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烏碑峴的水家三姊妹——金蘭、銀蘭和銅蘭出奇的漂亮。而更為出奇的是,命運(yùn)似乎就因著這些響亮的芳名,將她們拉開了明顯的等次。
金蘭雖說只有個初中文化程度,可憑著自己的天生麗質(zhì),市軍分區(qū)的曹司令一眼就相中了她。夫貴妻榮,她自然就是貴夫人了。銀蘭和大姐金蘭相比,是次了一些,卻也過得隨心如意。她在鄉(xiāng)上的中學(xué)里當(dāng)教師,而丈夫是校長。
這三姊妹中,銅蘭就有些相形見絀了。上到小學(xué)三年級時,父親離世了,母親病倒了,兩個姐姐又出嫁了,她只好輟學(xué)來伺候母親。三折騰兩折騰,就到了出嫁的年齡。可她哪有出嫁的權(quán)利?她得為水家接續(xù)香火,只有走招女婿這一條路。女兒出嫁是由著自己揀選,而要往進(jìn)招一個揀選權(quán)就不屬于自己了。不過拒絕權(quán)還是有的。凡找不上女人的男人,不是這里有缺陷,就是那里有破綻,銅蘭又是那么漂亮,哪里能看得上!她從十六七上張羅著招女婿,到二十六七上還是女光棍一條。
銅蘭二十八的這一年,莊間人把和她年紀(jì)相仿的石忠仁介紹給她。這石忠仁父母早已離去,哥嫂都分開各過各的日子,他窮得盤不上家,就情愿倒插進(jìn)水家的門。
銅蘭根本就看不上石忠仁,只是因?yàn)槟赣H一年不如一年,她一個人忙乎不轉(zhuǎn),就勉強(qiáng)答應(yīng)了。這石忠仁正像他的名字一樣既“忠”又“仁”。他一進(jìn)水家門,就只是干活。該他干的他干,不該他干的他也干。其時,銅蘭的母親已睡了床,水火不送。石忠仁給她端屎端尿,洗衣濯身,比親生女兒伺候得還殷勤周到。
三年之后,當(dāng)銅蘭母親的墳鼓堆在蕭瑟的秋風(fēng)中一锨一锨撩起來時,一座無形的豐碑在村人的心目中高高挺起:銅蘭兩口兒是烏碑峴里千古第一孝??!
2
這話傳到大姐夫曹司令耳朵里,他立即打起了他們倆的主意。原因是他父親害腦中風(fēng),已癱在炕上三年了。家政換了怕有成十個,至今仍架在空檔上。
曹司令把這個構(gòu)想提出來和金蘭商議時,金蘭刷地臉都黑了。她和銅蘭的疙瘩還是二十多年前在娘家時結(jié)的。那時銅蘭還小,看著剛剛訂婚的姐姐,手腕上框著個黃澄澄、亮晶晶的寶貝鐲子,就羨慕得要死。她懇求姐姐容她戴一天,只一天?!耙祸畠憾疾恍?,還一天!”金蘭儼然是驕傲的公主,不可一世?!斑@是無價之寶,你能隨便戴嗎?你有這個命沒?”銅蘭碰了一鼻子灰,又裝了一肚子氣。金蘭每夜睡覺時,就把那寶貝用手絹包好,壓在枕頭底下。有一夜跑地震,金蘭只顧命就把那東西忘了。銅蘭卻沒忘,她把那東西悄悄地藏到了填炕窯的驢糞里。地震是輕微的地震,并沒震出什么。而真正的地震卻到了第二天。那天清晨金蘭才察覺到她訂親的禮物不翼而飛,便挖破地皮地尋。尋到后來,她就把目標(biāo)瞅到了銅蘭身上。銅蘭開頭不認(rèn)賬。金蘭氣急敗壞,一把就撕裂了銅蘭的耳朵,血流如注。銅蘭招架不住,只好如實(shí)“交待”……她就一直記恨著她,哪怕一根斷線頭子,她也決不讓銅蘭沾著??伤笏加蚁?,要尋像銅蘭兩口兒這樣可靠的家政實(shí)在難,于是松下臉來,勉強(qiáng)同意了??稍谏套h待遇問題時,又卡了殼兒。曹司令提出土地和莊子白送,另外每月付上一千塊零花錢,并且伺候得實(shí)在好了,再獎勵一萬。
金蘭不僅臉黑了,喉嚨里還“吭吭”的,像有個骨頭卡在那里吐不上來,又咽不下去。她說不出自己是妒是怒是恨還是醋,不覺地就有些失態(tài):“就干脆連你一個司令都搭上吧!”
曹司令正色道:“好,這件事就交給你辦吧!”
金蘭又立即變了態(tài)度,皮笑肉不笑地說:“我是和你說笑哩!給我妹子填得再多,我能不高興嗎?”
3
司令家的這個待遇,對多少有點(diǎn)本事的人來說,自然算不得什么。如今的農(nóng)村人出外打工,一年掙個六七萬是家常便飯,誰還稀罕你這么一點(diǎn)點(diǎn)“待遇”!
可這對銅蘭兩口兒來說,就是財神尋到門上來了。這石忠仁也就是個天生伺候人的材料。他出去打工,工錢要不上不說,還太惜家,一個月不回來一趟就急得睡不著覺、吃不下飯,活兒自然也就沒力氣干了。銅蘭見他這般沒出息,就自己出外打工,把男人留在家里。過了一段時間,她回家一看,男人瘦得沒了人形,像不久于人世的人。她嚇得不輕,就再也不敢出去,也不敢打發(fā)男人出去,兩口兒死守住幾畝薄田苦熬?,F(xiàn)在攤上這么個差事,用眼下時髦點(diǎn)的話說,就是“互利雙贏”了。曹司令的老家——曹家河畔,四五口人的水地就夠攤價了,而那一院金殿一般的住宅,恐怕要往二十萬那邊說,再加上每月的一千零花錢……銅蘭自然沒打任何推辭,就帶著全家人告別了烏碑峴,來到了曹家河畔。
曹家河畔和烏碑峴相比完全是兩個天地。這水川區(qū)的農(nóng)民靠著種植業(yè)和養(yǎng)殖業(yè)發(fā)面盆似地富起來,家家都蓋了一磚到頂?shù)男路?,里里外外都貼上瓷磚,锃锃明明,亮亮堂堂,就跟進(jìn)了天堂一樣。而在這所有的房屋中,曹司令家的又是鶴立雞群,獨(dú)攬風(fēng)騷。因?yàn)閯e的都是平房,唯有曹司令家的是兩層樓,顯然就分出了層次。曹司令原來打算退休之后回到故里安度晚年的,可后來在市里建了一棟小別墅,便改了初衷,并且把先前的打算冠以“農(nóng)民意識”而徹底否定。
這“農(nóng)民意識”卻給當(dāng)農(nóng)民的妻妹銅蘭帶來了好福音。
銅蘭就把大姐夫兩口子感激到骨子里去了。她想要不是他們倆的垂顧憐憫,拿她和石忠仁的那點(diǎn)本事,恐怕八輩子都掙不出這么贏人的家業(yè)來。
銅蘭感激過姐夫姐姐之后,又覺得決不能忽視已經(jīng)臥床三年的這位垂危老人。是他把他們兩口兒與這個豪華的鄉(xiāng)村富宅、與這賽如天堂的曹家河畔牽連起來的。就憑著這想都不敢想的豐厚報酬,她得把曹家的老人當(dāng)做自己的親爹服侍。
曹司令的父親才剛奔古稀,按現(xiàn)在人的壽數(shù)并不算年紀(jì)太大。他害的是“富貴病”,能吃能喝,就是不能動。銅蘭兩口兒進(jìn)到他屋里時,一股惡臭打住了氣。銅蘭一問才知道,在這之前伺候的人,到頓數(shù)上只給他戳上一碗飯,——只一碗,怕吃多了,麻煩事更多。平常嫌老人臟,就躲到另一個屋里,或者出去串門。老人自然只有常在屎尿炕上栽著了。銅蘭初來乍到的這一夜,就和男人忙碌了一個通宵,該洗的洗了,該換的換了,屋里還點(diǎn)了衛(wèi)生香,灑了香水。銅蘭給老人做了他最愛吃的飯——莜茶面疙瘩。老人吃了三大碗。吃罷后,就哭,是感激的哭。他說他三年來第一次把肚子填飽。銅蘭和石忠仁也都陪著他哭,他們真沒想到赫赫有名的司令父親,竟然睡屎尿炕,連一頓飽飯都吃不上。
從這一個夜晚開始,銅蘭兩口兒就給曹姓人當(dāng)了孝子。他們倆確實(shí)是孝子,任多忙,屋里總要留下一個陪伴老人。
他倆來到曹家河畔之后,雖說像一步登了天,而付出的艱辛卻比烏碑峴不知要大多少倍。人常說,一個人躺下要四個人抬。對于一個癱瘓的病人來說,兩個人換著伺候就夠滿負(fù)荷了。而他們倆還要作務(wù)莊稼,喂養(yǎng)牲口,照料孩子……鄉(xiāng)村中看不見的活兒隨處都是。銅蘭兩口兒再也沒個囫圇覺可享受了,到忙月時就常常通宵不眠。如此這般地過了幾年,銅蘭就蒼老了許多。逢年過節(jié),曹司令兩口兒壓著小車,象征性地給老人來敬孝時,莊里人常把比金蘭要小到十歲的銅蘭說成金蘭姐。銅蘭心里就頗不是滋味。
她和男人這樣苦熬了十年,總算把司令父親伺候下場了。
銅蘭這才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4
司令父親安葬過的這天晚上,銅蘭忽地覺得自己疲憊成一攤泥了,躺到炕上沒上半分鐘,就呼呼地睡沉了。
銅蘭正睡得香,男人用指頭把她搗醒說:“二樓上叫著哩!”
二樓上那一間裝修得最闊的房子是曹司令兩口兒的專有臥室。不過給銅蘭也留著鑰匙。過一段時間,她得打掃屋子,翻曬被褥。
銅蘭走進(jìn)司令姐夫的臥室時,這里顯得非常熱鬧。兩個姐夫和兩個姐姐都在場,加上警衛(wèi)員就是五個人了。大姐夫、二姐夫并排坐在三人仿古沙發(fā)上,兩個姐分坐于兩側(cè)的單人沙發(fā)上。他們一邊諞閑,一邊喝酒。酒是純正的五糧液。高級大理石茶幾上擺有五香瓜子、香蕉、芒果之類的雜食。警衛(wèi)員在另外一張桌子上點(diǎn)錢,那是事情上收來的情錢。他邊點(diǎn)邊捆成扎子,碼了一座小山。屋里籠罩在一種酒的馨香和上層人物特有的富貴之氣交織著的氤氳之中。
銅蘭素常里跟姐夫姐姐在一起,就覺得很不自在,很是自慚形穢。而在這個特殊的場合,她就更是自卑。大家都熱情地招呼他們兩口兒坐下,她左看右看,尋不到一個合適的坐處。大姐夫和二姐夫禮貌地站起來,讓他倆坐到三人沙發(fā)上來。三人沙發(fā)坐五個人綽綽有余??伤芎退玖钇狡鹌阶鴨??惶悚之中,她就把屁股拓到席夢思的邊緣上吊腿坐了。石忠仁走到哪里都是看她行事,和正統(tǒng)的夫唱婦隨恰好相反。他像被人養(yǎng)順了的貓,圪蹴到銅蘭腿旁,把脊背靠在床幫上。銀蘭說:“他三姨夫,你到沙發(fā)上坐,要不就到床上坐起,那么蹲得住嗎?”石忠仁看了一眼銅蘭,憨憨地說:“二姐,蹲住呢!我拔麥時就這么一天往黑蹲,這是光坐著又不用力!”司令使用點(diǎn)小幽默說:“這里可沒麥地里那么軟!”惹得大家哈哈笑了好一陣。
銅蘭心里就浮上一絲揮之不去的酸楚。她本來想嘗嘗一瓶上千塊的五糧液是啥個滋味,這么一刺激,她就一點(diǎn)興趣也沒了。當(dāng)警衛(wèi)員向她敬酒時,她抿都未抿,并且用眼角向蹲在地下的丈夫使意思。石忠仁也就心領(lǐng)神會,滴酒不沾了,只是又說了一句太實(shí)在的話:“我喝慣了涼水,這貓尿見不得!”屋里再度掀起嘩笑。銅蘭開始緩和的心境又揚(yáng)起久久不息的波瀾。
這時警衛(wèi)員點(diǎn)清了情錢,一扎一扎裝進(jìn)一個上面標(biāo)有“觀音王”的敞口尼龍袋子里,雙手拱到曹司令面前說:“十八萬八千八百元?!?/p>
銅蘭就驚得半晌合不上嘴。他們?yōu)醣畭s人過一場事情,情錢過千也就被人喝紅了?!斑@……嘖嘖!”
大概因?yàn)檫@錢數(shù)中冒出了三個“八”,預(yù)示著司令一家將紅運(yùn)高照、前途無量,大姐兩口子的興致就頓然高漲起來。司令又從警衛(wèi)手中要過酒,親自斟了來敬大家,好像老人并沒有“千古”,而是帶了重金厚禮給他們鋪排錦繡前程去了。
金蘭敬到妹子銅蘭面前時說:“這酒沒喝慣的人喝不住,我就代妹喝了吧!”
銅蘭覺得心上刷地一冷,下意識地躲了躲。
金蘭倒提了高腳酒杯說:“銅蘭,你們兩口兒也真不容易哇!”
銅蘭被姐的這一聲體貼話說得好不心酸!對于他們兩口兒所干的營生,別人不說什么,倒也覺得沒有什么。你若說個“真不容易”,也確實(shí)真不容易??!他們在烏碑峴時,常在雞屁股里掏錢花,而到了曹家河畔,是在人屁股里掏光陰。司令的父親曹老太爺?shù)阶詈蟮哪菐讉€年頭,幾乎每次的大便都是石忠仁用指頭一點(diǎn)一點(diǎn)摳出來的。那污物就常嵌進(jìn)指甲縫里,洗也洗不凈,什么時候都熏人。忠仁倒是習(xí)慣了那種氣味,而銅蘭常惡心得飯也吃不飽、覺也睡不香?!按蠼?,你說真不容易,那確實(shí)真不容易!”銅蘭覺得淚水憋得眼眶脹疼,但她一想眼前所有這一切將是屬于自己的,便又轉(zhuǎn)了話鋒說,“不過,要不是姐夫、姐姐特意照顧,這么好的差事還輪不到我倆呢!”石忠仁從旁幫腔說:“司令大的屁眼門能剜上的人……”銅蘭立馬用眼角剜得男人噤了聲?!拔覀z常說起你們的好處!”銅蘭看看大姐,又看看曹司令。
“只要妹妹、妹夫記著就對了!”金蘭胖得發(fā)光的圓臉盤上洋溢出為人辦了好事的那種不可抑制的自得自滿,儼然是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下凡了。
“哪能忘了?”銅蘭這才順了一口氣,“恐怕再換上一次毛衫①也忘不了?!?/p>
“你不愧是我的好妹子!”金蘭樂融融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銅蘭——”金蘭的大屁股剛落下來,曹司令又發(fā)話了。曹司令這時仰躺在仿古沙發(fā)里,把那大背頭靠在沙發(fā)后背上,一只手端著高腳酒杯,不時抿一口穿心透肺的五糧液,一只胳膊架在沙發(fā)擋頭上,白漂襯衫的袖子卷到肘彎以上,袒露出粗壯滾圓的胳膊。銅蘭就不由把那胳臂和男人的小腿做著比較。這一比竟是自己男人輸了。她就無形中感到一種威壓,連呼吸也疙疙瘩瘩的不順暢了。她心里罵自己賤,連當(dāng)姐夫的也怯乎,可就是不由自己。她聽人說當(dāng)官的——尤其當(dāng)大官的都有煞氣,能把人鎮(zhèn)住。這怕是真的。她每次和司令姐夫見面,說不上三句話,就借故避了。她撐不住那無形的威壓。但今宵她不能避。她要聆聽司令姐夫?qū)λ麄儍煽趦菏昙灏镜脑u斷,就像一個十年寒窗、九載熬油的窮學(xué)生要看自己的考試成績揭曉一樣。曹司令也許看透了銅蘭的心思,他的態(tài)度就格外和氣,也格外親切,“鑒于你們兩口兒服侍老人有特殊的貢獻(xiàn)——銅蘭你聽清了嗎?是特殊貢獻(xiàn)!???如果是自己的親生父母,你們兩口兒完全可以成為全國孝敬父母的模范人物。不過我已打發(fā)記者將你倆的事跡在省報上登了,電臺也廣播了。有可能到年終你們倆要作為家政的先進(jìn)人物受到獎勵。在政府部門給你們授獎之前,我先給你們獎勵一萬!”
銅蘭就慚愧得揪心。她知道司令姐夫獎勵她是因?yàn)樗男⑿母袆恿怂?。她為司令父親送葬時哭得死去活來,連方下②都惹得流了不少淚。她是司令從墳園里硬拖起來的,并且他還掏出手絹給她擦了淚。她分明感到曹司令當(dāng)時受了很深的感動,并且因此他深信她替他真正盡了孝??墒聦?shí)上她借此哭自己的爹娘呢!捫心自問,她對自己的爹娘也沒啥虧欠之處,只是相形之下,就顯出截然的差距來。唉,人怎么能把該厚的不厚、把該薄的又不薄呢?她這樣不由自主地把自己暗暗一問,就戳到傷心處了……于是她很堅(jiān)決地拒絕說:“姐夫,獎勵我就不要了,只要把早說過的落到實(shí)處,我就心滿意足了!”
“哎——”曹司令向警衛(wèi)員招了一下手,“我說了獎就得獎!”
警衛(wèi)很恭順地站起身,到他剛才裝好的那尼龍袋里去取錢,慌得銅蘭騰地跳下床,竟撞到男人的膝蓋上,反彈力幾乎將她弄倒,好在石忠仁彈簧似地蹦起來,一把穩(wěn)住了她??摄~蘭站立穩(wěn)當(dāng)時卻又躊躇不定了。她忽然意識到了自己的身份,自己這樣一個土里土氣、沒見過世面的村婦怎敢去挨近那纖塵不染、文雅高潔如天使一般的人物呢?謝天謝地哇,就在這進(jìn)退兩難之際,大姐金蘭解了她的圍。
“小任,要不你就把這錢暫不要給了!”金蘭也用手勢阻止了警衛(wèi),“我也要獎她一萬,到時候一塊兒給!”
“大姐,怎么好意思……”銅蘭不知該說些什么,吱吱地咂著嘴又坐回到先前的位置上。
“銅蘭確實(shí)不容易!”二姐銀蘭有點(diǎn)感慨地說,“我也要給銅蘭一萬。不過我沒帶錢,回去后我給你再給!”
“甭甭甭……”
銅蘭心里就有點(diǎn)發(fā)急。她一急話語的那個領(lǐng)域純粹變成空蒙的荒漠了,就只是把發(fā)酸的腰身扭來扭去,弄得屁股底下的床發(fā)出怪響,仿佛也替她著急似的。銅蘭雖是四門不出的鄉(xiāng)民,但她行事為人卻有自己的原則:不占誰的便宜。大姐兩口兒給她追加的兩萬,盡管她覺得燒手,但仔細(xì)一想,自個兩口兒畢竟替他們盡了孝?,F(xiàn)在的人講究個“精神補(bǔ)償”?!靶⑿摹边€不是個精神嗎?精神的東西有時是無價觀的。甭說兩萬,就是弄十萬能買來真正的“孝心”嗎?而二姐的一萬說什么也是不能要的……銅蘭心里頭正活動著這些誰也猜不透的念頭時,忽聽得大姐金蘭鼻子里“吭吭”起來。
銅蘭立即集中了精神去看大姐。她知道大姐一旦有“吭”就定有難言之隱了。銅蘭就很是惶惑不安了。難道他們再追加兩萬是舍不得這一院地方了?若是一院地方落空,那這些年她作務(wù)得有感情的水地也落空了?若是這樣,再追加上十萬八萬,她和男人十年的工夫不就白搭了嗎?當(dāng)姐姐又一次“吭吭”時,她的心就一個勁兒地往下沉。她肯定了自己的推斷。這“吭吭”就是變卦的前奏曲。她感到事出突然,無法應(yīng)對。她只知道烏碑峴人置變卦者于死地的一句話是:你把自己■下的吃了再說。如果大姐兩口兒真變了卦,她能說這話嗎?……銅蘭還沒想出個渠渠道道來,大姐又“吭吭”個不止。銅蘭就嚇得頭腦里一片空白。
“銅蘭——”金蘭終于發(fā)話了,不過出奇的柔和,“這些年實(shí)在多虧了你們倆?!?/p>
銅蘭的情緒又好轉(zhuǎn)過來,用腳尖啟示呆若木雞的男人。
石忠仁忽地站起來,訥訥地說:“大姐……還有大姐夫的恩……比烏碑峴的山……都高……”
金蘭“吭吭”地打斷石忠仁不連貫的話語說:“別先說報恩了!當(dāng)然我倆以前說的話都算數(shù),只是我還有個條件,你們無論如何得答應(yīng)!”
“大姐!”銅蘭笑逐顏開了,“你有要求就直說吧,當(dāng)妹子的給姐有不能應(yīng)承的啥呢?”
可當(dāng)金蘭說出那個“無論如何得答應(yīng)”的“條件”時,銅蘭卻擰身走下樓鉆進(jìn)了自己的住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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銅蘭起初把大姐金蘭的“條件”想象成一年供應(yīng)些蔬菜、面粉、油肉之類的“進(jìn)口貨”,如今這些東西多得堆天塞地,但凡上市的沒一樣是真品了。無怪乎不少城里人開車到鄉(xiāng)下采購“綠色食品”。銅蘭想,她得了大姐這么多好處,即使大姐不說,她也會把這一切豐豐滿滿地供應(yīng)給她家??伤睦飼氲酱蠼闾岢鋈绱丝膳碌臈l件呢?那不是“條件”,那是五雷轟頂!
銅蘭鉆進(jìn)自己的臥室時,還被“轟”得頭里嗡嗡地響。她倒插到炕上就哭得聲哽氣噎,慌得石忠仁一個勁兒地在她微微顫動的瘦弱的肩背上搓來揉去。
金蘭也動了肝火,從樓上追下來,直撅撅豎到銅蘭炕眼前指責(zé)說:“你覺得冤枉了是吧?我屋里的鑰匙就你拿、我拿、你姐夫拿,這金鐲子你沒拿,難道說你姐夫拿去了?”
銅蘭忽地坐了起來。她想說句辯解的話,但終究口軟得沒說出來。她想起了遙遠(yuǎn)的往事。
金蘭打斷銅蘭的思緒說:“我曉得你早就把那東西愛得不是一般??赡悻F(xiàn)在也不小了,該懂事了。這是我的訂婚禮物,它象征著我和你姐夫的愛情天長地久哇!”
“……”銅蘭就只是哭。
“你若實(shí)在愛得不行,我回去給你買一個送來總可以吧?”
“……”
“銅蘭,你一定要不識人抬舉,那就不要怪當(dāng)姐的無情,這一院地方,還有那幾畝水地,你休想沾一點(diǎn)!”
金蘭下了最后通牒之后,就噔噔噔地上了樓。
不久,銀蘭兩口兒又一前一后走了進(jìn)來。
銅蘭面對二姐和二姐夫,就越發(fā)哭得一塌糊涂。
銀蘭把身子屈到炕頭上,拍著銅蘭顫抖的肩頭說:“銅蘭哇,你要理解大姐,那個金鐲子可是她的命根子哇!”
二姐夫斯斯文文地在地上轉(zhuǎn)著圈兒抽煙。他斯文夠了,就壓住步說:“銅蘭,我看這事多話就沒必要說了!拿鑰匙的就你們仨,兩個是自家人。自家人肯定不會偷自家人的。你跳到黃河能洗凈嗎?”
銅蘭忽地一蹦子跳下炕,獅子一般怒吼道:“滾!你們給我全都滾!”
6
銅蘭看到屋里再沒了外人,就對呆若木雞的男人說:“把孩子叫起來走!”
“這一夜子往哪里走?”男人悶悶地問。
“烏碑峴!”
“那我們這些年……”男人囁嚅道。
“天曉得!”銅蘭口氣決絕,不容商量。
翌日,銅蘭兩口兒清掃好院落、正要下地做農(nóng)活兒時,銀蘭驚惶失措地走進(jìn)了烏碑峴。她告訴銅蘭,大姐金蘭兩口兒在回市途中出了車禍,正在縣醫(yī)院進(jìn)行搶救。
銅蘭本來這輩子再不想見大姐金蘭了,可這時那根深蒂固的血緣親情又油然浮上心頭,暫時壓下了那攪得她一夜未能入眠的屈辱。于是,她二話沒說,跟上二姐去了縣醫(yī)院。
姐夫、姐姐在高干病室搶救。銅蘭看到大姐金蘭滿臉是傷,插著氧氣,不省人事。一條紫白色的細(xì)軟管從床旁金屬架倒掛的一個透明藥瓶里細(xì)蛇樣爬出來,先垂直一段,然后繞了個弧形,咬住了大姐的手腕。就在那個地方半露著一個久違了的、黃澄澄明锃锃的東西。
哦,金鐲子!
注釋:
①再換上一次毛衫:隴中方言,意為再轉(zhuǎn)世一回。
②方下:隴中方言,喪事上專門請來幫忙的人。
責(zé)任編輯 子 矜
孫志誠,原名孫自成,1944年11月生于甘肅省會寧縣農(nóng)村,高中畢業(yè)后曾在本村任過民教和村支書。1980年蘭州師專畢業(yè)后,在會寧從事教學(xué)和群眾文化工作。系甘肅民協(xié)會員,甘肅作協(xié)理事。
1972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篇小說《野路》1996年在《飛天》發(fā)表后,被《小說選刊》轉(zhuǎn)載。作品曾獲甘肅省敦煌文藝獎、《飛天》十年文學(xué)獎、第九屆中國人口文化獎報告文學(xué)二等獎、甘肅省“五個一工程”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