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一顆星辰的兄弟或兒子

1、為什么一直堅持寫散文？當下寫散文面臨的困境是什么？

鮑爾吉·原野：我多次遇到這樣的提問，但提問者并沒告訴我如果不寫散文應該去做什么。

崩爆米花或唱二人轉(zhuǎn)比寫散文更好嗎？不清楚。如果戰(zhàn)爭發(fā)生了，我們都在逃難的路上，連寫小說的也不例外。

我從1990年開始散文創(chuàng)作，那時被認為是“新生代散文”代表性作家之一。同路人有元元、桑桑（這倆名字好記）、葦岸、胡曉夢、鐘鳴等，還有一些人想不起來了。作家老愚編了兩本書叫《上升》《九千只火鳥》，收入這些人的作品。讀書界認為這些作品有新格局，對后面的散文創(chuàng)作發(fā)生了推陳出新的作用。

我從小不喜歡有輸贏的游戲，不擅長棋類和球類。我喜歡一個人在公路上奔跑，最近的狀態(tài)是55分鐘跑10公里。我在60分鐘內(nèi)做完300個俯臥撐，不停歇游泳一小時。不參加比賽，自己玩兒。寫作如果去除輸贏的負載就卸掉了很大的包袱，像獨自跑步，只專注于呼吸和每一步正確的落地，就可以長期玩兒下去。長期緩慢地做一件事會發(fā)現(xiàn)其實你并不了解這件事。爾后逐漸明白了一點，又明白了一點。上天不會把這些竅門一下子給你，而把它們?nèi)鲈诼L的路上，在荒草和荊棘里。我覺得這幾年我剛剛會寫散文，這是寫了20年才得到的收獲。散文是獨立篇章，沒有長期寫作，就沒辦法在很多平庸的作品里選出一些好東西。倘若寫了一輩子也沒寫出什么佳作，倒也不必愧疚，因為并沒浪費別人的生命。米沃什寫過，一個陌生人到華沙，他走出火車站尋找他要去的地方。他走過許多街道，看到教堂、噴泉、男人和女人，走了六個小時，卻回到了火車站。這情形也會發(fā)生在作家身上，發(fā)生在誰身上都未可知。

我文學創(chuàng)作的入門師是詩人安謐，散文寫作的領路人是學者樓肇明。希梅內(nèi)斯的《小銀和我》與鄒靜之的《風中沙?！穼ξ覍懽髌鸬街匾膯⒚勺饔?。鄒靜之曾說詩意是散文所能達到的極致，影響我二十年。他的散文是我的字帖之一。

我沒聽說散文遇到了困境，不知道是啥困境。

2、蒙古族血統(tǒng)和草原情結(jié)對你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怎樣的影響？

鮑爾吉·原野：我使用漢文創(chuàng)作，文學營養(yǎng)來自于19世紀歐美文學，這兩種因素對我寫作的影響更大。漢語文簡潔生動的特質(zhì)會讓散文珠圓玉潤，而歐美文學中的人道主義的光芒在我心中永難磨滅。血統(tǒng)是什么？它是無意識的文化傳承。比如說，蒙古人在草原上挖一個坑，固定氈房的樁子。游牧結(jié)束后，他用土把坑填滿踩實。他們認為土是大地的肉，鐵鍬挖的坑是大地的一個傷口，要讓它愈合。蒙古人除去蓋房子，盡量不去砍樹，他們說樹里有神靈居住。蒙古人何其幸運地對此信以為真。蒙古人的民歌翻來覆去在唱故鄉(xiāng)的山峰河流，唱父母的恩德，唱馬。這些觀念在我心里引起極大共鳴。

3、你希望成為怎樣一個寫作者？

鮑爾吉·原野：我愿像兒童一樣重新體悟大自然，記錄歲月流進我心里的清水和蜜，如葡萄牙詩人安德拉德說的，“做一顆星辰的兄弟，或者兒子?！眴渭兊厣?，在平靜中獲取力量，保持羅丹所說的“工作與耐心”，并隨時準備接受自己的失敗。

4、“作品的你”和“生活的你”的關系是？

鮑爾吉·原野：我媳婦說過一句至理名言。她說，散文里面“我”字出現(xiàn)得越少越好。我覺得她憑這一句話就可以出任文學大獎評委?！拔摇痹谖易髌防镏黄鸬酱┽樢€的作用，我不在作品里塑造我讀書、思考的不凡形象。有人在我的書里看到了有意思的人和事，都是老百姓的故事，問這是真的嗎？此乃“吾欲仁，斯仁至矣”。什么人招什么人。我喜歡和被稱為底層的人混在一起，他們又常常被稱為“人民”。人民樸實、豁達、幽默，我在他們中間就像一條被放生的魚，活潑歡喜。

（問：你接下來的寫作關注什么？）

最近我寫了一些散文，題目或可反映出我的關注——《蝴蝶的折痕》《更多的光線來自黃昏》《蚯蚓》《墻》《大寒》《雨水》《春分》《樹的道路鋪在空中》《到哪里都認得出火的模樣》《黑蜜蜂》《雪落在雪里》等。我寫大地、天空、河流、季候、火、夜晚，不僅僅是草原和動植物。羅素說的“簡單而深遠是美的真理”，是我寫作最好的指針。簡單難，深遠難，簡單而深遠更難。寫大自然不俏皮不調(diào)侃不時政不深奧不國學不西化不時尚不繃著不父老啊鄉(xiāng)親，但有結(jié)實的美與善。

5、家人對你價值觀、人生觀的形成的影響？

鮑爾吉·原野：我父親那順德力格爾17歲加入內(nèi)蒙古騎兵，參加過東北戰(zhàn)場的浴血戰(zhàn)斗。我母親烏云高娃14歲參加革命。他們在紅色營壘里戰(zhàn)斗、生活、學文化和組成家庭。童年時，我家尚有能力聽收音機、看畫報、看電影，我的父母努力工作，報答給他們帶來新生活的政權。

“文革”肇始，我父親被關押，被吊打15晝夜，身上骨折十多處，脊椎骨折三節(jié)。我媽被辦“學習班”。我那時六七歲，經(jīng)歷了抄家和挨打，我現(xiàn)在也不知道家屬院的小孩為什么打我，之前我經(jīng)常把家里的干糧偷出來給他們吃。我家的玻璃被打碎，數(shù)九天，屋里凍得像冰窖。

夜里，我和我姐圍著被子在炕上坐著，凍得睡不著。我倆不會做飯，把玉米面放鍋里煮湯喝。

我住的盟公署家屬院40多棟房子，我每天都在想從哪一棟房子竄回家而不至于挨打。挨打的結(jié)果是怯弱、沉默和孤單。盡管如此，我從小到現(xiàn)在聽我父親講的都是“人要忠誠老實”。

我母親講“做人誠實善良”。他們言行一致，本分善良。有一度我迷上了撒謊。比如我去軍分區(qū)玩，我媽問，答曰在水文站玩。我媽發(fā)現(xiàn)后訓我，打我都改不掉我撒謊的毛病，謊言像牙一樣圍在嘴邊。有一回，我媽被我氣哭了，她說老天爺讓她生一個撒謊的兒子是在懲罰她。她越哭越傷心，最后用衣襟蒙著臉大哭，我嚇壞了，從此不敢撒謊。如今迫不得已撒謊時先結(jié)巴，后出汗，撒完謊極為空虛。

我小時候，全家下放五七干校?；爻菚r我偷了一個排球。我媽發(fā)現(xiàn)后領著我驅(qū)車一百多公里回到五七干校。到連部，她把球拿出來放到我手里，讓我對工宣隊長說“這是連里的排球，我偷走了，送回來”。我說不出這句話，哭了。她逼我必須說，我低頭說出了這句話。我耳朵聽到我說的話，真是可怕，一生忘不了。我父親是翻譯家，今年87歲，每天跟電視一起唱蒙古民歌。我媽81歲了，她喜歡跑步和讀偵探小說。我年齡越大，越覺出父母教我本分是送我護身法寶。功名利祿保護不了一個人，本分才有長久。

6、你怎樣看待金錢？

鮑爾吉·原野：以我掙的錢，談論金錢如同霧里看花。但我覺得一個人的收入應該自然地分成幾份。父母一份，兒女一份，親戚朋友一份，自己一份。每一份是多少，考量一個人。

7、你的愛情觀和婚姻觀？

鮑爾吉·原野：我不相信愛情。每個人說愛情的時候，各自定義不一樣，這個詞有一百多種含義。拉羅什?？普f，“愛情如鬼魂，人人都在談論但誰也沒見過?！睈矍槭菑纳勘葋嗛_始的劇作家們最愛編造的一件事，它使小說家、電視劇制作商、時尚界和寫歌詞的人都有飯吃。如果世上有過愛情，也是短暫的，到底有多短，每人的境遇都不一樣。

婚姻要靠運氣。男人娶到一位賢惠的妻子就已成功了一半，男人則要付出更多的責任心。別指望荷爾蒙領你走一輩子，它是個小偷和騙子。

8、你心目中蒙古族男性的特征，關鍵詞？

鮑爾吉·原野：他們?nèi)崆?。他們用那么粗大的手給小羊羔喂奶粉，柔情像火苗在他們眼里跳蕩。

他們沉默。游牧民族不太產(chǎn)生善說的人，滔滔不絕者是說書藝人。牧民沉默地瞭望草場，表情生動，他在心里跟自己說話呢。兩個牧民在一起無語喝茶是常事。

他們孝親。我見過的所有蒙古人，無論男女沒人不孝敬自己的老人。無子女的人，老了會被自己的侄子、外甥接到家里養(yǎng)老送終。

他們崇尚詩文。蒙古男人崇拜背誦贊詞、頌詞的人，詩人在牧區(qū)享有崇高的地位。但蒙古詩歌的韻律極為高妙，音節(jié)優(yōu)美、寓意多關，是復雜的藝術品，不是天才成不了詩人。

他們稱頌、想念并忠誠于成吉思汗。

9、你名字的含義，聽說之前沒有鮑爾吉這姓？

鮑爾吉·原野：原野是漢語的名詞。我父親在內(nèi)蒙古軍區(qū)工作時，正趕上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推行蒙古族學習漢語文、漢族學習蒙古語文的活動。他和他的戰(zhàn)友接觸到漢文的文學作品，這是部隊學文化活動的一部分內(nèi)容。彼時蒙古族軍官當中流行一種風尚，給自己的新生兒起漢語名字，凈挑大詞。許多名字就這樣誕生了——曙光、黎明、紅星、長江、興安、青松等，前面不綴姓氏。如筆名，又如黨委班子成員相互稱謂。但沒有叫司令和勛章的。這些人如今五六十歲了，有時遇到，一聽這個名字，就知道他的父輩是在軍界文化界服務的蒙古人氏。

而我是“原野”。這是本名，即法律名字。

關于蒙古姓氏，我所知不多。小時候，聽我曾祖母說，過去牧區(qū)的蒙古族大多數(shù)沒有姓，只有名。新中國成立后，土改入社要求牧民登記姓氏，后來的戶籍登記也要求登記姓氏，多數(shù)人有了姓。我堂嫂子名為燈籠，身份證上寫為鄧魯，像大學教授的名字。別人問她姓什么，她回鄧。她父親叫貓如，意思就是貓，身份證名字為毛如。他們家原來沒有姓，姓嘛，聊復爾爾。

姓與私有制關系密切，其他信息早已模糊了。幾年前，蒙古國要求國民要有姓，自愿選任何字詞作姓，約有90%以上的國民選擇姓“Baorejigen”，盡管他們并不姓這個姓氏。

鮑爾吉是我對“Baorejigen”的漢文譯寫，當然也可以寫為孛兒只斤，博爾濟吉特。莫斯科附近有一個地方叫波爾金諾，新疆有一條名叫布爾津的河流和一個布爾津市，其詞根均為“Baorejigen”。我覺得“Baorejigen”應該是氏號，這是成吉思汗家族的血統(tǒng)名號，蒙古秘史稱之為“黃金家族”。它也可以是現(xiàn)代意義的姓氏。蒙古族一般不會說“我姓鮑”，那一定是假的。他們會說：我們是“Baorejigen”，有人說“Baorejigen”的含義是“灰眼睛的人”。我家祖上是臺吉，屬于世襲貴族，一直姓“Baorejigen”。鮑爾吉·原野是我寫作時的署名。

10、什么是你難忘的風景？

鮑爾吉·原野：多了。1.我在斯圖加特的索力圖山的熊湖邊上跑步，見到一排坐在木椅上的老年人的背影。他們的前景是云母色的湖水，對岸有黝黑的松林，林上是幼稚的藍天。我跑了1小時轉(zhuǎn)回這里，他們還坐著，沒換地方也不變姿勢，這時候你覺得風景是神圣的，而動作和說話屬于犯罪。2.新疆的和布克賽爾縣城的廣場建在高處，邊上有巍峨的江格爾冬宮。那天傍晚，十多位老年人在開闊的廣場上跳舞。他們低著頭繞著很小的圈子跳舞，天空上藍灰的云層邊緣著了火。3.開車走過呼倫貝爾一條林間公路，雪花似的蝴蝶撲到車上，80公里的路上一直如此?；仡^看車轍雪白。

11、做過最瘋狂的事，或做過哪些瘋狂的事？

鮑爾吉·原野：1976年，我在赤峰縣當鋪地大隊當知識青年。那年元旦夜里，我看水渠。這地方冬春抽機井水匯地保墑。大渠的水帶著冰流，在一處跑水了。那時說水利是農(nóng)業(yè)的命脈，跑水跟跑血差不多。地凍了，沒法挖土去堵跑水的豁口，我穿棉襖棉褲跳到齊腰深的冰水里搬石頭和草袋子堵住了漏洞。之后從渠里爬不上來了，勉強爬上來發(fā)現(xiàn)棉褲浸水有三四十斤重。走一會兒，棉褲凍成兩塊鐵，特粗，不回彎了。用石頭砸也不管用，脫也脫不下來。我?guī)缀跖仓氐角嗄挈c。走到食堂，趴窗戶看他們正吃熱氣騰騰的晚餐，我才覺得自己委屈，之前本想讓他們看看我悲壯的棉褲。那時候人都瘋了。

12、你有哪些業(yè)余愛好，比如喜歡的音樂類型？

鮑爾吉·原野：寫作者恐怕不會有太多業(yè)余愛好，天才除外，他們可以邊寫邊玩，中專畢業(yè)加上生性幼稚的人，像我，則要全力以赴寫作讀書。我愛好不多，有一項聽古曲音樂的愛好不占用寫作時間。聽來聽去，最后只聽兩張碟，勃拉姆斯的《德意志安魂曲》和《第一交響曲》，邊聽邊寫。我已熟知這兩首樂曲的每一個細部，我每天跳入一個名為勃拉姆斯的動蕩的大海里游泳，比渤海還大，仰望云層時而隱蔽時而迸發(fā)的陽光。二十多年反復聽兩首樂曲，這可能也算瘋了。

13、平時喜歡的健身方式？

鮑爾吉·原野：我跑步和冷水浴剛好到20個年頭。跑步改變了我的身體，意志力和性格。我在近30個省市和外國的城市鄉(xiāng)村都跑過步。說這個話題我容易炫耀，不說了。坊間盛傳村上春樹跑步的美譽后，我基本不敢說我也跑步。美國前總統(tǒng)喬治·布什比村上跑得好，但中國人只記得他吃餅干差點被噎死的事。

14、如果第二天醒來，你可以獲得任何一樣東西（可以是抽象的能力、品質(zhì)，也可以具體可感）你希望是？

鮑爾吉·原野：這些年，我常常夢見和盟公署家屬院的小孩一起玩，摔跤、抗馬戰(zhàn)、撕皮擄肉，于最激烈時驚醒。一想自己竟50多歲了，離那時已有40多年，不覺鼻腔酸楚。我想獲得一個下午回到童年，和小伙伴們一起走墻，上小賣店偷咸鹽放在嘴里咂吮，坐在墻根曬太陽。雖然他們打過我、罵過我，但我想念他們。小時候我是黑幫分子的狗崽子，身穿系扣的橫格衫衣和綠皮鞋，而他們衣不蔽體。這可能都是我挨打的原因。那時候，我們的手背在冬天凍得裂血口子，紅臉蛋如土豆皴皮。我們跑起來像風一樣快，摔倒后腦袋磕一個大包也不至于昏過去。我們趴在電影院的房頂，揭開瓦片聽電影。我們自己畫游泳票混進游泳池。我們坐在南山頂上數(shù)赤峰城里的路燈。我們一起討論糖的滋味并咽唾沫……有一個下午就夠了。

受訪者簡介：

鮑爾吉·原野，1958年出生，蒙古族，作家。出版散文集數(shù)十部，獲多種文學獎項，作品選入大中小學語文課本。與歌唱家騰格爾、畫家朝戈并稱中國文藝界“草原三劍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