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特約撰稿 / 魯韻子
嬉笑怒罵皆成曲
本刊特約撰稿 / 魯韻子
以毒舌點評歌手搏名的梁歡,自己當歌手后欣然迎接毒舌。這事情玩得低需要臉皮,玩得高需要情商。
在“巔峰”時期,梁歡一天能收到一萬多封微博私信。其中的大部分,都在以激烈言辭質疑“我的長相、我的身份、我的資格、我的經歷、我的粉絲,一路扯到我的性取向”。
這種情況發(fā)生過兩次:一是2013年春天,他在微博上批評五月天主唱阿信跑調,并發(fā)布爭議一時的“我心中的華語流行樂壇歌手唱功評分標準”,在滿分100的評比中,阿信僅得5分;二是2014年冬天,梁歡一邊宣傳新專輯,一邊指責少年偶像組合TFBOYS在多次現(xiàn)場演出中假唱。
而在兩者之間及之后,蔡依林、陳綺貞、孫楠、李宇春等多位大牌歌手也被梁歡評價過唱功不及格?!皼]有音準”、“氣息撐不住”、“胸腔/頭腔共鳴不足”及“語感差”,是其分析中常見的措辭。同時點評者宣稱,“標準是我自己設的,打分也盡量客觀,我并不認為存在漏洞?!?/p>
畢業(yè)于商丘學院播音主持專業(yè)的梁歡,并不承認自己是樂評人。他以前沒有專門學習過音樂,“樂器演奏能力很糟糕”。而居高臨下的“專業(yè)范兒”和毒舌評論,則在為他迅速聚攏人氣的同時,也造就了“敵人”。在他曾曬出的“最近 1 小時收到的私信”中,有人在3分鐘內連發(fā)8條信息要求梁歡向偶像道歉;還有人宣稱“姐從來不罵人,姐罵的不是人”。
就在一次次從不“認慫”的網絡論戰(zhàn)里,1988年出生的梁歡積累了近150萬微博關注者和百萬級別的投資,隨即如愿出道、發(fā)片、出品脫口秀節(jié)目。
現(xiàn)在,安坐在自己的個人工作室里,這個26歲才入行的“45線藝人”看起來并不像個愛找茬的刺頭。他皮膚白,個子高,與人對話時會習慣性地微伸著頭,把微笑控制在親切而不過于熱絡的范圍內。這讓那張輪廓不深的面孔顯得充滿變數(shù):從上往下看,有點像馮鞏;從下往上看,又似王自健。
雖然樂于借上述兩位前輩“自黑”,他卻顯然鐘情于更“不要臉”的自創(chuàng)外號—“海淀吳彥祖”。“‘海淀’和‘吳彥祖’之間的氣勢沖突多強啊,以后微博上地名加人名起外號的風潮就傳開了,就是我從這兒開始的?!?/p>
2012年11月,還在與朋友們開發(fā)iOS游戲的梁歡用一條微博迎來了自己的第一個“巔峰時刻”。之后有一兩周,每天他都“能漲一萬多粉絲”。他將那條微博稱為“我出道的起源”,現(xiàn)在仍能幾乎一字不差地復述內容:“第一次聽了五月天的歌,感受是‘就不能把他那些跑調的音修好嗎?’以及‘這樂隊的現(xiàn)場有法兒聽嗎?’”
他還精確地表現(xiàn)出當時受到“五迷(五月天歌迷)圍攻”的心情:皺起眉頭,滿臉無辜的困惑?!拔覍懟@球評論時,語言風格有時會刻意地很刻薄、惡毒……我只不過又這樣寫了一句五月天而已。”
但在回答完一道“知乎”問題—“五月天的阿信唱功如何”之后,他恍然大悟:“我把他的音域跨度、音準、語感、氣息和歌路都分析了一下,底下很多的評論就很讓我觸動。有人說:我第一次知道阿信的唱功原來真的不好?!?/p>
原來許多人是真不知道什么叫唱得好、音樂好。怎么讓他們知道?“只有一個辦法,就是我把這個明晰地說清楚?!?/p>
他開始堅持“婆婆媽媽”地寫樂評,將自己早年在網上養(yǎng)成的精英感代入,按自己的標準品評歌手們在“努力”、“理想”之外的真實實力。之后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媒體陸續(xù)跟進,在采訪中,梁歡卻被記者建議:你為什么不出道呢?你太適合這個圈子了!
為什么不試試?梁歡想,他從小熱愛音樂,“不太能忍受耳邊沒聲音”。而且他“軸”,覺得一切侮辱攻擊都打敗不了自己。
“我希望娛樂大眾,這是第一。第二點就是推動大眾審美緩慢向前,但這需要讓大家先知道你。先有作品,才能讓大家知道。”
2013年3月22日晚上10點,24歲、體重達到90公斤的梁歡坐在電腦前,試圖解決一個難題:北漂兩年后,人生下一步應該怎么走?
與許多一樣迷茫的北漂們不同,他選擇以發(fā)動網絡投票來解開困惑。在簡單的“出不出道”問題之下,兩個投票選項透露出發(fā)問者引以為傲的語言趣味。
“出道,且依然是直的?!薄安怀龅溃乙廊皇侵钡??!?/p>
投票共有3617張,其中50.7%贊同,49.3%反對,差額很小。但梁歡很快依此做出決定。
20年前,上小學的梁歡發(fā)現(xiàn)家里多了一臺電腦。在人口僅有一百多萬、生產總值在全省排到十五開外的山東小城萊蕪,這并不尋常。
電腦是梁歡的父親弄來的。父親生在富裕的煤礦礦主家庭,少年時是“中國第一批玩兒‘搖滾’的”??吹诫娨暽喜サ倪~克爾·杰克遜的音樂,不知道那伴奏用的是合成器,就用吉他想盡辦法拼命試,只為發(fā)出那從未聽過的聲音。
寬裕的家庭條件,讓父親很快玩遍了各種樂器。1982年左右,他躊躇滿志地開始北漂,卻在幾年后黯然回到萊蕪,遵照家人意愿做了基層公務員—礦院老年干部活動中心“一個管事的”。
在“最近 1 小時收到的私信”中,有人在3分鐘內連發(fā)8條信息要求梁歡向偶像道歉;還有人宣稱“姐從來不罵人,姐罵的不是人”。
梁歡模模糊糊地知道,父親是在北京吃了大虧:沒有版權意識,自己寫的歌被樂隊主唱唱了,就成了別人的歌;沒有包裝自己,圈子越混越小,終于到了混不下去的地步。
父親并未因此沉淪,但婚后定下了一條鐵律:不許兒子碰任何樂器,甚至自己在兒子面前也不碰樂器,“要做就做歌手,千萬別在幕后搞音樂”。同時,他訂《中國電子報》,鼓勵兒子打籃球、聽“魔巖三杰”、學拳擊、寫情書,甚至提早給孩子灌輸“品牌意識”—“他說他的人生感悟,就是你這輩子要把自己做成一個品牌,你自己就是你的品牌”。
但對少年梁歡來說,父親用青春換來的痛楚教訓畢竟遙遠,自己眼前那父輩無法想象的廣闊網絡卻很切近。有了電腦,他一放學就趕著回家,上網看外國樂隊的現(xiàn)場演出,看論壇上大家都在討論什么,看電影的簡介、評論,看游戲攻略……
公認的互聯(lián)網黃金時代伴隨著梁歡成長,但中考之后一切都戛然而止。他低分考入當?shù)刂攸c高中,之后越考越差,備受打擊,終因患上抑郁癥退學?!坝?個月沒有出家門一步,40多天沒說一個字?!备改覆坏貌幻刻燧喠髟诩沂刈o,唯恐兒子萬一想不開就跳了樓。
現(xiàn)在,梁歡可以微笑著把這段“大挫折”說得很詳細,甚至有點津津有味。在冬天水紅色的陽光中,他兩鬢的幾根白發(fā)正在閃閃發(fā)亮。同時,跟他年紀差不多的助理坐在一邊目不轉睛地看著手機,時不時笑出聲來。
在梁歡的敘述中,最后還是網絡伸出了援手。他在沉默中迷上了實時戰(zhàn)略游戲(RTS)《魔獸爭霸》系列,在網上與其他玩家有了往來。溝通幫助他走出抑郁,卻沒能拯救成績。他索性把大把時間全部花在了游戲論壇里。
很快有人注意到他寫的游戲攻略“有點意思”,邀他做當時正火的網絡動畫《大話三國》、《小兵的故事》的腳本槍手,一集腳本給60塊。梁歡接下了活,“走上寫作的不歸路”。到了2007年,姚明正火,他又開始寫籃球評論,在文中拿武俠和影視“大扯閑篇”。同年他被“塞進”三本大學,暑假就去小酒吧混著做駐唱歌手。三個駐唱輪班倒,唱英文歌一晚能比唱中文的多掙150塊錢。于是他苦練英文歌,斷斷續(xù)續(xù)地唱了一年多。
他的球評一寫就是7年,漸漸在圈子里有了名氣。除了練文筆、得來“一堆女粉絲”,還使他收獲了日后至關重要的業(yè)界人脈,比如欣賞其球評、盛贊他為“Super smart, street smart(絕頂聰明,世故精明)”的“知乎”聯(lián)合創(chuàng)始人張亮。
2011年,梁歡放棄了山東衛(wèi)視新媒體中心的編導職位,加入“知乎”團隊,開始“北漂”。他相信,自己已有了“品牌意識”,勤發(fā)微博,還不時刪改修剪,務使自己的所有網上記錄都像簡歷一樣清晰漂亮、“不蔓不枝”。
又過了兩年,早已離開“知乎”、iOS游戲開發(fā)再次失敗的梁歡,發(fā)現(xiàn)自己坐在出租屋里,打下了“出不出道”這四個字。
梁歡堅稱當年放棄前途大好的“知乎”運營職位,正是因為“知乎”逐漸背離了“好好溝通探索、不斷生產高質量內容”的初衷。而與朋友們開發(fā)iOS游戲,也是出于同一思路:在大家都在拿錢充值打“免費”游戲的時候,做出一款“不要找投資人,不要找發(fā)行商”的付費獨立音樂游戲來。
但骨感的現(xiàn)實還是像當年對待父親一樣,狠狠打擊了這些自以為精通新世界規(guī)則的年輕人。個人投資、熬了數(shù)月做出來的游戲,很快被人在網上公布了破解安裝包,2美元一個的游戲,一天之內便有6萬人免費下載。
從失敗創(chuàng)業(yè)中一轉身,他就寫出了處女作《歡樂多》。歌詞很簡單,光“歡樂”一詞就出現(xiàn)了15次。在一臺MacBook Pro上制作成曲后,于2013年6月1日兒童節(jié)趁勢推出,馬上“大獲反響”。不少人都想看看,批別人特靈的“梁直導”,自己寫歌唱歌怎么樣?
結果劣評如潮。較為溫和的網友也只能說:“耐著性子(聽),忍住沒關掉瀏覽器……唱歌不像點評,不是動動嘴皮子就可以的?!?/p>
曾任《當代歌壇》副主編的樂評人阿落,毫不客氣地給梁歡首張個人專輯打了40分(滿分100)。她寫道:“這是一位心比天高,聲比紙薄的老新人……當然,一旦你知道這是梁歡,聆聽時也便多了幾分看戲的心情?!?/p>
梁歡歡迎“打臉”,卻絲毫不以罵聲為意。在他看來,只要有人聽,就說明試水已成功。藝人之路勢在必行,他開始找投資、練聲、減肥,一個月內減掉25斤體重。同時繼續(xù)寫歌、邀請自己最喜歡的音樂制作人,包括曾是周杰倫御用制作人的臺灣名家鐘興民,和著名獨立樂隊“旅行團”的鍵盤手韋偉。
此刻,“Street smart”再次有了用武之地?!傲簹g找到我時很有誠意。細節(jié)不太記得,就是記得他的誠意。”身經百戰(zhàn)的鐘興民在對《博客天下》記者回憶受邀過程時,連說了4個“誠意”。眼看華語歌壇多年不振,他本已無心制作流行歌曲,卻被這個素不相識的后輩打動,“我相信他做的是有益的事?!?/p>
而韋偉也對梁歡的“誠意”有深刻印象:“我開始不認識他,很不以為然。梁歡跟我說,‘在我的iPod里面,你們是Indie music里面排名第二的音樂人’,我就被感動了?!彼χ稳萘簹g當時寄來的demo“其實挺無聊的”,但隨即贊賞起后者的聰明、作為業(yè)余人士對音樂理論的掌握,和給制作人的自由。
毒舌傳
《洋蔥》這首歌,從G到High C,一共18度。這就是傳說中的“兩個多八度”的歌,五月天的主唱的尷尬是—升key唱,副歌部分高音上不去(他甚至不會真假混音唱法);降key唱,主歌部分低音下不來(再低他就該氣泡音了)。唱一首超出自己音域的歌,走音是一定的,這又不是《倔強》那種口水歌……
五月天的樂手演奏水準怎么樣呢?看跟誰比,跟國內地下樂隊比,好出幾百條街去;跟國外任何一個你叫的上名來的樂隊,哪怕Beatallica這樣負責搞笑的,也沒法比。不過“扎實”、“老練”這些是可以聽出來的,錄歌也不需要別人代錄(反正歌里也沒有太復雜的部分)。但這哥幾個真正牛逼的是—都比阿信音準。
兩個月前第一次聽五月天的歌時,我以為阿信跟多數(shù)樂隊主唱一樣,缺乏對唱歌技巧的認知。后來五迷老師們說,“阿信也常自嘲唱歌不好”。如果真是這樣,他確實比多數(shù)樂隊主唱都清醒一點。但隨之而來的問題是—既然意識到了,為什么不試圖改進呢?這種“對不起我錯了,下次一定再犯”的行為很讓人不解。
如果要給自己貼“青春勵志正能量”標簽,就不要做不道德的事。這些標簽五月天打成,是因為人家出道快20年不管唱成什么樣都不假唱;TFBOYS出道一年,假唱多少次了?他們剛出道時我為他們說好話,是因為對他們持積極態(tài)度,想著改變總是好事?,F(xiàn)在發(fā)現(xiàn)他們職業(yè)道德一樣有問題,憑什么要區(qū)別對待他們?
“變聲期保護嗓子只能假唱”這種宣傳團隊找的可笑借口,根本就不成立。變聲期唱一首歌對聲帶造成的負擔,遠小于正常說話(這還不算笑、喊、悄悄話這些復雜動作)。能說話就一定能唱歌。同樣變聲期的David Archuleta唱到美國偶像第二,Justin Bieber扯著公鴨嗓開巡演,怎么到TFBOYS就必須假唱了?
看了《我們一起來》TFBOYS演出假唱的飯拍版。在這里,我鄭重回答一下四葉草們“他們跳舞動作那么激烈那么累,換成你還能真唱嗎?”的質疑—如果激烈是指這種程度(這個程度稱之為廣播體操略嫌多,客觀點說,介乎于眼保健操和廣播體操之間吧),我能啊。
如果你的目標是做世界上最好吃的烤羊肉,那你每天思考的都會是如何在食材和工藝上更進一步;如果你的目標是趁著行情好趕緊賺上一筆,那你就不會拒絕用鴨肉加上羊肉香精來冒充羊肉。你的言行總是會赤裸裸地反應你的目標和心氣。這就是 Peter Thiel鼓勵創(chuàng)業(yè)者做壟斷型企業(yè)以及TFBOYS總在假唱的原因。
你還喜歡我只是因為我還沒吐槽過你的偶像而已,咱們都心知肚明,所以誰也別愛誰免得日后難堪。反倒是在兩年前同時喜歡著五月天和我的人,以及現(xiàn)在同時喜歡著TFBOYS和我的人,看起來更明白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本質。
——摘自梁歡微博
曾為宋冬野、何韻詩、李健擔綱制作的韋偉最后感嘆:“跟他合作是最開心的。他具有一樣很多藝人不具有的東西,就是情商。他是把音樂,當成IT產品那樣去包裝、制作?!?/p>
出了新歌,梁歡登上多個線上播放平臺,做有獎轉發(fā)、現(xiàn)場演講,還不中斷每天的樂評。為了讓“音樂(產業(yè))更好”,他總結了三大要點:消滅假唱;讓大眾提高音樂審美;推動妥善解決版權問題。他堅信,自己所做的一切皆有利于此。
因此,歌好不好聽,倒像是次要的。梁歡坦承,自己的樂理知識全部來自伯克利音樂學院的兩本教材,“一本綠皮的,一本紫皮的”。其余就是一年聽1400張專輯的積累。
而有人指出他的新歌《小機器人》與英國音樂人Mika代表作《玩具男孩(Toy Boy)》極為相似時,他會幾乎帶著憐憫解釋:“那可能是因為你聽過的歌太少了?!?/p>
首張專輯上線后,梁歡總結,自己的唱功大概可以打6分,算是45線藝人了。當下的他宣稱已經找到了新的人生目標:從網絡出發(fā),成就一個能切實“提高大眾審美”的“大娛樂家”。
“大娛樂家”并不是個常見詞匯,尤其對內地人來說。很多人知道這四個字,通常是因為一首叫《浮夸》的粵語歌曲—不夠爆炸,怎么有話題,讓我夸做大娛樂家—歌手是陳奕迅。在那條“我心中的華語流行樂壇歌手唱功評分標準”中,陳得了100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