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顧準精神

喬元芳

編者按： 2015年是中國當代思想家、經濟學家、會計學家、歷史學家，顧準誕辰100周年。作為中國最早提出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理論的先行者，在逆境中堅持理想和信念不動搖，對中國命運、前途進行了深刻思考，寫下了大量的著作，他堅忍不拔，追求真理和獨立思考精神，是留給當代中國最寶貴的精神遺產。這對于深化改革與實現(xiàn)中國夢，仍然具有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本刊特刊發(fā)文章，紀念這位杰出的思想家。

一、苦難人生

顧準，1915年7月1日生于上海，因家境貧寒，11歲在中華職業(yè)學校商科初中畢業(yè)后便無力繼續(xù)求學，12歲（1927年）進入現(xiàn)代會計之父潘序倫的立信會計師事務所當練習生，尚未成年便挑起維持家庭生計的重擔；16歲（1931年）開始出版會計著作，19歲（1934年）出版中國首部《銀行會計》并受圣約翰大學、之江大學聘請任教；20歲（1935年）加入中國共產黨，25歲（1940年）毅然放棄收入不菲的注冊會計師事業(yè)而義無反顧地奔赴血火交織的蘇南根據地投身革命，34歲（1949年）隨陳毅接管上海并任上海市財政局首任局長兼稅務局局長；37歲（1952年）在“三反五反”中被評為“惡劣分子”并被撤銷黨內外一切職務，50歲（1965年）再次被劃為右派分子；51歲（1966年）被迫與志同道合的伴侶（汪璧）離婚，52歲（1967年）五名子女中的四名與他斷絕關系，53歲（1968年）汪璧不堪頻繁揪斗與政治壓力含冤自殺而他卻在一年半后方得知死訊，59歲（1974年12月3日）在疾病的折磨、親人的背叛和精神重壓下凄惶悲憤中含冤辭世。

顧準的一生是曲折一生：運動沖擊，病魔纏身，家庭破碎，事業(yè)中輟。曾經少年壯志、意氣風發(fā)，最終卻孤家寡人；他的理想國如此清晰美好，但現(xiàn)實卻支離破碎?！八袑嵸|上是教條主義的理想主義，然而他自己卻是一個真正的理想主義者，為追求自己的理想，置身煉獄而不顧，雖九死而不悔”。①顧準的命運，既是家庭的悲劇，更是國家的悲劇和時代的悲劇。

二、思想巨匠

顧準相對短暫而又曲折的一生，取得的學術成卻樹立起巍然屹立的思想豐碑，也“是迄今為止我們無法不面對的一座山峰”②：42歲時（1957年），他在《經濟研究》上發(fā)表《試論社會主義制度下的商品生產和價值規(guī)律》一文，提出“市場經濟是社會主義經濟的必由之路”，故而被稱為“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第一人”；47歲（1962年）翻譯奧地利著名經濟學家熊彼特的名著《資本主義、社會主義和民主主義》一書，但由于種種原因直到1979年才由商務印書館正式出版；49歲（1964年）完成《社會主義會計的幾個理論問題》，系統(tǒng)地研究了社會主義會計主體、會計對象、會計任務、復式記賬法以及會計和國民經濟計算的關系等；58歲（1973年）完成奠定《從理想主義到經驗主義》一書的大量通信式作品，59歲（1974年）完成名震學界的希臘史讀書筆記——《希臘城邦制度》。在這個過程中，顧準還撰寫了涉獵史學、哲學、經濟學的大量筆記以及與工作、生活相關的個人日記。令人難以置信的是，他的著作大部分是在運動沖擊、生活困苦、疾病纏身、眾叛親離的境遇下，在勞改農場、五七干?；蛘哚t(yī)院病房中完成的。

顧準學貫中西、博古通今，“他同時研究著東西方歷史、哲學史、經濟史、文學史、宗教史，西方法律、政黨、代議制的起源，英美民主制度，法國大革命，十月革命，中國革命，以及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中國國民性的關系，并涉及自然科學，思維所至氣象萬千，恣肆汪洋”。①顧準的著作，語言犀利，邏輯縝密，引經據典，剝繭抽絲，層層深入，結論往往使人醍醐灌頂、拍案叫絕。這些著作奠定了他在經濟學、會計學、哲學、史學等諸多領域中不可撼動的地位。自學成才成家能到如此高度，難怪易中天先生贊其為“曠世奇才”。

三、精神豐碑

我常思忖與凝思，是什么精神支撐著顧準，在那動亂的年代，篳路藍縷，孜孜以求，以冷靜得近乎無情的觀察與思考，解剖著歷史與現(xiàn)實，頑強地發(fā)出真理的吶喊與正義聲音？是什么精神，讓他愈挫愈勇、不屈不撓，在生命接近終點時攀登上思想和學術的巔峰，為后世留下豐富的思想遺產？

筆者認為，這種精神就是“顧準精神”。

“科學精神”是顧準精神的靈魂。顧準認為，科學精神不是指哪一門具體的科學上的成就，而是“（1）承認人對于自然、人類、社會的認識永無止境。（2）每一個時代的人，都在人類知識的寶庫中添加一點東西。（3）這些知識，沒有尊卑貴賤之分。研究化糞池的人和研究國際關系、軍事戰(zhàn)略的人具有同等的價值，具有同樣的崇高性，清潔工人和科學家、將軍也一樣。（4）每一門知識的每一個進步，都是由小而大，由片面到全面的過程。前一時期的不完備的知識A，被后一時期較完備的知識B所代替，第三個時期的更完備的知識，可以是從A的根子發(fā)展起來的。所以正確與錯誤的區(qū)分，永遠不過是相對的。（5）每一門類的知識技術，在每一個時代都有一種統(tǒng)治的權威性的學說或工藝制度；但大家必須無條件地承認：唯有違反或超過這種權威的探索和研究，才能保證繼續(xù)進步。所以，權威是不可以沒有的，權威主義則必須打倒。這一點，在哪一個領域都不例外”②。他認為，唯有科學精神才足以保證人類的進步，也唯有科學精神才足以打破權威主義和權威主義下面的恩賜的民主③?？v觀顧準一生的言行，顧準的科學精神本質上是追根溯源、探究真相的獨立思考精神，是精于業(yè)務、精益求精的學習精神，是不依附權威、直面并敢于挑戰(zhàn)權威的懷疑與批判精神，是艱苦卓絕、一絲不茍的治學精神。正是因為他這種堅韌不屈、不斷抗爭的人格魅力，他才代表了“中國一代知識分子的良心”，挽回了中國一代知識分子的“集體榮譽”，使后人在回應外界對中國知識界的質疑時才能夠發(fā)出“中國有顧準”的最強音。

“人文主義精神”是顧準精神的骨肉。顧準認為，“人類認識世界，就是為了改善人類的處境”④，人本主義是現(xiàn)實世界的惟一信條，“關懷人，關懷人的幸?！睉摯_立為革命與改革事業(yè)的至上追求。顧準還認為，在追求歷史進步的漸變過程中，應該把以多元求發(fā)展、求和諧的原則，“貫徹到一切科學研究和價值判斷中去”。顧準的希臘史筆記以及關于從理想主義到經驗主義的哲學探索，表面上看似談歷史、論古人，實則是“為著探索人類歷史發(fā)展的軌跡，為著探求我國人民美好的未來”⑤；他不厭其煩地分析歷史演變與及其發(fā)展規(guī)律，實則是研究當代的“科學與民主”問題，他不顧社會對計劃經濟的狂熱崇拜和盲目實踐，不顧身處逆境、勢單力微，經過認真考評，石破驚天地提出，社會主義也需要利用價值規(guī)律，需要成本計算和經濟核算，還存在著貨幣，更需要市場調節(jié)，認為社會主義也存在商品生產，這難道不就是探索我國經濟發(fā)展和人民富裕之路嗎？因此，顧準的著作和思想，既不是天馬行空的異想天開，更不是癡人說夢似的狷狂妄論。他的思想實質上是腳踏實地的，一切思想與方法都是為了解決中國的現(xiàn)實世界，因而他的思想到處閃耀著人性主義的光輝。他的人本主義精神，是對國家、對人民崇高的使命精神，是憂國憂民、腳踏實地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更是不安現(xiàn)狀、追求變革的大無畏改革精神。

顧準精神內涵豐富、博大精深，處處閃耀著科學精神、人文精神和現(xiàn)實主義精神的光輝；顧準精神，映射出中國知識分子追求真理時那種不屈不撓、雖九死而猶未悔的凜凜風骨。

顧準精神，不正是我們追求中國夢、實現(xiàn)兩個一百年目標所需要的時代精神嗎？

顧準精神，不正是我們深化會計改革、支撐和服務經濟和社會發(fā)展所需要的創(chuàng)新精神嗎？

① 高建國：《拆下肋骨當火把——顧準全傳》第655頁，上海文藝出版社2000年第1版。

② 顧準文集第234頁，中國市場出版社2007年第1版。

③ 顧準文集第235頁，中國市場出版社2007年第1版。

④ 顧準文集第235頁，中國市場出版社2007年第1版。

⑤ 引自陳敏之為高建國著《拆下肋骨當火把——顧準全傳》所作的序，上海文藝出版社2000年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