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山寫意(三篇)
弋 舟
走進宜春之前,就聽說過這里以月亮文化聞名于世的明月山。月亮歷來是中華文化中的核心意象之一,“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月是故鄉(xiāng)圓”這樣的比附,又將明月與故鄉(xiāng)聯(lián)系在一起,所以每當明月在心中升起,于我而言,總是會暗生憂愁。這種憂愁與文化有關,與鄉(xiāng)愁有關。在我的想象中,宜春明月山的月亮文化,正是以這種鄉(xiāng)愁一般的滋味,在大時代里,為我們挽留住了某些堪稱寶貴的文化記憶。月亮與鄉(xiāng)愁,在我們的文明里,從來都是一份沉甸甸的甚至是決定性的元素。有了這份元素,我們的文學,我們的藝術,才從根本格調(diào)上與其他文明區(qū)別了開來。我們因此有了“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這樣的詩句,因此有了青綠與金碧這樣的山水畫面。幾千年來,一股以月亮為意象的鄉(xiāng)愁之氣貫穿了我們的文脈,在最大程度上統(tǒng)攝著我們的精神生活,如今,我們的鄉(xiāng)村在整體性地消亡,中國人內(nèi)心情感賴以賦形的根本,正在成為回憶中、夢寐里的景致。故鄉(xiāng)不再,何來鄉(xiāng)愁?那么,還有什么可以維系我們這個族群?當新的凝聚力還未足夠成型之時,什么才是我們血液里那種無需說明彼此便能夠心領神會的紐帶?好在,我們的空中,還有一輪明月。在這樣的時刻,宜春明月山打出了“月亮文化”的旗號,難道不是一種冷靜的、有擔當?shù)奈幕杂X嗎?
當我已經(jīng)認可了它的這份文化自覺后,我覺得,接下來,我還要去鑒定它這份自覺的背面,是否名實相符。我們在冬季來到了明月山。坐索道登頂后,又是一路別具特色的高山小火車,窗外是氤氳著霧氣的群山,掛著冰凌的高山植物肅然而立,撲面而來的,是凜冽且濕潤的空氣。由于心里已經(jīng)被提前鋪滿了月亮的清輝,此刻的我,恍惚之中,居然當真生出一股淺淺的鄉(xiāng)愁。我從西北而來,此刻的西北,無盡的黃土溝壑之上萬物蕭索,與眼前的景致截然相左。如果說,我的內(nèi)心真的潛伏著某種對于故鄉(xiāng)的懷戀,那么,眼前的景致,似乎才符合我的那份盼望。我從小生長在城市,鄉(xiāng)村經(jīng)驗闕如,所謂故鄉(xiāng)之情,在我,只是一份來自文化哺育出的結(jié)果。是文化天然地給我內(nèi)心安放了一枚喻示著鄉(xiāng)愁的月亮—它正是這般氤氳著水汽、環(huán)繞著山嵐、植被豐茂并且空氣微涼著的。當這個文化中的故鄉(xiāng)就在眼前時,某種幾近蒼涼的憂傷便爬上了我的心頭。我的這個故鄉(xiāng),全然來自文化,它幾乎就是一個中國人心底賡續(xù)著的、密碼一般存在著的圖畫,它就是我們這個族群的文化基因,當這種基因密碼一旦被喚起,我們命運里所含納的深刻的文化記憶便陡然蘇醒。
中國文化在我看來,便是一種月亮的文化,在整體氣質(zhì)上,是偏于優(yōu)柔的。這當然可能只是一個偏見,做出這樣的判斷,可能完全是因為暗合了我個人的天性。但是,誰又能說偏見不會是某種洞識呢?我?guī)缀蹼y以想象,西部的某個干涸之地,會祭出“月亮文化”的旗幟,從而負擔、承載起我們精神上的鄉(xiāng)愁。這也正是我身在西部而毫無鄉(xiāng)愁之感的緣由吧。如今我終于置身在了可資憂愁的山水里,終于落腳在能被淺吟低唱的“月亮”中。這絕非簡單的時空意義上的指認,它更多的是出自我那根深蒂固的精神訴求。這樣的滋味一直綿延了我整個的宜春之行,冬日里的宜春,既有南方的俊秀,又有北方的曠達,它的明月山,它的溫泉,它的禪寺,無一不在向我昭示著恒久的文化感召力,它們在喚起我鄉(xiāng)愁的同時,也叫醒了我那個幾乎應該被形容為沉睡了幾千年的、代代相襲著的中國夢。
程 維
我不喜歡這個刻意的山名,但認定它是個好去處。我更愿意把它還原到武功山東北端的山麓部分,因為甲午歲末來這里轉(zhuǎn)了幾天,挺好。當我們進到山里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是野蠻和粗俗的,深山里的獅虎早被人類趕跑了,人就成了兇猛的野獸和自然的大害,我們所說的明月山的武功早廢了,也溫馴得很明月起來,目的是讓城里人來休閑。這些相對原始武功山而言代表現(xiàn)代文明的城里人,在城里相互“獵殺” 累了,幾乎帶有對現(xiàn)代都市文明逃亡的方式進到山里。我是說明月山,爬上青云棧道一看,山還是山,云還是云,沒有被砍,沒有污染,那飄忽的云霧還像《西游記》里孫悟空和白骨精駕的那種,飄飄欲仙,不似城頭上空霧霾。爬到山高處往下一看,我是心驚的,原來人已到了懸崖,現(xiàn)代的懸崖,比山野的懸崖更危險。我發(fā)現(xiàn)不少同行者是摸著山壁,小心翼翼往前挪步,個個唯恐失足,掉入深淵,其實我發(fā)現(xiàn)在山上怎么爬,怎么走,都不可怕,比在城里走,比在復雜如蛛網(wǎng)的人際關系里走,比在急急如剁頭雞般亂竄的車陣里走,要安全得多。我到明月山忍不住就要感嘆,忍不住就要贊賞,感嘆什么贊賞什么呢?不是吃了接待方的酒食,就沒話找話地恭維,不是小詩人一見山一見水,就矯情得有詩要寫,有酸不溜秋的情要抒發(fā),我早過了那年紀,自覺人已趨笨拙麻木,哪有什么要抒發(fā),即便要跟著矯情也矯情不起來。可爬了青云棧道,就有與自然久違的感覺,山道,林木,云霧,空氣,都很親切,仿佛前世是鳥,住在這里,今世為人,又回來了。只是我好像是背著一座城市在登山,背著高樓、汽車、網(wǎng)絡、鋼筋水泥、鏟車、打樁機在往山上爬,我多么想把這些累贅扔下山谷,輕輕松松登到山崖,在巖上坐下來,放目望去,是古人所謂的“一覽眾山小”“ 坐看云起時”。 這跟古人登山看風景完全兩回事,那時看風景就是風景本身,最多拿此山與彼山比一比,得出此山風景殊勝處,所發(fā)感嘆也很環(huán)保,無非一些人世浮沉之感,或以詩文記之。而現(xiàn)在人是把山里風景來觀照我們生活里諸多污染不堪的,是為了在城里混了滿身廢氣來排毒的。 明月山不算太高,嫦娥真的選擇這個山頭奔月,距離是比較遠的,但是人要徒步爬上來,也不容易。現(xiàn)在方便,實在爬不動的,就坐纜車,從山下到山上也就須臾。嫦娥是奔月,我們是奔山,到明月山一看,那些山形、草樹、泉流、云霧、陽光所構(gòu)成的好景好風光,就是自自然然,大樸不雕,難怪過去武林高手會跑到山里練武,僧家道士也到山里找地方參禪悟道,士子書生也跟到寺廟來讀書。唐會昌元年(841年),禪宗五派之一溈仰宗創(chuàng)始人慧寂禪師,就在明月山之仰山創(chuàng)建棲隱寺(太平興國寺)。自此一千多年佛事綿延不息,溈仰宗風遍傳天下,成為中國古代佛教叢林勝地,印度、新羅、日本等國僧人都跑來參學問道。過往名賢也慕名造訪,留下了碑碣摩崖題刻。我見舊址上新聳立的古寺煞是雄偉莊嚴得很,恍若皇家宮闕,知道禪宗今日是有了大復活。明月山附近有個南惹古村,跑到那里一看,我只認定有幾株雌雄銀杏是有年頭的,其余多是新修繕村舍、木橋,卻也不乏古風。卻是有一家土屋的金片茶舍大有山野氣,純是山間茅舍,鄉(xiāng)人居住的那種,簡陋陳舊,屋里一破桌、四條凳,泡著生在山里的茶葉,游客自泡自品,委實不錯,再看土壁上,掛著一幅寫得醉東倒西的書法,我一看,不住叫好,那字豈是城里書協(xié)畫院著名書法家寫得出來的!那書寫的山野氣分明浸透了古舊老辣的書法底子,什么是鷹飛似睡、虎行如病,什么是粗頭皂服、亂石鋪街,見了那字,算明白了幾分。卻又想,書道畫道,藝術到了今天,是圈養(yǎng)久了,該是要放虎歸山,不然動物圈的虎,也要變家犬寵物了,哪來元氣和生命力?八大良寬弘一和尚,哪個不是在歸真,在守樸,在進行天地造化的吐納?我們的寫作,書法呢,在討巧,在取寵,在媚雅,多么可怕!
在明月山待的幾日,我會自覺噤聲,逢人少說話,只把自己交給山,交給水,交給靜,這是符合我的本性的,只盡量吸收,山風入懷,粗服亂頭,杯茶閑心,無事閑活,無為而為,佛典禪智,縱橫風流,萬籟俱寂,入清涼境,生歡喜心,得大自在,應該就是這般感受吧。
鄭云云
“我行宜春野,四顧多奇山?!?00多年前,大學者朱熹途經(jīng)袁州西南,見四周奇山之美,留下此詩。這山,便是宜春明月山。
既是奇山,四季皆景。冬日來游,逢雪更佳。
上山的那天早晨,大寒。纜車開得極慢,風推著纜車在空中一點點地移動。呵氣成霧,看不清外面的風景,用手指在車窗玻璃上劃出字來,從字的縫隙中,看見遠遠近近的山林都被冰雪覆蓋,雪花碎碎地飛舞,使整個大地彌漫著流動的水汽,水汽氤氳中,那座叫宜春的城,很快就看不見了,只有滿樹的冰掛,撲面而來。
冰雪之山,美麗而詭異,讓人想起世紀初的景象。大地閃爍著冰冷的光,寂靜的風中沒有一絲聲響,不知道樹林深處,白雪深處,有什么正在發(fā)生,有什么正在消失。終于看見有幾只寒鴉,從雪中倏地飛起,像一幅簡約的水墨畫,又像時光的信使穿過雪地。我們一行纜車,懸在空中,像是在穿越時光。
很久沒有看到雪了。也很久沒有了童話的心情。
冰與雪,像是一對奇特的姐妹。那么寒光凜冽的字詞,卻總是和童話詩意相聯(lián)。冰天雪地的日子,只要有孩子們的笑聲,就不會感到太冷。天寒地凍的時候,只要還有詩人在火爐邊吟唱,雪花就會成為童話的背景。而此刻的我,在山中一片潔白中,忘了山外陰霾重重的世界,也只想著能伸出手去,接住那些旋轉(zhuǎn)著的雪花,聽聽它們雖微小卻快樂的歌聲;或者搖搖那些樹枝上的冰掛,將它們握在手心,感覺水珠滴落的音響。
這些漫天飛舞的雪花,走過了多么遙遠的路,才來到我們身邊?明月山主峰海拔在一千七百多米,這在江南,就是高山了。我曾在海拔五千多米的喜馬拉雅山山口,親眼看著水汽集聚成云從大地騰空而起,轉(zhuǎn)眼又變?yōu)檠┗ㄈ玑4笃湎?,那真是上天的杰作,讓來自俗世的我無比驚嘆。而位于江南明月山下的溫湯古鎮(zhèn),千萬年來一眼眼溫泉從地下噴涌而出,它們又經(jīng)歷了多少歲月,走過多少天上的路程,才變身雪花重返故鄉(xiāng)?
總覺得,雪與泉,都是有著大智慧的精靈,它們天上人間,來去自由,閱歷萬世,純凈如初。天下萬物,誰能做到?
最最做不到的,便是我們?nèi)祟惲?。短短一世,便變得污濁不堪。為了洗滌心中污垢,古印度人?chuàng)建了佛教,古代中國人有了禪宗。明月山里,就有一座曾經(jīng)聞名天下的棲隱寺,那是禪宗五派之一的溈仰宗的祖庭,唐會昌年間由慧寂禪師創(chuàng)建。以前覺得禪宗這一派的名字很深奧,此次聽主人介紹,才知慧寂禪師的湖南家鄉(xiāng)有溈山,棲隱寺則地處明月山脈的仰山間,故名溈仰宗。佛學在我們看來也是十分深奧,但撥開云霧,其實只是人類對純凈生命的向往。在如蓮花般環(huán)抱的眾山中,古寺巍然屹立,一百多座唐、宋、明清時期禪僧的舍利塔,見證著人們希冀凈心的努力。
佛界與俗世,在雪的世界中,會有什么樣的分別?
嫦娥遙看大地遠,云霧遮日日猶行。頭天在明月山下棲居的夜晚,我曾想起那些遙遠年代的先祖,那位傳說中叫后羿的男子和他的妻子嫦娥。
相傳美麗的嫦娥便是從明月山間奔月而去。
那年月,天蒼蒼,野茫茫,風吹大地,不見牛羊。這么美麗的明月山,怕也是只有風霜雨雪,野獸之間的廝殺吧?更何況還有十日并出,土焦樹枯,抑或洪水滔天,蛇蟲出沒。這本是屬于英雄的年代,暮色蒼茫中,后羿挺立如松,挽弓如焰,箭發(fā)似雪,九顆太陽在大雪中紛紛墜落,這是何等的氣魄!
然而女人從來不應當是英雄的角色,尤其是人間的美女。所以,好像是魯迅說的,環(huán)境惡劣到只有烏鴉可吃的日子,嫦娥受不了了,于是奔月。
明月山的傳說不太一樣。后羿與嫦娥都是從天上下凡來拯救人類的,后羿射落九個太陽后,力氣用盡,才無法回天。
這是人們對待美女嫦娥的憐惜與寬容。而魯迅,這位以嚴苛鋒利著稱的作家,對嫦娥出走卻很難做到網(wǎng)開一面。
“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真相果如后世詩人揣度的那樣嗎?恐也未必。不過至少,在那清涼寂寞的世界里,這位美麗的女人一定會常常懷念從前的故鄉(xiāng)吧。只是,夢還是要做,有那天來臨,依然是義無反顧。
這才是嫦娥。
其實,女人—說到底啊,還是雪芹先生看得透,她們永遠是水做的骨肉,永遠會做著超離現(xiàn)實的夢!哪怕是我們的先祖美人。于是,才有了嫦娥奔月的故事,有了讓詩人惆悵千年的廣寒宮里月桂寒。
人生不滿百,常常做點超離現(xiàn)實的夢,是女人和詩人天生的權利,也是他們對世界的貢獻。
我喜歡嫦娥奔月的故事。常想著嫦娥姑娘如果不奔月,就將與后羿終老大地,那會是多么乏味的結(jié)局啊,再者,后世眼中的月亮,沒有了嫦娥,還能有那么圓那么亮那么令人思無邪嗎?
登上山頂?shù)臅r候,雪還在慢慢飄著。雪光中,大山起伏,云飛揚;灰色的天上,太陽如血,月如滿弓。
太陽,那曾經(jīng)讓男人后羿血脈僨張、彎弓射箭的火球啊,它知不知道,山外的世界,后羿的子孫們?nèi)匀辉谕旃浼??天空早沒有了多余的火球,于是大地便烽煙四起;女人們?nèi)栽谧鰤簦瑓s沒有了飛翔的勇氣,也不再夢見月亮。
只有明月山上的雪,溫湯古鎮(zhèn)的泉,卻來自我們永不知曉的遠方,天上人間,來去自由,經(jīng)歷萬世,純凈如初。
下得山來,只想在心中畫一幅潑墨山水,水墨邊一行字,算是此行之念:
但等南風吹明月,
千山靜聽水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