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喜洲接“阿太”

張云霞

農(nóng)歷八月三十至九月二日，以喜洲鎮(zhèn)慶洞神都本主廟、三舍邑本主廟、喜洲村九壇神廟為主要地點，部分村落舉辦接“阿太”民俗活動?；顒悠陂g，以蓮池會和喜洲董姓家族為主，組織接阿太活動事宜，附近村落的民眾也來參加祭拜和迎送活動，一路上，香煙裊裊，誦經(jīng)聲聲，鞭炮陣陣，鼓樂齊鳴，歌聲嘹亮，熱鬧非凡，活動極具地方民族特色。

一

2014年9月23日，農(nóng)歷八月三十，是文閣、三舍邑、新登、文院塝四村到慶洞神都本主廟接“阿太”的日子。上午十點半，神都本主廟里已聚集了五六十位信眾，他們都是村里派出的接“阿太”代表。人們集中在大殿里，有的祭拜，有的忙著給家人寫表文祈福，文院塝來的幾位蓮池會經(jīng)母則忙著給“阿太”換新裝?！鞍⑻睘槟镜褡?，共三尊，高約50cm，而要接走的只是其中的一尊，據(jù)說三尊雕像都是信眾捐施的。“阿太”雕像因體小，衣服要特制，里三層外三層，層層包裹，小腳鞋打綁腿，一道道工序十分復(fù)雜，三位經(jīng)母一起忙活了半個多小時，才將“阿太”裝扮一新，并用金銀紙為她洗臉。接著就有經(jīng)母過來磕頭祈福，捐功德，文院螃的經(jīng)母還準備了一個布制的錢袋，把信眾的功德放進錢袋里，掛在“阿太”的手臂上。負責抬“阿太”的是三舍邑的新婚或未婚男子，他們也被經(jīng)母掛上紅色或者是黃色的布條，在廂房里相互打鬧調(diào)笑。經(jīng)母們則忙得不亦樂乎，雖然來自不同的村莊，但各項準備工作井井有條，除了嗩吶師傅和兩三個中老年男子，抬“阿太”的小伙子，剩下的絕大多數(shù)是各村蓮池會的經(jīng)母?！鞍⑻钡囊路┐骱煤螅瑴蕚渖限I，轎子的裝飾也很講究，是一頂人字形房屋式的轎子，四人抬，經(jīng)母們在轎頂上披上層層紅布和黃布，都是個人捐施，所以每鋪一塊要祭拜和吹嗩吶，并說一些祭祀性的祈福語。轎子鋪得豪華美麗，大家小心翼翼將“阿太”放進轎子，四角用繩子拴好，齊平，而后起轎。各村來的經(jīng)母端著擺滿供品的齋盤和提籮，在大殿前整齊排列，等待出發(fā)。在陣陣鞭炮聲中，吹吹打打，離開了神都。按照以前的老路穿村過寨，即從神都本主廟出發(fā)，經(jīng)過江渡村、文閣，最后到達三舍邑，經(jīng)過村子路旁的人家，門口都要燃一堆香柏蒿草火，迎接“阿太”的到來，在村落中央的公共地段，蓮池會則擺好香案，讓“阿太”停下來休息一下，同時茶水招待大家，最后到達三舍邑本主廟，將“阿太”安放在側(cè)殿里。

三舍邑本主廟為“儒釋道”一體的寺廟群落，由本主廟、文昌宮和集圣寺組成。集圣寺的規(guī)制完整，大殿塑釋迦佛、玉皇大帝、孔子，側(cè)殿有觀世音菩薩泥塑像，還沒有彩畫，另一廂房破敗不堪，沒有塑像。文昌宮主塑文昌，旁邊有魁星、達摩祖師、大黑天神，這樣的塑像組合獨具特色。而本主廟大門上的名字是鎮(zhèn)寧寺，跟本主廟的名稱不相符。據(jù)村民介紹，三舍邑原來沒有本主廟，與文閣村供奉同一本主，跟文閣村一起過本主節(jié)，節(jié)日是九月十四、十五，過節(jié)祭拜要到文閣村，后來人們覺得不方便，經(jīng)文閣村同意，在鎮(zhèn)寧寺塑了本主塑像，村民說本主姓段，其余的歷史不清楚。而在1995年翻修寺廟的功德碑上則寫著“福佑景帝廟”，說明本主封號為“福佑景帝”。從整個寺廟群落看，這里早期屬于佛教寺院。

二

24日，九月初一，是喜洲村以董氏家族為主來三舍邑接“阿太”的日子。十點鐘，三舍邑本主廟里熱火朝天，香煙渺渺。從附近文閣、文院塝、周城、仁里邑、中興莊、朝陽、慶洞、鳳鳴邑等趕來的蓮池會已經(jīng)各自設(shè)壇祭拜。三舍邑蓮池會作為主人，除留下部分經(jīng)母祭拜外，多數(shù)在忙著做飯，接待遠道而來的蓮池會以及準備送“阿太”事宜。三舍邑洞經(jīng)會也在本主大殿前設(shè)壇焚香，彈演洞經(jīng)古樂。周城村蓮池會在“阿太”旁邊舉行祭拜活動，因人多，在進本主廟南側(cè)的小天井里另設(shè)壇祭祀，兩個祭壇的神位上寫著“天蒙涯巄屽山云隱得道金姑之神位”“大圣西來化導(dǎo)啟善圣母之神位”。而中興莊、仁里邑蓮池會供奉的牌位是“神都首府啟善國母靈位”。各蓮池會自行祭拜，周城村“供會”的經(jīng)母準備了蒸饅頭、餅子，滿滿三籮，每位經(jīng)母分到一個饅頭、兩個餅子，午飯跟三舍邑蓮池會搭伙。飯后，周城村蓮池會首先離開，不參加送“阿太”儀式。其余的大部分留下來，等待送“阿太”到喜洲。約十二點半，喜洲接“阿太”隊伍吹吹打打來到了三舍邑本主廟，董氏家族的男子來了一部分，主要負責抬轎、護民傘、各種旗幟，還有敲鑼打鼓、吹嗩吶、彈三弦的，很是熱鬧。來到本主廟門口，先是喜洲董家合族燃放鞭炮，三舍邑蓮池會經(jīng)母在門口迎接，燃香，敬茶水，而后也燃放鞭炮，將隊伍迎進寺廟，來到“阿太”壇前又互敬，而后暫停休息，各白到廟里的其它神壇祭拜。隨行而來的民間歌手開始白彈白唱表示祝賀，廟里又一度掀起熱鬧。問彈三弦大爹是不是也姓董，他說姓李，接“阿太”雖然以董家為主，但楊、李、嚴等各姓積極支持參與，他一路走一路自彈自唱，唱的是白族小調(diào)，挺受人們的歡迎。董氏家族主事的婦女非常有禮貌地請求三舍邑的經(jīng)頭母，說今年喜洲街上擺香案的人多，為了多留點時間給他們，同時也早點回去，好安排第二天的事宜，盡量安排他們早點出發(fā)。三舍邑蓮池會作為主人，早已準備好核桃仁米花甜茶招待大家，并安排沒有吃中午飯的人們就餐。接“阿太”隊伍的到來，給廟里增添了熱鬧的節(jié)日氛圍，他們到寺廟的各分殿祭拜，捐功德，而后集中在小院里，喝著甜茶，等待接“阿太”儀式。

約一點鐘，雙方開始祭拜，將“阿太”的轎子搬到天井里。一切準備就緒，開始鳴炮出發(fā)，除了喜洲接“阿太”隊伍，其他各村落以蓮池會為單位，年輕的婦女則相約一起，端著各種祭品，在廟門口等待出發(fā)，鳴炮后，就列成隊，走在接“阿太”隊伍的前面。隊伍就這樣熱鬧有序地在村中緩慢前進，時不時有經(jīng)母跑到“萬民傘”下躲避一下，以求保佑。一路上，家家門口燒一堆香柏蒿草火，歡迎“阿太”從門前經(jīng)過，到了家門口，鳴炮跪拜，以求得到保佑。有好幾十戶人家則準備了香案，案上擺滿蒸饅頭、時鮮水果、各種糖果餅子等祭品，旁邊放兩條長凳，好讓“阿太”落轎?！鞍⑻币坏骄腿枷泓c炮，整個隊伍停下來稍事休息，主人家則遞煙、敬茶和糖果，招待人們，給“阿太”的轎子獻紅披紅，同時在“阿太”寶座里放一點功德錢、金銀紙，而后全家跪拜祈禱。三舍邑的兩位經(jīng)頭母則為主人家在“阿太”轎前磕頭，為主人家祈福，其余的經(jīng)母則圍著轎子為主人家誦經(jīng)祈福。待茶水喝完，又開始出發(fā)，走一段又有一家，而后停下來舉行同樣儀式。加上白彈白唱的大叔，鄰村來了吹嗩吶的中年男子，為唱白族小調(diào)的年輕婦女伴奏，婦女們手端齋盤，嘴里哼著白族調(diào)，一路走來一路歡笑。雖然艷陽高照，但人們興致蓬勃，不知不覺就來到三舍邑村口，送“阿太”的行程到此結(jié)束。人們白覺退在路旁，目送“阿太”向喜洲方向走去。而后，人們紛紛將端著的齋盤收好，向各自的村莊走去。剩下的多數(shù)是喜洲來的人了，接“阿太”必須步行，四位男子抬轎，路線遵循老路，經(jīng)過農(nóng)貿(mào)市場，而后要穿過喜洲的古老主巷道市戶街。

不知不覺中，隊伍就到了市戶巷道口，整條街道已是香煙繚繞，香案成排，幾步或十幾步就有一個香案，家家鋪面燃香點炮，“阿太”在每個香案前落轎，同樣舉行獻紅披紅、捐功德、誦經(jīng)、跪拜祈福等儀式，走幾步停一停。鞭炮聲聲，香煙彌漫著古老的街道，隊伍在香霧繚繞的街道上停停走走，給有過輝煌商業(yè)史的喜洲古鎮(zhèn)增添了古樸純正的節(jié)日氣氛。尤其是經(jīng)過村落中心的牌坊時，隊伍伴著吹打聲、彈唱聲、誦經(jīng)聲，花花綠綠的各色旗幟、威嚴的轎子緩緩從牌坊前走過，在那高大威嚴的大理石牌坊映襯下，仿佛回到了過去的某一歷史時段。穿過牌坊，往市坪街前進。最后，“阿太”回到了九壇神廟，人們將“阿太”連同轎子安放到神壇上，今天的儀式結(jié)束，而后是附近村民陸續(xù)來到九壇神廟祭拜“阿太”。

三

25日，九月初二，喜洲董氏家族送“阿太”回神都本主廟。十一點，董氏合族在九壇神廟用完早餐，準備出發(fā)。人們把轎子從大殿抬到天井里，拴好繩索，而后鳴炮出發(fā)。“阿太”經(jīng)過的路上，同昨天一樣，都要燃香柏蒿草火，路線與昨天不同，從九壇神廟出發(fā)，經(jīng)市坪街、牌坊，走市上街，過正義門，兩天的路線都是喜洲的主要干道。通往正義門的路上也擺了一些香案，但沒有昨天的多，香案雖少，但每家?guī)缀醵加邢惆剌锊荻眩羞M的速度較昨天快多了，到了紫云山寺門口，蓮池會經(jīng)母已備好香案，有大盤蒸饅頭，果糖供品等，燃鞭炮獻紅，雙方諷誦經(jīng)文后就離開，從正義門下而過。正義門是喜洲的標志之一，來來往往的人們經(jīng)過正義門時，都是懷著敬畏從門下而過，所以，阿太經(jīng)過正義門時，要燃放鞭炮，雖然現(xiàn)在兩旁是寬闊的道路，但阿太必須從門下經(jīng)過，在古樸高大門樓的映襯下，阿太從門下經(jīng)過顯得威嚴無比。在陣陣鞭炮聲中，阿太出了正義門，附近村落大多送“阿太”的人紛紛離開，剩下二三十人，仍然沿著繞三靈的老路步行，即從喜洲到江渡村，經(jīng)過江渡村到慶洞村，過慶洞村到達神都本主廟。

神都本主廟里，是鳳鳴邑的蓮池會經(jīng)母值班，任務(wù)是迎接“阿太”歸來。大概來了七八位經(jīng)母，負責點香供壇，并準備了核桃、紅糖、米花、紫蘇等，煮成湯，招待送“阿太”回來的人們。據(jù)一位姓花的經(jīng)母介紹，慶洞村委會有11個社，其中有七個社屬于神都本主廟，即信仰同一本主，每社組成一個蓮池會，輪流管理本主廟一個月，這個月恰好輪到鳳鳴邑蓮池會。當問到接阿太活動的起源時間，幾位經(jīng)母都說不清，只記得小時候的事，破四舊、文革期間，神都本主廟遭到破壞，阿太的金身也只得東躲西藏，最后被江渡村的一位老人收藏起來，大規(guī)模的迎送活動被禁止。然而，部分村民還是偷偷進行活動，每到九月朝斗期間，就到江渡村老人家里祭拜。直到20世紀80年代，人們又新造阿太金身，迎回神都本主廟，接“阿太”活動又恢復(fù)。喜洲董氏合族也派了人在本主廟生火做飯，送“阿太”回來后，要在廟里打拼伙，晚飯后才能回家。

十二點半，“阿太”終于回到神都本主廟，先燃放鞭炮，值班的幾位經(jīng)母到大門口迎接，燃香敬茶水，燃放鞭炮后就進門，到了大殿，小心翼翼將“阿太”的金身擺回原來的地方，轎子則暫時按原樣放在一角?；ㄐ战?jīng)母說，九月初六慶洞村要將“阿太”接到文昌宮，參加蓮池會的“朝北斗”活動，九月初九結(jié)束后送回來，所以“阿太”轎子上的披紅暫時不撤。“阿太”安放好后，喜洲董氏合族開始用午餐，晚上還要在這里聚餐，可以開葷，喝酒吃肉。這樣，一年一度接阿太民俗活動才算結(jié)束。

整個接送“阿太”過程中，神都本主廟派了一名70多歲的何姓經(jīng)母，從第一天起就跟著“阿太”，手捧供盤，走在隊伍的最前面，作為“阿太”的引路人，過橋、十字路口要作揖祭拜，到每個香案前也一樣，她都是第一個祭拜的人。在三舍邑本主廟閑一天，又跟著到九壇神廟閑一天，最后回到神都本主廟，三天里時刻不離“阿太”。而九壇神廟里長期祀奉香火的大媽也一樣，從到三舍邑接阿太回到九壇神廟，第二天全程陪同到神都本主廟，晚上才離開。何姓經(jīng)母還說，今天朝斗的活動也去不了，董姓合族邀請她們一起用餐，晚餐茹葷，不能參加齋會，所以第二天才能參加。除了以上兩位，還有幾位老年婦女也自愿全程陪同。

一年一度的接“阿太”活動就這樣結(jié)束了，人們的生活又恢復(fù)了平靜，而留下來的是無窮的回味和記憶。在白族地區(qū)，“阿太”是對祖母、外婆或更遠女性親屬的稱呼，而這里的“阿太”顯然已經(jīng)超出了直系親屬的范圍，變成一種尊稱，是對很早時候普遍受到當?shù)厝藗冏鹁吹囊晃慌缘姆Q呼，跟有的白族村落本主稱為“老太”或“老公”的意義是一樣的。民間傳說“阿太”姓董，是白子國國王張樂進求的夫人，稱董國母，周城村蓮池會供奉的“大圣西來化導(dǎo)啟善圣母之神位”，中興莊、，仁里邑蓮池會供奉的“神都首府啟善國母靈位”，就是“阿太”的謚號牌位。民間傳說“阿太”出生地在文閣和三舍邑之間的董家登，后來蒼山溪流發(fā)大水，董家登被水淹，田園毀壞，董氏合族只好搬到喜洲居住。所以接“阿太”活動分為兩個地點，以三舍邑為主接“阿太”是作為她的出生地來接，十多年前人們還是把“阿太”接到董家登，在夷為平地的荒地上設(shè)壇祭祀，后來董家登被開發(fā)利用，只好接到三舍邑本主廟。喜洲董姓為其后人，所以也要接到喜洲的九壇神廟供奉一天，同時負責將“阿太”送回“朝里”，即神都本主廟。

每個民族都有自己的歷史記憶方式，喜洲接“阿太”民俗活動也許就是其中的一種吧。這種記憶方式不需要書寫，而是以年復(fù)一年的民俗活動方式進行傳承，傳承的過程就是不斷重復(fù)民族記憶的過程，參與者本人不一定都知曉活動的緣由，但他們有口耳相傳的民間故事和傳說。透過活動本身以及與活動相關(guān)的民間故事和傳說，能隱隱約約看到他們實際上是在敘說著過去的某一段歷史，或者是在敘說自己認可了的過去某一段歷史，這對于民俗和民族學(xué)研究者來說是非常好的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