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 耳
前排的幽靈
索 耳
老詹是在足球場認識的瓦沈建。老詹不踢球,他不會踢,所以每次都在一旁觀看。有一次球恰好從他微禿的頭頂飛過,氣流將他枯草似的頭發(fā)帶起了嚓嚓的聲響,球體劃過一道弧線后扎進他身后的泥地里。過了幾秒老詹才反應(yīng)過來。他看到有個人走過來朝他招呼:嗨,老兄,幫我撿一下。老詹覺得不應(yīng)該自己去撿這個球,可他還是毫不猶豫地轉(zhuǎn)身把球撿了回來。他把球交到那人手里,說了一句:好腳法。確實是很棒的一腳,只可惜射偏了。那人仿佛感到有些慚愧,接到球后沒打好主意接下來該怎么辦。老詹這時又說:球有點臭。那人聽完睜大了眼睛,下意識地將鼻子湊過去聞了聞,接著他皺起了眉頭。
實際上他患有相當嚴重的嗅覺失靈(當然這點老詹是后來知道的)。不管是榴蓮、水楊酸還是腐爛的魚尸對他來說根本沒有影響。他聞不到任何氣味,沒錯,但是他還是皺起了眉頭。他像是有潔癖。他繼續(xù)回去踢球,但好像熱情已經(jīng)消退了,沒過多久他就主動請求了暫停,把自己換下場去。接著他就跟老詹在場邊聊了起來。他自我介紹說他叫瓦沈建。瓦是個很古怪的姓。起初老詹以為他叫沈建,“瓦”可能是某種方言的自稱。很快瓦沈建就糾正了老詹的錯誤,而且他說他不喜歡別人用那種只叫名不帶姓的方式稱呼他。通常來說這是一種比較親熱的方式。老詹心想:他是想斷絕深交的可能性么。不過瓦沈建給他感覺很平易近人的樣子。剛才的念頭一閃就消失了。老詹不是那種愿意跟大多數(shù)人交往的人,他覺得瓦沈建也是。因此他們覺得彼此很投緣。他們覺得以后還會經(jīng)常見面的嘛,所以就沒交換聯(lián)系方式。老詹每天傍晚都來看球,瓦沈建每天傍晚踢球,其實老早就有印象了(就是不知道對方姓名而已)。老詹知道瓦沈建踢的是左邊鋒,左腳比右腳的勁力足足大了一倍不止。
第二天傍晚踢完球后他們一塊吃了個飯。在那種路邊的大排檔吃的。他們點了牛肉燒魚泡、紅燒帶魚和蒸魚塊。都是魚,他們都喜歡吃魚。他們都不能喝酒,老詹是酒精過敏,瓦沈建則是身體某個部位的慢性炎癥。那時候瓦沈建已經(jīng)很餓了,狼吞虎咽,不斷把魚刺吐在桌子上。不過他能兼顧與老詹的談話。當談起他感興趣的話題時他說話像射門一樣迅疾。除了足球,瓦沈建還熱衷于另外三項運動:排球、游泳和保齡球。除了保齡球外老詹都感興趣。他不喜歡保齡球的原因跟他的職業(yè)有關(guān)。他的職業(yè)是清潔工,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到公司里去打掃衛(wèi)生,努力做到一塵不染。偶爾(其實差不多是每周)公司里開狂歡聚會,現(xiàn)場像是屠宰場,椅子如同被切下來的殘肢到處亂飛。老詹會負責收拾場面,像是按下電子產(chǎn)品里的復(fù)位鍵一樣把一切平整歸零。他不喜歡保齡球,就是因為他不喜歡看到那些像花瓶的東西被擊倒,而且,混亂不堪。這算是強迫癥吧,他覺得,反正就是想維護那種完整、齊全、統(tǒng)一的和諧性。不過瓦沈建是從另一方面理解的,他說,為什么不能看作是打破規(guī)則的有力一擊呢。保齡球的趣味就在于此嘛。抬臂,瞄準,運力一擲,表面上看起來和諧一致的瓶子,啵的一聲毀于一瞬。單純來說就有種快感。在感官上。
瓦沈建的工作是裝修,雖然也不是那么的高尚,但至少比老詹好。不過他的收入并不固定。那家是小公司,運氣好的話一個月能接四五筆訂單,更多的情況是賦閑在家里,經(jīng)常早上睡到十點才起床。瓦沈建沒去再找別的零工,當然,他能養(yǎng)活自己,然后就到此為止了。單著身(這是肯定的,沒錢泡妞),交著房租,手機卡和儲蓄卡到了月底時余額為零,此外再加上一點:疾病纏身。然而瓦沈建依舊熱愛著生活。從他的敘述里老詹能感覺到,他的工作似乎是全世界最美好的工作了。他一面喝著魚湯,一面吐著煙圈,眼睛里露出自信而興奮的光芒。他隨口聊起一件跟工作有關(guān)的事:上個月的一天中午,他臨時接到公司的電話讓他去某個地址接生意。地址是某個小區(qū)的公寓樓第五層靠東的人家。給他開門的是一個中年男子,個子高,極瘦,像個吸毒犯。那人戴著一條金手鏈,手臂揮動時候會“倉倉”地響(他留意到這個是因為他也有過一條,不過后來失竊了)。中年男子請他進去,給他泡茶,問他喜歡普洱還是毛尖。他擺擺手說不用了,問是哪里需要裝修。實際上他的感覺是哪里都需要裝修一遍。墻很臟,像是被刻意涂鴉過,天花板還漏水;地板的瓷磚腫脹凸出一大片,碎裂,磨得光亮,反射的陽光很刺眼。中年男子把他帶到里面的臥室,指著那塊門板說,麻煩幫我換一塊門板。瓦沈建掏出本子記下來,然后問還有嗎。中年男子又指著門板上端的墻壁:太低了,老是碰到頭,可以弄高點嗎?瓦沈建目測了一下那里的高度,覺得這人話里有些夸張的成分。雖然開的門是矮了點,但他覺得還不至于到碰到頭的程度。于是他回答:對不起啊,這個我們做不到。這個他是真做不到。公司沒提供這樣的業(yè)務(wù)。這時他已經(jīng)不知不覺身體跨進了臥室,他的頭轉(zhuǎn)向里側(cè)的時候注意到躺在床上的某個東西使他嚇了一大跳。準確說那不是什么東西,他一開始以為是,但馬上意識到錯了。房間里的光線不怎么樣。他這才看清楚。那是一個有著一頭亂糟糟短發(fā)的中年婦女,此時正一臉厭煩地瞪著他,就像是瞧著一件被舍棄的舊貨。他心里已經(jīng)開始發(fā)毛了,因為他覺得自己好像戳破了某種秘密的防護罩。那女人突然開口說:這個人是誰?為什么要把他請到咱家里來?聽口氣她是向著中年男子說的,她的嗓音極其沙啞難聽。中年男子用溫柔的語氣回答:他是裝修公司的,我請他來幫忙改造一下咱的臥室呀。你不是老嫌這房間又老土又潮濕,光線不好又不通風嗎?女人聽完沉默了一會,然后才蹦出一句:你早就該那樣做了。之后她沒再說什么,但無聲處所泄露出來的某種情感更令瓦沈建感到吃驚。他在中年男子的陪同下,在房間里逛了一圈,聽著中年男子的裝修要求和其他的一些匯報,可是其實他的心思不在這里。他在想著剛才那個女人。他正在想的那個女人就在這里,跟他同一個房間,像個旁觀者那樣留意著他。她像是生了什么樣的病。他想,她或許這輩子都不能從床上下來了。他突然對她要求改裝房間的目的產(chǎn)生了質(zhì)疑:她真的只是對房間不滿?還是(更重要的是)為了測試丈夫?qū)λ欠襁€存有一點愛意?
那天老詹沒聽完后來的部分,原因是他神經(jīng)兮兮的女朋友打電話過來,催他到她宿舍去滅掉一只蟑螂。他借口上廁所,趁機付了賬,然后回來跟瓦沈建說明情況。瓦沈建從椅子上站起來,身子搖搖晃晃的,像是灌了幾瓶酒精。兩人離開飯店,走到大街邊攔車。這期間老詹說了一句:下次接著講。瓦沈建聽完看了老詹一眼,眼神里仿佛在說:你以為我在講故事?才不是。老詹知道瓦沈建講的不是故事,可他總覺得瓦沈建有種講故事的神秘天分。這種能力是一把雙刃劍。它能讓講述充滿魔力,同時,也能殺死老實人。
晚上老詹做了個夢。他夢見自己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被綁在一張椅子上。手腳纏著一種紅色的膠布,韌性很強,無論如何也掙脫不了。周圍冷冷清清,一種慌亂感像是攥住了心臟上的一根汗毛往外拽。不過他能確知的一點是,他此刻所處是一間窄小的房間里面。而且,房間并不密閉。過了一會(他的眼睛仿佛要適應(yīng)一種程度的光線),他才注意到他面前大約兩三米的地方就有一道門。門前有一道綠油油的布簾,看上去像是有一厘米那么厚,又像一張紙那么薄。月光能穿過布簾,并把它自身的形狀投射在上面。應(yīng)該是農(nóng)歷十二或者十三的月亮。門外偶爾傳來幾聲杜鵑鳥的啼叫,清亮悅耳。他的聽覺也像是漸漸恢復(fù)的樣子。他還能聽到房間內(nèi)有女人的咳嗽聲。他想,好熟悉的場景啊。于是他使勁地回想,這是什么時候的事呢?是四十年前吧,1973年還是1974年。他曾經(jīng)有過這樣的一個夜晚。那天早上父親被叫去談話,直到很晚很晚都沒有回來。有多晚老詹具體已經(jīng)想不起來了。反正那晚老詹和母親一直在家里等啊等。老詹那時候又餓又困,可是母親不讓他上床。他強打精神,坐在一根光溜溜的長木凳上,凌晨濕冷的空氣令他像只發(fā)抖的泥鰍。比她年幼五歲的妹妹已經(jīng)睡熟了,之前因為沒人哄她一直抽泣個不停。老娘真狠啊,他心里一邊想,一邊望著院子里亮堂堂的月光,可是老爹為什么還不回來?他在一種擔驚受怕的狀態(tài)下度過了人生里的第一個不眠之夜。他全都想起來了。那一晚就是這樣的場景。唯一的不同,就是現(xiàn)在自己被綁在一張靠背椅上。一種慌亂感漸漸侵入他的身體。他又試著掙扎了幾下,結(jié)果仍是毫無起色。這時他聽見了腳步聲,一下一下的,是高跟鞋撞擊地板的聲音。是一個女人,她在往這邊走近,到他跟前的時候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回頭一看,是他女朋友。他叫了一聲,莉莉。她沒答應(yīng),繞到他背面去,用手扶住椅背,輕輕一推。他驚奇地發(fā)現(xiàn)自己像坐在輪椅上的病人那樣移動了。莉莉推著他走,一直推一直推,但是什么話也不說。老詹堅持不懈地逗她張口。他這會兒心思全在她身上了,對周遭的一切全不理會。他跟她說: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他一口氣連著說了十幾個,可她臉上的表情動都不動一下。他愁眉苦臉的覺得自己快要哭了。他不知道莉莉要把他推到哪里。大概過了十分鐘,莉莉突然停了下來,她走到他前面,回過頭去看他,眼神里像是有話要說(你知道這里嗎?)。老詹舉目四顧,他認出來(也許是既定的信息烙?。┻@里是一間跳水館。他對這里感到陌生,他沒跳過水,沒去過專業(yè)的場地,因而他不明白莉莉為何要帶他來這里。莉莉!他又朝她叫了一聲。這次她有所反應(yīng)地再次回過頭來,不過這次表情看上去好難過,仿佛被馬蜂蜇了一針似的眼淚要跑出來。接著她的身影在一瞬間消失了。再接著老詹坐著的椅子又開始動了起來。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位置是在一座十米高的跳水臺上,他正在不斷地向跳臺的末端滑行。他沒跳過水,他自然而然地覺得從這里墜下去結(jié)果必然是毀滅。三米,兩米,一米。他因恐懼而大聲尖叫。然而,與此同步地,底下傳來的人們的一陣喧囂馬上把他的聲音解剖掉了。
老詹在椅子到達跳臺末端之前及時醒來,避免了墜落。那時候是凌晨五點十分,他覺得自己的睡意已經(jīng)完全消除了。于是他走到陽臺吸煙。吸到第三根的時候他覺得有必要給莉莉發(fā)條微信。他掏出手機,給女朋友發(fā)了一條:你好嗎?想你。發(fā)完過了幾秒他覺得自己像個傻逼,但是信息已經(jīng)發(fā)出去了。他記得有一個信息撤回的功能,可是他忘了是怎么操作的。于是他上網(wǎng)查詢了一下。同時他記起今天凌晨里有曼聯(lián)的球賽,他也查了一下比分,0比1,輸了。接下來的時間里他隨意地逛著各大網(wǎng)站,逐條點開新聞來看。值得一提的是,他的虹膜往往會過濾掉那些所謂的頭條。相反,他所感興趣的是這樣的:
研究稱女性更愛減肥但熱度易退男性較能堅持
創(chuàng)業(yè)板再融資承銷與主板一致做股市票估值合理
首位中國完成環(huán)球航海的女性粉紅經(jīng)濟入侵中國
6歲兒子偷看父親黃片被制止反問為何爸爸能看
6名男子用秘魯幣冒充歐元長途車上騙走萬余元
浙江一對表兄妹結(jié)婚十余年離婚時被判婚姻無效
新中國影史第一吻女主角張瑜緊張得找不著嘴
他快速地逐條瀏覽著,直到一條新聞吸引了他的注意。它的標題是這樣的:《“文革”中的人口失蹤學(xué)》,作者為77歲受害教師。人口失蹤學(xué)。他腦海里回旋著這個詞組,接著點開文章開始讀下去。他大概花了四十分鐘才把它讀完。讀完后他又回過頭去,看一眼作者的名字,張興城。77歲。人口失蹤學(xué)。失蹤。詞語像鍋里的豆那樣在大腦里翻轉(zhuǎn)。他覺得自己像是經(jīng)歷了四十分鐘持續(xù)不斷的游泳那樣氣息急促。文章里將失蹤現(xiàn)象歸劃為失蹤者和失蹤外部因素。失蹤者因素包括了性別,年齡,身心健康程度,性格和社會家庭背景。類似于一份尋人啟事,而且,代表著尋人啟事的反面。老詹明白,這不是尋人啟事,它不是為了找到誰,而是為什么而找。它本身成功避免了一個自相矛盾的情況:為了尋找那些不具尋獲可能性的人。想到這里他閉上了眼睛。他在平整著自己呼吸的同時產(chǎn)生了一個想法:如果自己失蹤了,周圍會不會發(fā)生什么改變?莉莉也許會懊惱個一兩天時間,因為到了晚上沒人幫她打蟑螂了。不過她可以重新找一位。一位可以給她帶來好運,能使她快樂、幸福,而且能娶她的男人。
這時手機嘟的一聲,是莉莉?qū)τ谥澳菞l微信的回復(fù)。他這才記起自己還沒撤銷掉前面發(fā)的微信。她回復(fù)說你有病啊,那么早就起來惡心人。他看了一下時間,早上七點半,看來已經(jīng)過去了兩個多鐘頭。他發(fā)信息問她今天有沒有空。她說有啊。他提議一塊出去玩。玩什么?她說,逛街,去游樂場,還是看電影?他想了想,逛街吧。莉莉說,不,看電影吧。我好久都沒上過電影院了。他答應(yīng)了她的要求。早上九點見,他跟她約好了時間。
結(jié)果他遲到了十分鐘。他從公交上下來,一眼望去,便瞧見了莉莉站在電影院附近一家便利店前面嘟起了小嘴。他朝她走過去,臉上夾著笑容。Sorry啊,他說,堵車了。她瞪了他一眼,把手提包遞給他。他默默地接過去,跟她并肩走在一起。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老詹努力搜刮著討好人的詞句,想逗她發(fā)笑,可是每當他講出來時,詞句一跟口唇脫離的剎那,它們便仿佛失卻了其本身具有的熱情。莉莉好像也有點心不在焉,用虛假的笑聲予以回應(yīng)。走了二十多米后老詹察覺出了不對勁。哪里出了問題,他想,可是在哪里呢?在他思考著這個問題的過程中他們走過了一家超市、一家五金專賣店、一家沙縣小吃、一家麥當勞分店、三家服飾專場(其中兩家貼出了減價大甩賣的廣告)和一家外觀華麗的美容店,接著就到了電影院的售票窗前。看哪一部好呢?莉莉盯著上方顯示出影片信息的屏幕。他站在她身后,從她腦后菱形分岔開的發(fā)辮(他這才留意到她的發(fā)型)向前望去,閱讀到了屏幕上四部,不,至少五部影片的名字。他將其中兩部挑選出來,其他全部排除。這兩部的名字分別是:《欲望合唱團》和《世紀之光》。莉莉看向他,希望他做出一個正確的選擇。最后他選擇了后者。
他們買好了票,距離放映還有十五分鐘。他們利用這段時間在柜臺前排隊買爆米花和可樂。他們聊著天。
莉莉說:你今天早上是什么意思?
什么?他沒反應(yīng)過來。
凌晨五點多的時候,你發(fā)的那條微信。
哈哈(他僵硬地笑了一下),沒什么,失眠中的惡作劇。
你失眠啦?活該啊。
他看到她眼里一種調(diào)笑的神色后開始后悔提起失眠的事情。是不是也應(yīng)該把那個怪夢也告訴她?顯然不會。對這種事情老詹內(nèi)心有一套嚴格的審查機制。莉莉雖然是他女朋友,但跟他不同。她還很年輕,二十六七歲的樣子,比他小了二十歲。她生動,活潑,充滿“孩子氣”,跟他這種像刻在幾百年的墻壁上的浮雕有著巨大差別。當初是老詹追的莉莉,可是他現(xiàn)在后悔了。一見鐘情是他人性里最大也是最頑固的缺點。他記不清楚自己曾被多少個女人的氣質(zhì)所吸引,只是這一次,碰巧成功了而已。他們從初識到確立關(guān)系只用了兩個星期和三頓飯。她讓他感覺到她像一件褶皺的襯衣需要一只熟練的電熨斗。
電影準備放映前他們進場。莉莉掏出電影票尋找著座位,座位是老詹選擇的,在最后一排的左側(cè)。他們找到座位坐定后,老詹朝屏幕的方向瞟了一眼,深吸一口氣,努力使自己內(nèi)心平靜下來。然后他轉(zhuǎn)過頭去,發(fā)覺莉莉正在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自己。怎么啦,他說。莉莉說:每次看電影前你都有點不對勁。他說哪有啊。真的,她說,你看上去好像很緊張。他說:天氣很熱啊,你不覺得嗎?他馬上意識到電影院里有空調(diào),于是補了一句:很悶,我的意思是,不透氣。莉莉說:其實問題不在這。我還想問你另一個問題,為什么你每次都把座位選在又靠后又偏僻的地方?他愣了一下,說:有這回事?每次?她說是的,每次。接著她從手提包里抽出幾張舊的電影票,拿在手里翻查著??窗?,她眼睛里閃爍著調(diào)皮,分別讀出上面的座位號:第十七排三十九號、第十七排四十號、第十八排四十號、第十八排四十一號、第十八排一號、第十八排二號、第十七排三十九號、第十七排三十八號、第十八排二號、第十八排一號……他默默地聽了片刻,然后打斷了她:夠啦。他皺起了眉頭說:別這么孩子氣好不好?他有意加重的語氣使她有些不知所措。她愣住了,過一會才冒出來一句:我想多了解你一點嘛。她委屈得連說話尾音都變了。老詹開始為自己剛才的態(tài)度后悔,但他忍住不向她道歉。這時場內(nèi)響起電影開播前的提示音,觀眾們的注意力都轉(zhuǎn)移到了屏幕上。會場內(nèi)的噪音一時間下降了至少二十分貝。莉莉扭過頭去,把電影票裝回她的手提包里。老詹注意到了那幾張電影票之間,電影票與皮革、皮革與手指之間摩擦所發(fā)出的聲響。那像是草叢在抖動,他心里想,他回憶起了小時候打獵的情景。那時候可比現(xiàn)在安靜得多。電影院里只是顯示出了一種安靜下去的趨勢(一種風暴來臨前的征兆)。他想象自己從父親手中接過獵槍,低下身去,潛行在座位中間(半人高的草叢里),然后舉槍,輕扣扳機,眼睛瞄準。影院里的七百五十四個座位(除了他和莉莉)都是自己的目標。數(shù)百個頭顱(野兔)曝光在面前,每過一秒嘭的一聲爆裂掉一個。
電影播放過程中老詹和莉莉沒交談過一句話。看起來他們就像被電影本身所吸引住了。他們的手指在抓爆米花的時候偶爾會接觸,有兩次老詹差點就想把莉莉的手抓住。影片名字《世紀之光》,故事情節(jié)具有強烈科幻性質(zhì)。一個女宇航員在太空旅行的時候航天器出現(xiàn)了故障,掉落到一個荒島般的星球上。這個星球上的文明剛剛起步,而且遭遇了最大的攔路虎—一種長著巨劍般的獠牙、頭頂光禿堅硬、四肢著地的猛獸群體(這使老詹聯(lián)想到哺乳動物繁盛之前的地球霸主恐龍)。女宇航員幫助這個星球上的智慧人種消滅了猛獸,鞏固并發(fā)展他們的文明到達了封建時期。女宇航員被推舉成為君主。然而由于她自身糟糕的統(tǒng)治才能,沒過多久便遭到了叛變。反叛者將她擒住,并表達了要將她這個外星來客殺死的意愿。后來在朋友(人無論在何處都會有朋友)的幫助下,她順利脫險并乘著當年的飛船回到了地球老家。這是一個老套且庸俗又閃閃發(fā)光的故事。老詹在看到最后幾分鐘的時候產(chǎn)生了一個思考:為什么主角設(shè)定是女性而非男性?老詹悄悄轉(zhuǎn)過頭去,觀察著莉莉。她的眼睛緊緊盯著屏幕。如果不是鬧了不快,他們倆本可以邊看邊談?wù)?。她或許會舉一些富有主導(dǎo)力的女性角色的例子,比如厄里倪厄斯、莎樂美、六條御息所和潘金蓮(出于報復(fù)她陰冷地舉例),他予以反駁(他喜歡的女性其實是阿爾忒彌斯、宋美齡、蒼井空或者李英愛),最后兩人達成了一個類似太極圈的共識。不過這些至少今天是不可能的,從一開始他和她就有點反常。他越想越覺得滑稽,同時非常的沮喪。她今天特意弄了一個發(fā)型,可他連一聲贊美都沒有。于是他感到了歉意,伴隨而來的還有一陣直逼膀胱的緊迫感。
他湊近莉莉,說了一聲:我上廁所一趟。她隨即產(chǎn)生了一種緊張的神色,說:別。再等我一會啊,電影快完了。
他們走出電影院后一塊吃了午餐,老詹請客。兩人的食量比平時大了一倍以上,吃到最后莉莉顯露出了剛見面時的一副心不在焉的態(tài)度。她也許是困了,老詹想,因為我也困了。午飯后老詹把莉莉送回宿舍,她下午還有課。他們在樓下?lián)]手告別,然后老詹轉(zhuǎn)身回家。耗時是跨越兩條斑馬線的五分鐘和公交車上面的四十五分鐘。接下來的一個小時二十分鐘睡午覺。老詹以為自己會夢見什么,結(jié)果沒有。睡眠是純潔的。將他驚醒的是手機的來電鈴聲,是瓦沈建的電話。他接了,模糊不清地問電話的另一端:你怎么知道我的號碼?對方笑了一下回答:說起來真巧,今天我剛好去了你公司裝修。老詹馬上明白了,說:真是好巧。對方微微一笑,留出空白表示默許。接著他問老詹下午還來不來看球。老詹瞄了一眼掛鐘,16點25分,于是他說:當然去啊,我每天都去。為什么突然這么問?瓦沈建說:你覺得我突然給你打電話有點怪?老詹回答:是吧,有點。瓦沈建說:今晚請你務(wù)必來一趟。他過分的強調(diào)令老詹感到有些好笑,于是老詹回應(yīng)說:好哩好哩,我一定去。我去給你撿球。兩人接著同時哈哈大笑起來。
老詹到達足球場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玩了有一會了,瓦沈建依舊踢的前鋒,減少對抗、靈活跑位和負責射門。由于突如其來的口渴老詹在看球過程中吃了三個香草味的冰淇淋,但他依舊熱得滿頭大汗。瓦沈建下場休息的片刻跟老詹打了招呼,他眼里一閃而過的神采,讓老詹聯(lián)想到一個小女孩將要向他展示自己的涂鴉之作。踢完球后他們一塊回家,準確地說,到瓦沈建的家去。瓦沈建主動提出的邀請,他住在一個用紅墻、鐵絲和泡沫包裹著的小區(qū)里,距離足球場并不遠。他的宿舍樓的外表就像是一張蛇蛻,東西兩側(cè)被四株芒果樹和一株金合歡困守著,他住在第五層,一個廉價的出租屋。他開了門讓自己和老詹進去。這時兩人相互聞見了對方酸臭濃烈的男人味。先洗個澡吧,瓦沈建說,你先洗,廁所在廚房后面。老詹按照瓦沈建說的進了廁所,他看到里面有一個淋浴頭,沒有肥皂(有沐浴露)。他把門從里面鎖上后開始脫衣服。他不知道瓦沈建邀請他到家里來的目的,不是單純的參觀,瓦沈建也不是同性戀。他覺得瓦沈建不是。純粹出于一種直覺。老詹洗完澡后瓦沈建接著進去洗,整個過程花了三十分鐘左右。他們覺得對方身上已經(jīng)沒有什么味道了。這時瓦沈建問老詹餓不餓。老詹搖了搖頭,肚內(nèi)尚未消化的冰淇淋使他產(chǎn)生了一種輕微的滯漲感。瓦沈建說多少都吃一點吧,接著他從冰箱里取出用保鮮袋裹著的冷凍雞塊,到廚房去用油鍋炸開。老詹坐在脫了皮的沙發(fā)上思忖著瓦沈建這種不動聲色、心懷鬼胎的殷勤。這時他四處游走的目光停留在茶幾底下的幾本舊書上。一共是四本,第一本是梁思成的《中國建筑史》,第二本是《伊戈爾遠征記》,第三本是一本俄文原著(他看不懂俄文),第四本則是線裝的一冊《昭明文選》。他將那冊《文選》拿在手里翻了一遍,這是其中的第五十五卷,出版于1957年4月,光明出版社。過了一會瓦沈建把炸好的雞塊端過來,他看到了老詹手里的書,但他沒說什么,把盤子遞到老詹面前的茶幾上。來,吃幾塊,他說。老詹指著那幾本舊書,問:你的書?瓦沈建想了一下,回答說不是,我父親的書。老詹說:都是古董啊,你父親一定是個很有文化的老教授。瓦沈建糾正他說:不,他不老。他去世那會才三十七歲,一點也不老。瓦沈建頓了一下又補上一句:他是被人打死的。
老詹聽完感覺像是心房里挨了一根刺,血液從小孔里激射而出灌滿了全身。他沉默了數(shù)秒然后決定不再去觸碰這個話題。他把手里的書放回原位,同時在忖度著該如何合適地處理這個冷場。面前擺著一個裝有九只炸雞塊的大圓盤,不錯的著眼點。于是他招呼瓦沈建,咱一起把它們干掉。他故作輕松地把剛才的話題推走了。瓦沈建弄的雞塊其實味道很不錯,但老詹吃完第三個后就再也吃不下去了。他在一旁休息,并看著瓦沈建把剩下的吃完。瓦沈建吃完后把盤子端回廚房,收拾干凈后走回到客廳。他這次的腳步忽然變得輕盈如燕。老詹意識到他終于要跟自己講正經(jīng)事了。果然,瓦沈建走到他跟前向他說:跟我來一趟,帶你去見一個人。老詹迷迷糊糊地答應(yīng)了,像是剛才的食物里藏有迷魂藥。他跟著瓦沈建從大門出去,從扶梯順下,走到第四層西側(cè)的門前。瓦沈建先是用右手快速地敲了兩下,接著又用左手拖慢了敲三下。過了片刻,門里邊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聲音。緊接著一個尖冷的女嗓從里面穿透出來:有什么事?瓦沈建:我?guī)Я艘粋€伙計來,找你玩。門里面說:新朋友?瓦沈建:沒錯。讓我進去吧。話音剛落那扇綠漆的不銹鋼門咔擦一聲開了一條縫。瓦沈建把門拉開,讓兩人進去。剛才說話的那位房主不知道哪里去了。瓦沈建朝屋內(nèi)一指:她在里面。兩人走進屋內(nèi)的時候,果然看到她坐在一張雕著什么人的側(cè)臉的什么動物毛皮的地毯上。室內(nèi)光線不太好,但老詹一下子就被四周的擺設(shè)給吸引住了??蛷d中間放著一張黃花梨的長椅,不是用來坐的,上面擺滿了一些根雕、貝殼雕和一種用樹枝相互黏合而成的藝術(shù)品;附近則主要是一個粉紅色的地球儀,散落在地板上的書籍(同時散落的還有木屑、炭灰、紙屑跟類似雄黃的粉末),三到四張小木凳,魯班尺,錘子鉆子扳手銼刀臺虎鉗,裝滿了卷軸的大瓷罐,靠在墻上的鋤頭和镢頭,圓規(guī)形的木條,長木條,圓木條,環(huán)形木條,勾玉形的木條,蛇形木條,烏比斯環(huán)形的木條,交叉的木條,以及其他不規(guī)則的木條;四面的墻上掛著描畫了奇怪符號的帆布(他能看懂的只有乾坤二卦),層層疊疊,給人以密不透風之感。這時坐著的房主說了一聲什么使老詹把注意力重新收回到她身上。你說什么?他剛沒聽清。房主說我問你貴姓。老詹說:姓詹。詹天佑的詹。房主說:你好啊,詹先生。老詹:你好。頓了一下他把目光投向瓦沈建。瓦沈建說:你叫她殷姑就好。然后兩人一塊坐在殷姑所坐的那塊毛毯上。老詹感覺到殷姑的眼光一直往自己臉上瞧,同時他也看清了她的容貌:她有著一副巨大的腮骨以及堅毅的臉部線條,使她看起來像個變性人。她投射過來的目光忽冷忽熱,像一盞不斷變化的探照燈。她要求老詹把一只手伸出來,接著用兩根手指搭在他的脈搏上,她的皮膚碰上去非常涼。過了五分鐘左右,她把手指松開,說了一句:果然。
老詹不明白她指的什么。他問:什么果然?他看到瓦沈建在一旁笑了,好像出現(xiàn)了一個什么與他預(yù)想一致的結(jié)果。他覺得更糊涂了。殷姑慢慢地解釋了一句:你果然是我們要找的人。老詹說:你們?要找的人?殷姑:我們負責找像你這樣的人。老詹:我怎么啦?殷姑:你身上有一種死亡傾向。老詹:那是什么?殷姑:簡單來說,就是你要死了。老詹像是聽見了什么荒謬的傳聞,他反問一句:我快要死了?他看到殷姑和瓦沈建同時點著頭,感覺整個人就像掉進了某個深窟里。他說:請問我是得了什么病嗎?殷姑回答:也可以這么理解。她話鋒一轉(zhuǎn):不過,說到底它也只是傾向而已;就是趨勢,像水向低處流的那種東西。老詹:那我還有得救嗎?殷姑微微一笑:當然可以,我們就是為了這個找到你的嘛。你們?老詹再次提問了一遍(盡管已經(jīng)差不多猜到了)。是的,我們,殷姑用手指了指自己和瓦沈建,解釋說:就我和他,沒有除此之外的第三個人了。我是大樹,他是烏鴉,而你是幽靈。我們的任務(wù)就是挽救正在消亡的幽靈。
老詹想到了一點:幽靈也在尋求救護。他轉(zhuǎn)過頭去問瓦沈建:你什么時候察覺出我是你的目標?瓦沈建回答:大概是跟你聊了十來句之后吧。實話說,我并不是一個稱職的烏鴉,我的反應(yīng)很遲鈍??墒悄銓嵲谑翘黠@了。老詹:像我這樣的,會是怎樣死的?瓦沈建搖了搖頭:不知道。但幽靈大多數(shù)會選擇自殺。老詹:你覺得我怎樣才能避免死亡?瓦沈建沒回答,他的眼光不知不覺地瞟向了內(nèi)室。殷姑接口說:我負責你的治療。不用擔心。她尖細的嗓音此時變得如煦日般柔和。
老詹很快就接受了她的治療方案。他覺得自己現(xiàn)在就像一塊砧板上的豬肉,但他是心甘情愿那樣做的。而且目前的情況令他失去了選擇的余地。他跟著殷姑和瓦沈建走進了客廳后邊的內(nèi)室,內(nèi)室隱藏在墻上那些帆布里面。是一個黑屋子,而且彌漫著一股濃郁的藥味。瓦沈建把墻角的四個燭臺點上,這時老詹才看清了屋內(nèi)的景象,這里跟外邊的大廳不同,徒然四壁,只有一張鋪著白色床單的單人床。殷姑示意老詹脫了鞋躺在床上。隨即她從床底取出一個盒子,打開,里面裝著一根根蚊須大小的銀針。她安慰他放輕松,然后把六根針輕輕地扎在他的頭顱上。扎好針后殷姑朝瓦沈建點了一下頭,后者會意地將一塊什么東西放進了燭臺的焰火里,然后悄悄地走了出去。內(nèi)室里只剩下了老詹和殷姑。這時殷姑對老詹說:好了,請你閉上眼睛,想象一下,你在睡覺。老詹說:我會睡著嗎?殷姑說:不會。我只是幫你達到一種介于清醒和睡夢之間的狀態(tài);你有自主意識,你可以思考,可以做很多事情,但是不要忘了我們兩者的角色。你要記住你是幽靈。
過一會老詹果然進入了他的角色,他記住了殷姑對他所下的定義。幽靈是一種介于人和鬼魂之間的角色形態(tài)。幽靈正在消亡。幽靈會選擇自殺。他看到自己本來的形體歸于虛無,最后成為一團外形類似水母的混沌。他看到太陽和月亮同時出現(xiàn)在天際,云彩浮游在霞色之上,偶爾一道流星劃裂了具象的靜謐。他看到四周的土地上開滿了奇花異草,引蜂招蝶,而他走到的地方立即變得衰落腐??;只要他一離開,土地上的植被又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恢復(fù)著。他向前走去,走到一棵碩大無比的橡樹下,他知道它就是殷姑。于是他開始跟殷姑對話:請你解釋一下,什么是大樹、烏鴉和幽靈。殷姑回答:大樹就是神殿,是圣所,拉丁語叫nemus,凱爾特人的古語叫nemi,是大地之母供予子孫的棲息所。烏鴉是守夜人,巡邏者,是大樹身邊英勇的衛(wèi)兵。幽靈代表著愛,也代表著恨,就像是尾巴上中了一箭,是人類走向死亡的過渡形態(tài)。老詹說:為什么認為我是幽靈?殷姑說:這個原因只有你自己才知道。老詹:我也不知道。殷姑說:不,你知道。它們在你記憶深處,只有你才能把它們挖出來。老詹:我需要怎么做?殷姑:開始回憶。我數(shù)一二三之后你開始講述,我?guī)湍惆阉鼈冇涗浵聛怼R?,二,三?/p>
老詹說:我像是走在一條昏暗的巷子里。巷子很空,沒什么東西,兩邊是茅草屋,還有底下的小水溝。
老詹說:我獨自一人在走,背后好像有個小書包。四周很安靜,只有我的腳步聲,另外還有一種沙沙聲,是正在飛奔著的蝗蟲。
老詹說:走到半路,一條大黃狗從屋后鉆了出來,親熱地朝我咧嘴吐舌頭。我認出來它并不是我家的狗,它是東頭梁二叔公家的,名字叫吉吉。他好像把我錯認成了它的主人。一般來說狗不會認錯主人,它一定是悲傷過度導(dǎo)致精神錯亂了。我那時想啊,反正一樣要被別人捉來吃掉,還不如用來填我的肚子,于是我裝作親熱地摸了摸它的脖子。但是它馬上警覺地跳到一邊去。它向我展示了它的獠牙和利爪,警告我說要是有什么非分之想它就立馬殺了我。它說它昨天剛殺了一只貓和一個人。那人想用一只貓來引誘它,結(jié)果被它殺了,包括貓。我心里想:真是一條瘋狗啊。
老詹說:這時我聽見了什么聲音。嗶—嗶—像是什么人在吹著口哨。
老詹說:過了五分鐘左右,類似的口哨聲此起彼伏,越來越響。我估摸著這是一種什么樣的信號。又過了五分鐘,那些口哨聲逐漸聚集在一起,變得更響了,同時響聲繼續(xù)移動著,他們正在向我走來。
老詹說:我站在路中間,我在等著他們走來。那條瘋狗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我一邊等一邊想:他們到底長個什么樣子?他們到底是什么樣子的呢?他們到底長啥樣?我對他們外貌的期待超過了事件本身。
老詹說:可惜最后我也沒能瞧清楚他們的樣子。他們像一陣風從我身旁吹走了。我只知道他們大多數(shù)穿著很普通的衣服,有背心、汗衫,有工人服,有解放裝,都是最廣大的人民百姓。人民的罪犯在中間,上身赤裸,雙手反綁在身后,被人流推著往前走。他看上去十分衰弱。他從我身旁走過的時候,抬起頭看了我一眼。好熟悉的眼神啊,那一刻我感受到了焦慮、困惑、激情、憤怒和喜悅的憧憬。我知道這就是充斥在這個次元里全部的情緒因子。人們陸陸續(xù)續(xù)地把我甩在后頭。
老詹說:這時我眼睛里涌出了淚水。我多么想成為他們當中的一員啊。我曾經(jīng)也是他們中的一員啊。最前排的一員(我腦海里響起了女朋友對我的大聲指責:你為什么不坐在前排?你為什么不?)。我曾經(jīng)近距離地觀察過他們?nèi)绾伟炎锓柑幩溃缓笮剂巳嗣竦恼x的勝利。我曾經(jīng)為這一結(jié)果歡欣鼓舞,我為自己身處正義的先鋒隊伍里面而自豪。直到某一天我突然失去了這樣的權(quán)利。那之后我感到痛苦、彷徨、忌諱、敏感,我感覺自己孤獨一人,再也長不大了。
老詹說:我再也長不大了。
老詹說:我只能遠遠地看著他們。我再也長不大了。
老詹說:我看到了一只渾身雪白的狐貍逃離了山澗,炙熱的火山熔巖在地下蠢蠢欲動,廣袤的原野上野生牦牛用腿踢著冰塊,一輪殘月冷清清地掛在天空;我看到印度人越過了邊境線,朝拉薩進發(fā),獨龍族人在臉部刺下了神秘的蝴蝶紋,還看到了流浪的僜人,猴子,野人,他們把鬼魂請來,又把鬼魂趕走,還有湘西的巫蠱,土家人亮開了嗓子在唱著梯瑪歌;我看到了鄧小平和他的夫人卓琳,他們一步步地走下飛機舷梯的情景。里根親切地握著鄧小平的手,他們一起向著攝像機揮手致意—
老詹說:我只能遠遠地看著他們了。我再也長不大了。
老詹說:我再也長不大了。
這句話剛說完老詹突然就醒了,他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就在最初的那個密閉內(nèi)室里。四面的燭火已經(jīng)滅了,伸手不見五指。殷姑還在原來的地方,她幽幽地嘆口氣,說:夠了。你可以走了。
老詹將近夜里十一點才回到住處,他連衣服也沒脫就躺在了床上。他一直睡到半夜里四點鐘醒來,覺得肚子很難受,想吐。他掙扎著起來,走到陽臺上,吹吹夜風,希望能令自己鎮(zhèn)定一點。他沒再抽煙。然而情況根本沒有好轉(zhuǎn),他覺得腹痛越來越厲害了。他緊按住手腕上的內(nèi)關(guān),慢慢地蹲下身去,調(diào)整著自己的呼吸(實際上他在不斷地喘氣)。在他全部蹲下去的時候,他突然感到胃部一陣劇烈抽搐,像是按下針筒里面的活塞一樣,里面的東西哇的一聲被擠壓出來。他吐完了一口又接著吐,直到吐完全部為止。他休息了片刻,看著地板上的那堆東西(同時也摻和了他的眼淚和鼻涕),像是褐色又像栗色,他覺得那是血。我吐了好多血,他想,我要死了,我真的要死了。想到這里他又靜靜待了一會,可是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他想起了電話,他把它從褲帶里掏出來,給莉莉打電話。沒想到一下子就接通了,莉莉在那頭問他怎么了。他說你沒睡?莉莉說:通宵趕個論文,你呢?老詹說:我病了,吐了好多血。莉莉嚇了一跳:什么?真的?你在哪里?老詹撒謊說我在醫(yī)院呢。莉莉說:哪家醫(yī)院?我現(xiàn)在趕過去。老詹說:中心醫(yī)院。
莉莉到達醫(yī)院的時候老詹正坐在一根大柱子旁邊,他比她早到了幾分鐘。莉莉看到他后就跑過來問,診斷結(jié)果怎么樣。他搖了搖頭,用手指著斜上方的夜空說:你看今晚的星辰多漂亮。她愣了一下:你說什么?老詹說:星星。難道你不知道星辰和星星的區(qū)別嗎?莉莉目不轉(zhuǎn)睛地盯了他一會,說:你是不是瘋了?他搖著頭:不,我沒瘋。我成了幽靈。我要死了。我好難受。這時莉莉突然伸出手,把他臉托住,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別以為你可以欺負我。我不許你用這個來欺負我。說完她一下子甩開他的臉,接著迅速抓起他的手往后拉,他頓時被她帶出了好幾步。跟我走,她小聲而有力地命令著。他像個孩子一樣任由著母親指令。莉莉?qū)⑺I(lǐng)到了醫(yī)生面前,令他坐下,此時醫(yī)生露出了又驚奇又好笑的神色。醫(yī)生仔細詢問了老詹的癥狀,然后下了腸胃炎的結(jié)論,給他開了點滴。診斷完畢兩人走到走廊上,片刻后有護士過來給老詹打針。吊完點滴需要三個小時以上。在等待的過程中兩人隨便聊了幾句,莉莉絕口不提剛才的事情。她顯然無法理解老詹之前的古怪言行,她想知道原因,但她很聰明,她很清楚現(xiàn)在不該談?wù)撨@個。不過她依然感到委屈和疑惑。她借口上個廁所,借機平復(fù)情緒,回來后坐在老詹旁邊,沒多久困意就侵襲了她。她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同時坐在一旁的還有一位男人,高個,干瘦,也在掛著吊瓶。他一直不動聲色,直到莉莉睡著后,他才轉(zhuǎn)過頭去跟老詹搭訕。你女朋友?他用眼光指了指莉莉。老詹點著頭。女朋友真不錯,他說,看上去好年輕啊。老詹從他眼神里看出了真誠的贊許,于是回答說:是啊,比我小著二十歲,還在讀博士。那男人說:一開始我以為是女兒,可是瞧著又不像。老詹心想:算是吧,我是方塊臉,她是瓜子臉。他忍不住朝莉莉看了一眼,覺得相貌上的差別更大了。這時那男人突然說:我有個老婆,是個越南人。老詹驚訝地等待著他說下去。不過她已經(jīng)死了,他說,剛死,沒幾天,她一直有病。以前打仗的時候,你知道吧,越戰(zhàn)那會,給炮彈弄傷了腰骨,后來發(fā)作起來整個人就癱瘓了,一直是我在照顧她。說到這里老詹突然想到了瓦沈建講的故事,他朝那人手臂上一瞄,沒發(fā)現(xiàn)金手鏈。不是那個人,應(yīng)該沒這么巧。但老詹又想到:也許為了給老婆辦葬禮他把金手鏈賣了出去。他仔細打量著面前這個人,越來越覺得這位就是瓦沈建跟他提過的那個中年男子。于是他試著問:你最近家里裝修嗎?那人愣了一下,奇怪地看著老詹,說:沒有啊。為什么突然問這個?老詹尷尬地笑了笑,說:我有個兄弟……啊不,我自己,就是搞裝修的。嗯,是這樣的,上次我去一個哥們家里裝修,那哥們跟你很像,我以為你就是他,是我認錯人啦。那人說:原來如此,你是搞裝修的。賺的多不多?老詹說:勉強能填飽肚子。那人說:我也是。不過我以前賺得多。在越南的時候,是個老板,開了幾家公司。他又提起了越南。老詹敏銳地覺得,他是在向自己透露著什么信息。越南女人是他的妻子,他在越南辦過企業(yè),還有三十多年前的對越戰(zhàn)爭,這里面一定有某種更內(nèi)在的聯(lián)系,可是這些跟自己有什么相關(guān)?老詹決定繼續(xù)聊下去,他想知道答案。于是他向那男人問及了他的越南往事。那男人說:從哪兒開始說起?老詹說:你覺得怎么說合適就怎么說。那男人說:你挑一個吧。老詹說:那就說說你跟你老婆怎么認識的。
于是他說:我跟我老婆初次見面是在工廠里面。那時我有二十來歲吧,從我爸手里接過了一家面料加工廠。恰好她有個哥哥就在我的廠里工作。有一天她鬧到工廠里來,責問說為什么沒給他哥哥發(fā)工傷的福利金。她哥哥事實上只是砸傷了腳趾。后來我接見了她,她當時清麗的外表和潑辣的性格使我印象深刻。她胸前戴著一枚婦女聯(lián)合會的標識,我指著它向她打趣:姑娘,你幾歲啦?她瞪了我一眼說:老娘做了你姑奶奶啦。她講的河內(nèi)音聽起來像黃鶯兒在枝頭啼叫。她那時跟大多數(shù)的越南人一樣,對中國人特別是中國的企業(yè)家沒多少好感。她冷冰冰地跟我聊了幾句,然后我就讓她帶著錢回去了。以后她就常常來代替她哥哥來領(lǐng)薪金,我跟她就這樣漸漸熟稔了。我開始約她出去玩,帶她去電影院,那時候看電影是一件奢侈的事情,我還記得第一次帶她去看的是一部法國片,名字叫什么血茉莉來的,她非常高興。之后我們就正式交往,然后一年后結(jié)了婚。那段時間是我們之間最美好的記憶??墒菦]過多久就打起了仗,咱們的軍隊開過來越南的北部,沒過多久,逃亡的政府回來,他們派人給我傳話,要沒收掉我的企業(yè)和資產(chǎn)。這是赤裸裸的迫害。而且城里的人們當時對華人極度地仇視,他們時不時地朝我們家里扔石塊。我覺得在越南混不下去了,這時便開始考慮回國的事宜。我問我老婆說你跟不跟我走。她那時候愛我像魚離不開水,想也不想就說:你走,我也走。于是我們就一塊走了。最初我們到了香港,后來我們就搬到了這兒。
他說:我和她做了三十多年的夫婦,她愛我可能有幾年吧,卻恨了我三十年。她更恨的是自己。我們離開越南沒多久,她就開始想家,想親人,后悔當初跟我跑來中國,后悔跟我結(jié)婚??墒悄菚r候她不能回去。我們經(jīng)常吵架,也動手動腳,常常把幾歲大的女兒嚇哭。后來她終于能回去一趟,在越南待了一年多才回來。我都以為她不會再回來了,她抱著我和女兒痛哭,說不能拋下你們不管呀。我相信她一直都是這么想的。我們重歸于好,仿佛回到了談戀愛那時候的歲月。可是好景不長,她的腰傷不久后發(fā)作起來,漸漸地,她再也不能下地走路了。癱瘓的她脾氣也逐漸變得暴躁多疑,動不動對我破口大罵,老覺得我在外面有女人。你看吧,我照顧了她二十年,你說我非常愛她,是的,我承認;可是你不知道,有好幾次我想用繩子把她勒死,然后也勒死我自己,也算一了百了(他露出痛楚的神情時唇邊像夾著一根雪茄)。你能想象不?我愛她,和我要殺了她,兩者并不矛盾。有一次,我把什么都謀劃好了,想趁她睡著的時候把她勒死,可是在房門口碰到了十歲出頭的女兒,她什么也不知道,天真地跟我聊了幾句,我立即心軟了下來。要是我們都死了,女兒怎么辦?我意識到了我策劃的是一場大于或者遠大于兩條人命的兇殺。所以我放棄了。我想:愛情不過是托詞,更主要的是,我沒有剝奪她生命的權(quán)利。即便是她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噩夢。我知道,如果我下不了狠心殺她,那就得負責照顧好她。這輩子也就這樣了。
他說:她日復(fù)一日地躺在床上,脾氣乖戾,面容漸漸衰老;我也老了,像漸漸熄滅的一團紙,只剩下灰燼。有時候我想,說不定我比她還死得早呢,到時候誰來照顧她?所幸的是這場死亡馬拉松還是她贏了,她比我先走一步。臨死前她神志很清醒,脾氣出奇的好,像換了個人一般。她問我:你還記得以前咱倆第一次看電影的事么?我說:記得。她說:這會兒我全想起來了。你記得影片叫啥名字不?我說:血色茉莉。她搖頭:不對。我說:末路茉莉。她又搖頭。我又說:鮮血茉莉花。她依舊搖著頭,伸出手來疊在我的手背上,眼里露出溫柔又可憐的神色,說了一句:是我連累你了。說完不久她就斷了氣。她死的時候我沒掉一滴眼淚。我愛她,這是真的,但我沒掉淚,這也不假。說實話我心里沒有一絲的悲哀,反而此外冥冥中一種深沉浩瀚的空虛感把所有的空隙都填滿了。我已經(jīng)五十七歲了,我們做了三十多年的夫妻,換句話說,我們習(xí)慣了彼此??墒乾F(xiàn)在只剩下老態(tài)龍鐘的我一個,面對著包含了各種可能性的未來,我感到不知所措。就在這時候,我碰到了一個人,他告訴我,我跟我老婆,其實是同一種性質(zhì)的。他說,我和我老婆—這時他壓低了嗓音—其實是—
聽到這里老詹急匆匆地打斷了那人的講述,他說“等等”,然后站起來,大腦同時進行著高速的運轉(zhuǎn)。終于出現(xiàn)了,老詹想,聽了他媽一大堆廢話,終于出現(xiàn)了。他隱約已經(jīng)明白了某個事實。接著他轉(zhuǎn)過頭去,朝那人露出了微笑,說:我要去小便。你要不要一起?那人說:正好,我也急了。于是兩人相伴進了洗手間解手。醫(yī)院的洗手間里總是彌漫著一股混雜了尿臊、酒精和藥水的氣味,里面只有他們倆。老詹跟那人走到立便器前面,開始拉褲鏈,兩人中間還隔了兩只立便器。實際上老詹拉不出尿來,他注意力全在耳朵上,在一米開外的立便器與排泄器之間。一分鐘后,他聽見了一股強大的尿流撞擊瓷壁所發(fā)出的細微聲響。他感到有些好笑,他轉(zhuǎn)過頭去,看到那人很認真地抖動著自己的老二,于是說了一句:你記得那個人長什么樣嗎?那人說:哪個?老詹說:你最后提到的那個。那人哦了一聲,說:記得啊。老詹說:請你描述一下他的外貌。那人說:他長了滿臉的粉刺,小眼睛,鼻子很高。老詹聽完皺起了眉頭,因為這并不是瓦沈建的臉。他想:也許烏鴉不止一個呢。這時那人已經(jīng)開始沖水,于是老詹也裝出完事的樣子,拉好褲鏈朝門外走去。他經(jīng)過那人身邊的時候瞄了一眼掛在上方的吊瓶,突然伸出手來,把那人手上的針管拔掉了。那人縮回手大叫一聲:你干什么?老詹笑笑,說:就是想測試一下你疼不疼。那人仿佛沒聽懂似的張大了嘴巴。操你媽的,你看,我一點都不疼,說著老詹也拔掉了自己的針管,然后將藥水瓶用力地砸向地面,嘭的一聲玻璃碎了一地。老詹又說:操你媽的。他俯身撿起一塊碎片,然后往自己手臂上一劃,說:你看,一點都不疼。那人的臉早就皺成了一片干柿,說:你簡直就一瘋子。老詹說:不,不是這樣的。你比我老了十歲,可在我看來,你一點也沒老。人老了是沒有痛感的,只有小毛孩子才有。你根本就不知道。
莉莉醒來后注意到了老詹手臂上的傷口和不知所向的吊瓶。老詹說:上廁所時不小心摔了一跤。莉莉開始責怪自己,無論老詹如何寬慰也沒有用。他開始為自己剛才過激的舉動而后悔,并學(xué)著那個越南女人的做法將手掌溫柔地放在莉莉的手背上。肌膚相觸的那一瞬他覺得整個人暖和得要飄了起來。
老詹回到家后,把陽臺上的穢物給打掃干凈了。那根本不是血,也不是什么褐色或者栗色。他猜想這是一坨冰淇淋、炸雞塊以及那天的午餐加上胃酸的混合物。他依然很虛弱,清潔完后出了一身汗,但他心情很暢快。當天晚上他的睡眠很安穩(wěn),沒有做夢,也沒有在半夜醒來。之后的一連幾天都是這樣。
在第四天的夜里八點左右老詹接到了瓦沈建的電話。瓦沈建說:你怎么不來球場了?老詹說:病了。瓦沈建問是什么病。老詹說:腸胃炎,還在養(yǎng)著呢。瓦沈建說:要不我去看看你。老詹說:不用了。找我什么事?瓦沈建說:明天傍晚能來么?老詹在這頭沒回答他。瓦沈建說:明天不來的話,那就現(xiàn)在吧。老詹說:現(xiàn)在?瓦沈建說:就是現(xiàn)在。我在足球場等你,一定要來。說完他在那頭掛了電話。雖然不知道瓦沈建出于什么目的,但老詹對他的態(tài)度感到有些生氣。他越想越生氣。他覺得要是跟瓦沈建見面或許會揍他一頓。但他還是換好了衣服,離開家,朝著約會地點走去。足球場在一所中學(xué)里面,步行需要二十分鐘,而且要翻越一道生銹的鐵柵欄。翻越柵欄的原因是只有白天才沒有柵欄。老詹透過柵欄的空隙能看到瓦沈建坐在足球場兩側(cè)的觀眾席上,背影像一只脫了毛的大鳥。他像是陷入了沉思。老詹不想打擾他,因此在翻柵欄的時候控制了發(fā)出的聲響。老詹躡手躡腳地走到瓦沈建身邊(他依舊沒察覺),找到正對著他身后的位置,坐下來。他靜靜地等著,可是瓦沈建一直像塊石頭一動不動。他忍不住輕輕咳嗽了一聲。這時瓦沈建才轉(zhuǎn)過頭來,你來了,他說。老詹說:找我什么事?瓦沈建說:隨便聊聊。你身體恢復(fù)了沒?老詹:我就想問你一件事。瓦沈建:問吧。老詹:烏鴉是不是不止一只?瓦沈建沉默了幾秒,說:幽靈也不止一個啊。老詹笑了一下:你知道我覺得你們像什么嗎?瓦沈建:像什么?老詹:像王八下的蛋。一群有窺視癖的王八蛋,邪教分子,去你媽的。瓦沈建:你是不是在生我們的氣?老詹:我沒生氣。瓦沈建:你是不是覺得我接近你是心懷鬼胎?你感覺自己被騙了是么?老詹沒說話。瓦沈建接著說:有些事情我沒必要騙你。我有自己的責任,我想挽救你,我也很樂意跟你交朋友。這并沒有什么矛盾。老詹:你們根本不了解我。我才不會去死。瓦沈建:不,我們了解你。你是不是每次都喜歡坐在后排?老詹瞪大了眼睛:你說什么?瓦沈建:你不喜歡坐在前面,是因為對前排的位置有一種恐懼感,你害怕坐在前排,因為你以前坐在上面,你曾經(jīng)是最前排的觀眾。你看到了一些讓你恐懼的東西,是什么?老詹站起身來,他的雙腿無法控制地顫抖著,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瓦沈建說:你親眼看到了你父親活活被毆打的場面。老詹突然充滿怒氣地大叫說:你什么也不知道!你別再胡說八道了!瓦沈建馬上閉了嘴,因為他看到老詹像一頭被激怒的獅子瞪著他,隨時要撲上來咬斷他的喉嚨。這時兩人同時聽見了對方的喘息聲。老詹及時控制住了自己的沖動,過了一分鐘后,他漸漸平靜下來。他本來已經(jīng)離開了座位,接著他走到最前排的座位前面,那里是一條有著欄桿的過道。他把整個身體的重量都倚靠在欄桿上。然后他開口說:你什么也不知道。我不愛坐在前排是因為那里比較危險,有生命危險。有一次我去看球,我不記得是哪個球館哪一場球了,那時我就是坐在很靠前的位置。一開始并沒有什么問題,到了后來,好像是場上進了一個關(guān)鍵球什么的,全場觀眾都沸騰了起來。這時一個啤酒瓶從后排飛過來,剛好砸在我的后腦勺上,我一下子就暈了過去。根本沒有一個人參與救治,根本沒有人注意到我。一個人在一群狂躁的人群中實在是太渺小了。個體與群體永遠對立,而且永遠擺脫不了被生剖的結(jié)局。我說完了,我要回家了,這是我跟你說的最后一番話,不要再見了。
當天晚上老詹做了一個夢(這個夢太真實了以至于醒來后他掐著自己的臉反復(fù)懷疑現(xiàn)實存在的真實性),夢的內(nèi)容是這樣的:他在半夜三點還是四點的時候驚醒,從床上起來,穿好衣服,打開門走了出去。他覺得自己經(jīng)歷的是一場神志清醒的夢游。他從一個種滿了刺玫瑰和龍舌蘭的花壇上方越過,輕松瞞過了門衛(wèi)的眼睛。出了小區(qū)后他沿著東方大道由西向東走,走到末端過斑馬線,1973年或1974年的大廈(遺址)就在前方。他從大門進去,在一樓進入電梯,按下了頂層的按鍵,電梯像火箭升空一樣把他送上去。接著他找到了通往天臺的安全梯,其末端的鐵門是開著的。他通過那道門爬上了天臺。上面有一個小規(guī)模的游泳池,但是里邊沒有水,周圍散落著腸子外露的游泳圈。天臺上還有一個塔形的半樓,老詹繞著游泳池走了一圈,很快就注意到了半樓后面的滅火器旁邊站著一個人。那個人正在抽煙,是一種水煙,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難見到了。熟悉感使老詹的眼眶濕潤了。那個人轉(zhuǎn)過頭來,朝老詹笑了笑。老詹知道他就是四十年前的二十七八歲的父親,老詹幾乎忘記了他的模樣。他看起來是個不錯的小伙子。他大概就只有莉莉那么大,他永遠也不會變老了。老詹朝他走去,跟他打了聲招呼,問他:這些年你都去哪兒了?年輕的父親回答:去旅游了一趟。家里還好嗎?老詹說:母親十年前就走了。父親遺憾地哦了一聲。他問:結(jié)婚了嗎?老詹說:沒呢,但有對象了。父親說:抓緊吧,你爹急著看孫子呢。老詹笑了:你能看得到?父親說:怎么,不信?我一直看著你呢。從小到大。你做了什么都逃不過我的眼睛。老詹說:真的?父親說:真的。就像—獵人和野兔一樣,還記得么?老詹說:都記得。那是我六歲的時候,咱倆去打獵。你跟我說,做人要做獵人,不做野兔,槍要時時刻刻拿在手里,不要被別人拿走了。父親點了點頭,說:現(xiàn)在還會拿槍嗎?老詹說:爹,現(xiàn)在沒人打獵了。父親說:你可以想象一下。想象一下打獵的情景。你現(xiàn)在從我手里接過一支獵槍,里面最后剩下了一粒子彈;你清楚父親已經(jīng)完成了狩獵任務(wù),他只是讓你小孩子氣地玩玩,他心底里不相信你能準確地打出一槍。所以你要贏得他的贊許,只有一次機會。你拿著槍,槍口要向下,小心別走火了。發(fā)現(xiàn)了目標后,迅速地把槍舉到合適位置,同時眼睛瞄準。這時你需要具備一種強大的自信。不管那是野兔、人生、幽靈還是林青霞。你堅定地扣下扳機,然后就能聽見嘭的一聲,不,是“嘭”的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