好人。因此，他們對親歷的體驗、記憶的提取，也就還原了那段黑暗的野蠻的“歷史面貌”;苦難也就成為歷史篡位中對個體無辜地戕害。

《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中，章永璘已經(jīng)將嚴酷的勞動改造視為返祖的滿足和愉悅：“我只要一投入勞動，鍬一拿到我的手，麻袋一沾上我的肩，稻捆一貼在我的背，我就會入迷，就會發(fā)瘋，如同《紅菱艷》中那位可愛的女主人公一穿上那雙魔鞋便會不停地跳啊，跳啊，直跳到死一樣”。對他們來說，革命和政治依舊具有無可置疑的神圣性，而苦難就是在嚴重的政治受挫中始終保持著堅定的革命認同的證據(jù)。

洪子誠先生在談及加繆《鼠疫》時，將80年代初的文學(xué)與其作了對比，鞭辟入里地指出關(guān)于作家（敘述者）在自我意識上的巨大差異：“另一個明顯的不同，是《鼠疫》敘述者清醒的限度意識。雖然敘述者認為是在以眾人的名義在說話，但也不打算讓這種‘代表性的能力、權(quán)威無限膨脹。”[3]正是基于對“幸存者”這一身份、姿態(tài)持警惕的立場，使得《鼠疫》沒有沉浸于收集“不幸”的“自憐”與“自戀”以及毫不猶豫地將“苦難”給予英雄式的轉(zhuǎn)化，而是在一段黑暗歷史結(jié)束的瞬間看到另一種荒誕的延續(xù)。張賢亮的作品少了這種警醒的意識，為自我“正名”，為歷史“代言”的欲念頗為急切地想要為前一個時代劃上句號，為下一個黎明拉開帷幕;甚至在某些時刻把強烈的幸存欲望幻化成了“危險”的“感激之情”，根本顧不上清掃歷史積垢。或許，“歸來”本身就帶有身份意識的狂熱，使得這一次歷史的書寫，以“銘記”為初衷，卻給“忘卻”做了嫁衣。

注釋：

[1]房偉：《荒野中的迷失——從張賢亮小說談新時期文學(xué)救贖意識之批判》，見《風(fēng)景的誘惑》，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3年版，第65頁.

[2]南帆：《后革命的轉(zhuǎn)移》，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5年版，第205頁.

[3]洪子誠：《“幸存者”的證言——“我的閱讀史”之<鼠疫>》，見《重返八十年代》，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9年版，第55頁.

參考文獻：

[1]房偉.荒野中的迷失——從張賢亮小說談新時期文學(xué)救贖意識之批判.風(fēng)景的誘惑[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3：65.

[2]南帆.后革命的轉(zhuǎn)移[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5：205.

[3]福柯.性史[M].西寧：青海人民出版社.1999：53.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