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愛民
1
煙花三月的日子,我從張家界這方風(fēng)景走向另一方風(fēng)景。我向著西南邊,先是坐火車,再換乘汽車,當(dāng)看見大片天空被春風(fēng)洗過,大片田園同樣被春風(fēng)濡染得山青水秀的時候,司機告訴我,這兒就是我們此行的目的地了:廣西大新縣明仕村。
廣西在祖國的西南,大新在廣西的西南,明仕呢,則是大新的西南。再往西往南呢?再往西往南就是越南了,出國了,不能走了。我這才曉得是到了西南的邊上。
我感覺天空在西南低垂的藍色帷幕就落在明仕的邊沿,站在明仕的土地上,我好像是站在了天邊。
2
我到明仕來,是應(yīng)民族文學(xué)雜志社之邀參加重點作家改稿班的,于是我見到了當(dāng)?shù)氐囊恍炎逍值?,見到了來自全國各地的其他民族的兄弟。我們絕大多數(shù)人都是第一次見面,卻好像多年前就認識一樣。我們兩三個一伙,四五人一群地走出去,走進明仕的田園。
我看見方圓二十幾公里的田園上,和盤托出眾多喀斯特小山、村莊、道路與河水。明仕田園平平展展,而且水意盈然。山,總是傍著水;水,總是繞著山。山因水而靈,水得山方活。我所置身的空間純凈、明澈、悠遠,恰似一幅處處奇峰、山水相映的中國山水圖畫。
我想明仕田園真是個明仕田園!
注意,我已經(jīng)用了和盤托出這個詞。我想這最是恰如其分。我想明仕田園就像一個大瓷盤,不,該叫地盤。大地盤。其他如山水、村莊、道路等,都是大地盤上的風(fēng)景。這給我似曾相識的感覺,心里不由冒出一句:擴大了的盆景,縮小了的桂林。
當(dāng)?shù)氐膲炎逍值芨嬖V我,明仕確有小桂林之稱。傳說很久之前,南海的一條妖龍到桂林游玩,返回時將桂林的一段山水縮小,藏入袋中,欲帶回南海。誰知妖龍的舉動,被玉帝察覺。妖龍乘云南歸時,玉帝令雷神用閃電將妖龍劈死。妖龍死了,口袋里的那段山水卻掉下來,剛好落到明仕的地面上。
我感覺這里已是另一個世界,離現(xiàn)實很遠了。
3
明仕的山水,只消看一眼,就讓人相信,它們是有著人一樣的情感和性格的。
明仕的那些喀斯特山,并不高大。它們恬靜、溫和、優(yōu)雅。你看,它們?nèi)齼蓛?,孑然端坐,相互凝望,卻毫無攀肩接踵、拉幫結(jié)派的端倪。它們獨善其身、與世無爭的樣子,讓我想到最后一次地殼運動,它們正慢慢露出頭臉或半截身子的時候,整個世界一下子凝然不動了,從此便成了今天的這副形態(tài)。像著名的冰山理論說的,它們露出地表的只是八分之一的“超我”,而八分之七的“自我”與“本我”都還藏在地下呢。它們?nèi)绻扇?,一定就是陶淵明、孟浩然、竹林七賢那些古代的隱逸之士了。
明仕的山自然讓我想到了我的家鄉(xiāng)張家界的山。張家界的山與明仕的山正好是截然相反的兩種取向。張家界的山手牽著手,肩并著肩,座座相連,抱團成伙,連營結(jié)寨或大兵團集結(jié),它們連綿不絕,呼嘯而來,排撻而去。這樣轟轟烈烈的結(jié)果,便是把人賴以生存的土地擠沒了。人都怕著山,避著山,張家界的山就都在遠離人煙的地方。因為山大而高而險而遠,所以張家界人從無看山的興致。所以第一個發(fā)現(xiàn)張家界的國畫大師吳冠中,向外推介張家界的那篇文章就叫《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他說張家界是一顆“失落的明珠”。后來,當(dāng)全世界的游人如魚如水地涌進來的時候,張家界人才慢慢認識到自家那群山的價值。
于是站在明仕村的土地上,我想,不管是張家界的山,還是明仕村的山,都是大自然賦予的美。只是張家界的山,那是神仙居住的山,凡人自是不容易親近;而明仕的山,才是人間煙火的山,它們與人晨昏相伴,日月與共,同生共榮,睦鄰友好,沒有一樣看來是陌生的、相互不利的和粗暴無情的。
就我個人而言,我更喜歡明仕的山。因為這里除了山,還有中國山水畫一般的田園。
4
陽光吝嗇得三四天不肯露臉。這樣我們就可以更深切地體會明仕煙雨下的魅影。煙雨下來的時候,山與田園就像正在沐浴的美人,盡情地吮吸著上天賞賜的甘霖。冬天過去了,山與田園這時就更渴望春雨的洗滌。
煙雨過后,山與田園的肌膚就更細膩更明亮,眼目所及之處,全是賞心悅目的嫩綠鵝黃。乳白色的霧嵐,輕紗似地漫溢在山頭山腰,飄來蕩去,相互纏繞。比山更高的就只剩下天空了。似乎因了那輕紗似的霧嵐,天空才顯得更藍更高。天空毫無雨意,只有爽眼的清涼的澄澈透明。
我一個人朝一座山頂爬去。在那兒,我與云煙牽手,與鳥雀對話。我靜坐或漫步。我放眼四望,用一顆潮乎乎的心感受和撫摸明仕田園。這時明仕田園以更壯闊的視域展現(xiàn)在我的面前。我感覺明仕田園看起來像一大塊明鏡似的。整個因春雨的滋潤而呈現(xiàn)出白亮的色調(diào)。我看見春風(fēng)玉帶似的從田園上吹過。春風(fēng)所到之處,那白亮的色調(diào)開始變得白里透綠,綠中泛白了。白,白得純凈。綠,綠得蔥嫩。像涂了雞蛋清似的。再看田園上那些粗粗細細的田埂,似是精心鑲上去的絲線,將整個田園劃分成許許多多縱橫交錯、疏密有致的精小色塊。
我記起白居易《江南遇天寶樂叟》中的詩句“冬雪飄飖錦袍煖,春風(fēng)蕩漾霓裳翻”。我想明仕的冬天應(yīng)該是不會下雪的,但眼前春風(fēng)蕩漾的田園不正是霓裳錦緞的寫真!那田園上被田埂劃分出的許許多多的小色塊,正是它們,拼合了這張鋪展在大地之上的田園錦繡。
待在房間里的時候,我看過大新縣的一本攝影畫冊,上面也展示出明仕田園春夏秋冬四時景色,讓我覺得明仕的秋天最美??上КF(xiàn)在不是秋天。我覺得畫冊上明仕的秋天,就像一幅巨大的錦繡。整個透著金黃的錦繡。秋稻熟了,成了大地的主色調(diào)。但不是清一色的金黃。我是說,主色調(diào)之上,有金色的,有黃色的,有金中透黃的,有黃中泛金的,還有黃中透綠的,綠中帶黃的……那正像一小塊一小塊的錦緞拼合著明仕的田園錦繡。
看著眼前春天里的這幅“錦繡”,想象著秋天里的那幅“錦繡”,我想秋天時來明仕會更好。我想如果這田園上的錦繡能裁下來多好。如果能裁下來,首先我要送哈聞老師一塊,再送陳沖老師一塊,送石彥偉老師一塊,送郭金達老師一塊……總之,《民族文學(xué)》的每位老師都得送一塊。石一寧主編是廣西壯鄉(xiāng)人,他可能不稀罕這來自壯鄉(xiāng)的禮品,但送他的一塊不能少了。我想這不是他喜歡不喜歡的問題,而是要不要給他同等待遇的問題。我還要裁下許多塊,送給春天里一同來到明仕的各民族的兄弟姐妹。
我想起一首叫《五十六個民族五十六朵花》的歌,我這不正是五十六個民族五十六緞錦么?我哼唱著這首歌,感覺自己走進了一個童話故事。我感覺我和明仕田園都成了這個故事里的風(fēng)景。
5
在明仕的日子里,我確定我是找到了世外桃源。于是我老是想起陶淵明那篇著名的《桃花源記》,我一直在尋找讓那個武陵漁人誤入那個“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勝境的“落英繽紛”的桃花林。結(jié)果我沒有找到桃花林,卻找到了與桃花林一樣引人入勝的木棉樹林。
明仕生長著鳳尾竹、芭蕉等許多熱帶及亞熱帶植物,但春天里最有視角沖擊力的便是木棉樹了。春風(fēng)春雨將萬物濡潤得一派生機盎然,也濡潤得木棉千樹萬樹花兒開。山根邊、村莊旁、河岸邊,那木棉簇擁成林的地方,已然絢爛成一片片紅霞。
木棉樹是一種非常美麗非常有蘊涵的樹。木棉樹有許多別稱,紅棉,攀枝花,斑芝棉,斑芝樹,攀枝……等等,都是很美的名字。木棉花是那種透徹而純正的橙紅色。單朵端詳,我覺得像是畫師蓋在宣紙上圖章,更像是白布上洇開的血花。找到這樣的比喻,這才明白壯鄉(xiāng)人為什么把木棉樹叫作英雄樹。原來木棉樹正是他們的圖騰樹。傳說壯族始祖神布洛陀有個戰(zhàn)士就叫木棉,他在與敵人戰(zhàn)斗時,手持火把,英勇頑強,后來他犧牲了,卻不愿倒下,變成了滿身紅花的木棉樹。這種生長在熱帶及亞熱帶地區(qū)的高大落葉喬木,曾經(jīng)我只在小說中認識,現(xiàn)在親眼見到,感到無比親切。
我在山根邊一大片木棉樹林里盤桓了很久。我反反復(fù)復(fù)撫摸著木棉樹干上密密麻麻的瘤刺,仿佛撫摸著戰(zhàn)士的木棉滿身的傷痕。我看見木棉朝我笑了一下。我聽見木棉在戰(zhàn)場上與敵人拼殺時的吶喊聲、怒吼聲。
一縷春風(fēng)撒著歡跑過來,與木棉樹纏綿擁抱,然后親吻我的左臉,又親吻我的右臉……
6
走在明仕田園上,我發(fā)覺我在極力忘掉來路。忘記了來路,我就不用回去了。我想到那個誤闖入桃花源的武陵漁人,回去后就再也找不到原來到過的地方了。
我想相對于明仕人,我毋容置疑就是個武陵人?!短一ㄔ从洝穼懙摹皶x太元中”那個打漁的“武陵人”,其實就是今天的湖南常德人,那個時候,我們張家界正好隸屬于“武陵郡”常德。如今,張家界早就不歸常德管轄,但張家界卻新設(shè)了個武陵源,我的出生地又正好在武陵源。
在明仕的日子里,我多想變成個打漁人,就留在那兒了。
我朝附近一個村子走去。我看到從越南流過來的明仕河緩緩流淌。我一路上看到翠竹繞岸,農(nóng)舍點綴,獨木橋橫,水牛在河岸邊悠閑地食草,漁夫劃著竹筏在網(wǎng)魚,女人們將衣物洗凈,然后晾曬在光潔的石頭上。河邊田園靠山一邊,坐落著一排青瓦白墻的房子,房子不高,大都是小二層的混木結(jié)構(gòu),精致而方正,仿佛在同河兩岸的喀斯特小山相互呼應(yīng)。我想我不會記錯,《桃花源記》就這么寫著:“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黃發(fā)垂髫,并怡然自樂……”不正是眼前這幅景象么?
這時,我突然聽見打漁人與岸邊女人們相互對答的歌聲。我看見他們一邊對唱,一邊向我揚起笑臉,并揮手向我致意。他們唱的是壯歌,歌詞我自是聽不懂,但從他們那張張笑臉和揮手上,我又似乎聽出了他們對唱的中心意思,女人們讓打漁人問問我這個武陵人,是不是要到他們的村子去?若是要去,他們就回家,好為我“設(shè)酒殺雞作食”。
歌聲一落,果然,那個打漁人一邊將竹筏靠岸,一邊向我招呼。
我隨那打漁人走進村子。好多人都過來和我招呼說話。村子里的門窗都沒有約束,孩子和狗和雞娃在房子之間進進出出,我跨進任何一道院子都有人給我端來茶水,拿來點心。我朝村子西頭走出,經(jīng)過一片菜地的時候,看見一個老人在挑糞上菜,便停下來問他多大年紀了,他說他七十九歲。我說這么大年紀,在我們那邊早躺在藤椅上讓兒孫們捶背了,可你還在干活。老人像看外星人一樣看了看我,說你看我老媽多大年紀了?她都在干活,我能不干活?這時園子一角茂密的菜林中,顫巍巍站起一個老太太,她的腰背彎成與大地平行的角度,她咧開滿是菊花紋的沒了牙齒的嘴唇朝我笑。不待我發(fā)問,她伸出兩手的十指,比劃著說,我九十八歲了。老太太看著我訝然驚愕的樣子,用一種同情而逗趣的口氣說,小伙子從哪來?像你這樣年紀輕輕就挺著肚子的胖子,我們這兒可是沒有,老的少的都沒有。我想,老太太快百歲的人了,耳聰目明得到了怎樣的程度,她幾句話就機智地釋放了我所有疑問。她其實在向我闡釋長壽與勞動的關(guān)系。在這對比我年長許多的母子面前,我真是自慚形穢了。接著兒子告訴我,在村子里,比他母親年紀大的百歲老人,一共有二十多位。我這才想起之前有壯族兄弟向我介紹過,廣西巴馬縣是公認的長壽之鄉(xiāng),而明仕村其實也算得上長壽村呢。
這天晚上,我被邀請參加村子里一種叫春牛舞的聚會。春牛舞是當(dāng)?shù)厝藶榱擞哟焊牡絹砗推矶\一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而跳的舞蹈。打漁人代表全村人邀請我,他說我是他們的貴客,有我加入春牛舞,他們將有更好的收成,這一年會過得更幸福。
在村子中央的場坪上,他們燒起篝火,火上搭個木架,一根長竹棍穿著一頭清理得白凈的乳豬放在火上翻烤。男女老少手拉手,將舞牛人和篝火圍在中間。舞牛人戴著用竹片及綿紙糊成的牛頭,身披一襲黑布,模仿著牛耕田犁地的樣子,將春天里的喜悅和干勁用舞蹈表現(xiàn)出來。我的兩只手被兩位村姑緊拉著帶入舞蹈的隊列。大家跟著舞牛人邊舞邊唱,粗獷而熱烈,歡快又奔放,歌為火而亢奮,火為歌而增輝。
后來,那只烤得滋滋冒油的乳豬被分割成許多碎塊,兩個年輕的女人用大盤子端著,送到眾人面前。大家邊跳邊吃,邊吃邊唱,這種農(nóng)耕文明衍生的舞蹈帶給我的喜悅和歡樂,是從來沒有過的。
這天晚上,我更深切地體味到明仕村人小國寡民的詩情畫意。他們生活在傳統(tǒng)的時空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像一支支飽蘸著勞動和汗水的畫筆,描繪著那美麗的田園圖畫。明仕不止是自然的田園,還是人的田園;不止是物質(zhì)的田園,還是精神的田園。在明仕,在大新,在廣西,以至在更廣闊的對這兒熟知的人們約定俗成的話語里,明仕是與田園連著的,正所謂明仕田園。田園既是名詞,又是動詞,還是形容詞。而我,更愿意將明仕理解為田園的代名詞。田園就是明仕,明仕就是田園。風(fēng)雨和陽光在這里流光溢彩,涂染著明仕人的四季風(fēng)光和永遠的田園。
這天晚上,我真變成了武陵漁人,迷失在田園中,而且忘了歸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