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說二題

梅寒，山東臨沂人，現(xiàn)居桂林。2006年開始創(chuàng)作，各種題材均有涉獵，已在《讀者》《意林》《格言》等各大期刊發(fā)表文字逾百萬字。美文、小小說皆有文章入選中、高考試題。已出版親子書《做孩子的天使媽媽》《做快樂的中等生》《做女兒第一個閨蜜——和青春期的女兒談談心》，散文隨筆集《幸福，住在愛的隔壁》《當一棵小草有了夢想》《愛情里的傻孩子》《智慧女人書2：做一個靈魂有香氣的女人》《誰念西風獨自涼》，長篇人物傳記《最好不相忘：張愛玲傳》等。2012年起嘗試小小說創(chuàng)作，作品散見《百花園》《小小說選刊》《小說月刊》《微型小說選刊》等，被評為2012年全國小小說十大新秀之一。

門面

都講寡婦門前是非多，男人剛去世那幾年，李家母子過得真?zhèn)€兒是打落牙齒和血吞的日子。李老太年輕時雖說不上沉魚落雁，也是十里八鄉(xiāng)有名的美人，男人在世時有些花花腸子的男人都想打她主意，男人走了，那些人就更加明目張膽，饞貓兒見著葷腥一樣，走著坐著都想抓撓兩爪。男人愛，女人就妒。李老太就成了村上女人們的眼中釘、肉中刺，見面老遠就“呸”她。為這個，李老太眼淚可沒少掉。李老太掉淚，大兒心疼，陪母親一塊兒掉淚，發(fā)誓要好好讀書替母親爭氣。小兒焦煩，出門把那些人家的玉米拔了，南瓜砍了，硬氣當當?shù)卣f是給母親報仇，招來的自然是李老太的一頓頓臭打。人家都堵上門來罵了。

起小看大，三歲看老。面對眼前這個不爭氣的小兒子，她還能說什么？只能恨鐵不成鋼。所有的期待，慢慢就都放在了大兒的肩上：你弟不爭氣，咱家門面可就得你來撐了。每每說得大兒眼圈兒都紅。

一母同胞，一棵瓜秧子上卻結出兩樣瓜——一大一小，一甜一苦。大兒爭氣，從小乖順聽話，讀書也用功，中學大學研究生公務員父母官，一路順風順水。小兒頑劣，從小就是不讓他老娘省心的主兒，東家告，西家討，一路跌跌撞撞地長大了，高中沒畢業(yè)就讀不下去，一身泥一身水地到建筑工地上賣力氣去了。

“我們這個家，要不是你哥替我們撐起這門面來，娘一輩子也別想翻身?！崩罾咸f的倒是事實。大兒真的給她掙足面子，讓她徹底在村里抬起頭，揚眉吐氣了。掰指一算，做官做到京城的，十里八鄉(xiāng)也就她的大兒。多大官兒？每次回來，縣里的頭頭腦腦都前呼后擁地爭相接待。那還不是最讓李老太開心的，讓李老太開心的是做了京官的大兒，依舊本色不改，為人謙遜、孝順，鄉(xiāng)里鄉(xiāng)親沒個不夸的。

大兒每年要回來好幾次，每次回來，跟娘那份貼心勁兒，讓那些生了姑娘家的人家都羨慕不已。給娘洗頭，干洗，灑點水倒點香波，從頭發(fā)梢兒輕輕地揉，一直按摩到頭皮后頸，邊洗邊問力道夠不夠舒服不舒服。給娘洗腳，從腳趾丫開始一直到腳后跟，腳指甲縫兒里的陳泥，腳后跟兒上的老繭，拿一把小銼刀一點一點地摳、銼，舒服得老太太渾身的毛孔都舒展開，眼里的淚兒也跟著滾下來：娘哪世修來的福，修來這樣的好兒子？

老太太?？措娨?，也看到電視上那些當了官的人到田間地頭，跟老百姓面對面地拉家常話農(nóng)事。但她七十多了，歲月給就一雙火眼金睛。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一眼就分明。她老，不曉得時新的詞兒——作秀，但她討厭透了那樣的假。

大兒不假，坐在她跟前，東家長，西家短，還是她那個憨憨的大兒。

可惜，大兒工作太忙，一年里能回來陪她的時間太短，總共也就那么三兩回。人不回來，電話，東西，錢，卻是源源不斷地回來，有時也寄一些高檔的營養(yǎng)品。李老太吃了，用了，整個人越發(fā)精神，卻在電話里說：“別寄了，得花多少錢啊？”大兒在電話里哈哈大笑：“我的老娘啊，你才花兒幾個錢？家里有，你可勁兒放心花?！崩咸托α耍骸皼]讓村里人說啊，好兒不在多，一個頂十個?！?/p>

該吃吃，該喝喝，老年人生活質量一高，什么都跟著高了，血壓血糖血脂。常常頭暈犯病，在電話里跟大兒說起來，難免有些情緒低落。盼兒回來看看呢。大兒哪有功夫啊，越來越忙了。他派了自己的秘書回來，秘書到縣里走了一趟，李老太就被縣120的急救車“嗚哇”著接去了。高干病房，兩個年輕的小護士守在邊上比親閨女還親的樣子，弄得李老太坐也不是，躺也不是，渾身的不自在，又似乎無比受用。隔幾天，出院回家，在電話里跟大兒嘮叨：“你娘在醫(yī)院里被人皇太后一樣地伺候著，真是不習慣啊……”眼睛卻笑得瞇到一起去了。

娘年輕受苦，老了該享這份福。

是的，是的……母因子貴，繼續(xù)享受。豐衣足食。山珍海味。飄飄欲仙……李老太夢著都常是笑的。人老了，還有什么比兒女孝敬又爭氣更讓人欣慰心安的？

可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那個遠近聞名的大孝子，廉潔自律的好公仆，因貪污受賄落馬了。實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是李老太的小兒先得知這個消息。他去看哥，一向意氣風發(fā)的哥蔫頭耷腦坐在對面不敢抬頭看他。只在喉嚨里嘟噥了一句就說不下去：“回去別跟娘說了，她血壓高……”

李老太的老毛病還是犯了，正端著飯碗坐在桌子前要吃飯，眼前忽然一陣暈，人一頭栽下去了。

縣醫(yī)院的120車又“嗚哇”著一路急奔而來，只是這回沒有高干病房，也無笑靨如花的特護。李老太糊里糊涂躺在氣息污濁的大病房里，心里很不是滋味兒：“你哥最近忙什么？這么長時間也沒來個電話了。他不來，家里這門面你還真就撐不起來……”

“什么是門面？你說！還門面啊……”

小兒這話，不知李老太聽到?jīng)]聽到。

一棵樹的正常死亡

沒錯，老槐是一棵樹，一棵很老很老的槐樹。它從什么時候就站在那里，連那所院子里年紀最老、閱歷最廣的老張也不知道。但老張卻記得那些年，老槐給那個小院帶來的歡樂。

小院是一棟四合院，臨街，門前就是那個小鎮(zhèn)最繁華的人民路。老槐站在小院門口右側，龐大的根系盤根錯節(jié)，一半在小院的院子底下，一半在人民路的路面底下。熟悉樹的脾氣的人都知道，它的根扎到哪樹冠就會延伸到哪。

老槐是小鎮(zhèn)上天然的一把巨傘，在每一個炎夏來臨之際，把灼人的熱浪擋在外面。樹下，是小鎮(zhèn)人的樂園。老人們搖著蒲扇下棋，姑娘媳婦兒們聊著家常納鞋底繡花，孩子們最是快樂，撅著屁股趴在樹底下逗螞蟻。老張是小院的主人，也算是老槐的半個主人。他喜歡那份熱熱鬧鬧的煙火氣，南來北往，無論是來樹下納涼的老街坊還是過路歇腳的陌生人，來了，拿張小凳來杯茶水，三言兩語，就聊成老友。

過日子，要有人氣。老張家的日子，在那份興騰騰的人氣中蒸蒸日上，真的就越過越紅火了。兒女們一個個長大出息了，回頭將家里的舊房舊院翻整一新。老張熬成了家里的爺，有事無事拿把宜興紫砂小壺，坐在老槐樹上的石桌邊不緊不慢地啜。看人民路上車來人往，聽老槐樹頂上鳥鳴啾啾，給個神仙也不換的日子。

老張挺感激那棵老槐樹，待它也好。春天里，他在老槐樹周圍挖上一圈深溝，將發(fā)酵好的土肥填上，再澆足水，老槐就像吃了什么靈丹妙藥，一下子返老還童。夏天來時，長瘋了，那葉子油綠發(fā)亮，密不透風，將整個小院籠在一片清涼里。老槐樹身上出現(xiàn)幾個莫名的洞，害蟲鉆的。那洞就像咬在老張的身上，他找來針筒，找來藥，按比例兌好，給老槐樹打針，繞著樹來來回回找，一個小洞也不放過。過路的人，看到老張戴著老花鏡給樹打針的樣子，忍不住就打趣他兩句：“老張，啥時改當樹醫(yī)生了？哈哈！樹醫(yī)生，啄木鳥?！崩蠌堃膊唤橐?，呵呵笑兩聲，回：“這樹可比人要強。你能活過一棵樹么？”

是啊是啊，但也要看那棵樹它活在哪里。來人搭訕著走遠了，老張卻被他那一句定在那里。

他說得沒錯，一棵樹的壽命長短，有時候不在于它本身，不在大自然為它提供的陽光雨露，而在于最初那顆種子的選擇，或者說在于人的選擇。老槐樹正面臨著一場前所未有災的難，樹不知道，老張知道。

兒子回來，把他的生意觸角伸到了小鎮(zhèn)，伸到了他們的老院里。他要將老院的房子全部扒倒，建吊腳樓，搞農(nóng)家樂。小鎮(zhèn)上的旅游業(yè)日漸火起來，可小鎮(zhèn)上的餐飲住宿服務還遠遠跟不上。小鎮(zhèn)人像老張一樣慵懶遲鈍，老張的兒子卻嗅覺靈敏。蓋樓，老槐樹是第一個要挪開的絆腳石。挪，只有死。不挪，也是死。就得鋸掉。與其花那么大的力氣去挪一棵終究要死的樹，不如干脆鋸掉。兒子說得唾沫星子亂飛，老張聽得臉紅脖子粗：“你休想打那棵樹的主意！”

老張和兒子的較量就從那天開始。老張拼命守護，兒子拼命要砍樹。老槐樹是當?shù)氐牧謽I(yè)部門注冊上號的，要砍掉它其實也沒有那么容易。這是唯一讓老張心安的一點。

那些天，兒子似乎消停了些，不再提砍樹的事。天天開著他那輛黑色的奔馳車，“嗚”一下來了，“嗚”一下又沒了影兒……偶爾還會對老槐樹關心一下，提桶水澆澆它。

老張卻不曉得那棵老槐樹是怎么回事，它似乎預知到什么，精神一天天委頓下去。一樹油綠發(fā)亮的葉子慢慢失去光澤，慢慢打卷泛白。那個夏天還沒走，一樹葉子就開始簌簌地落，像衰老人的發(fā)，止也止不住。老張看著那一地慘綠的枯葉，心疼得掉淚，卻沒有任何辦法。那棵老槐，正在慢慢死去。

小鎮(zhèn)上的人，也很少再到老槐樹下扎堆聚集。往日的好時光，也像那一樹飄落的葉子，一點一點地飄逝了。

老張說給兒子聽：“人不能富得只剩下錢?！?/p>

兒子不服：“中國人有普遍的仇富心理。”

老槐倒下，是在一個風雨交加的漆黑雨夜。一場臺風席卷小鎮(zhèn)，老槐樹沒能躲過那一劫。其實，與往年的臺風相比，那一場臺風并算不得兇猛。人老了，不抗病，樹老了，不抗風。老張只能如此安慰自己。

倒下的老槐樹，樹根都變黑變爛了。

如果不是兒子的眼淚，如果不是他渾身被綁得白粽子一樣躺在醫(yī)院里，關于老槐樹的秘密，也許就永遠地隨著老槐樹去了?？蓛鹤尤滩蛔?，憋了好多天，還是跟老張說了：“爸，你說得對，人不能富得只剩下錢……那也是一個人最窮的時候了……”

老張兒子去找老同學幫開采伐證，老同學不疾不徐地告訴他：“按照相關規(guī)定，我們是無權給你開這個采伐證的，但你得明白，我們也無權阻止一棵樹的正常死亡——樹也有生老病死嘛。”那一句，讓老張的兒子眼前豁然開朗，他不再跟倔驢一樣的父親爭，他只買回一種藥，摻到水里，時不時給老槐樹喂一點……

“爸，老槐樹這次沒把我砸死，只把我的車砸爛，是還在念著您老對它的好吧……我，我對不起老槐樹啊……”

老張活了六十多年，自詡吃過的鹽比兒子吃過的飯多，過的橋比兒子走過的路多，他卻從天邊兒上也想不到兒子會有這樣的招數(shù)來對付他和老槐樹。

為贖罪，兒子說等養(yǎng)好了傷就去買一千棵槐苗，栽到鎮(zhèn)里的荒山上。

看兒子滿臉的愧與悔，老張心里說不出啥滋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