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偽造貨幣犯罪與法律治理研究

呂 浩

(海南大學法學院 海南?？?570228）

在封建社會，發(fā)行貨幣是行使皇權的重要象征，通過發(fā)行貨幣獲取鑄息也是政府財政收入的重要來源。因此，侵害中央貨幣發(fā)行權的偽造貨幣犯罪也就成為各朝各代立法與重點打擊的對象。中國古代貨幣史中，明代是十分特殊的時代。由于錢法失當，明代國家發(fā)行的大明寶鈔喪失信用，壅滯不行。銅錢市場被各類私鑄銅錢充斥，國家制錢反被棄用，國家逐漸喪失被中央政府壟斷了1500多年的鑄幣權。為打擊和遏制偽造貨幣犯罪，明代對前代關于偽造貨幣犯罪的法律做出了重大調(diào)整。然而受制于政治經(jīng)濟制度，明代立法在實踐中并沒有起到應有的作用，以至于偽造貨幣問題愈演愈烈，成為始終困擾著明代統(tǒng)治階層的痼疾沉疴。

一、明代的貨幣流通情況

明代合法流通的貨幣主要有：銅錢、大明寶鈔、白銀。明中期以前，國家禁止以金銀為貨幣交易，實行鈔錢兼行的流通制度。明中期以后，寶鈔基本退出了流通領域，白銀逐步流行，與銅錢共同成為主要的流通貨幣。

（一）大明寶鈔的流通概況。明代前期的流通市場以大明寶鈔為主，銅錢為輔。洪武七年，朱元璋設寶鈔提舉司，八年始詔中書省造大明寶鈔，命民間通行。為了保證大明寶鈔順利流通，朱元璋禁止了金銀交易，限制銅錢流通。朱元璋一方面完善寶鈔流通制度，另一方面在政府公共收支領域強令使用寶鈔。經(jīng)過強力推行，大明寶鈔確立了主要的流通地位，保證了明前期經(jīng)濟、國力的恢復和發(fā)展。然而，大明寶鈔流通地位確立的過程中寶鈔發(fā)行數(shù)量遠遠超過流通所需，引發(fā)大明寶鈔快速貶值和棄用。至永樂元年，就出現(xiàn)“鈔法不通”的情況，自永樂帝開始，明政府繼續(xù)禁止金銀流通，擴大稅罰收鈔的范圍，試圖回籠超發(fā)的寶鈔，穩(wěn)定幣值，這一努力最終由于民間交易對寶鈔的棄用無疾而終。正統(tǒng)年間，英宗開始“馳用銀之禁”，“收賦有米麥折銀之令，遂減諸納鈔者，而以米銀錢當鈔”[1](P324)。弘治時期，孝宗開始大規(guī)模鑄造銅錢，不再致力于挽救寶鈔，這表明政府最終對寶鈔這一貨幣的放棄。

（二）銅錢流通概況及白銀貨幣化過程。《明史·食貨志》記載：“太祖初置寶源局於應天，鑄‘大中通寶”錢，與歷代錢兼行?！笾型▽氶_始鑄造之時朱元璋尚未稱帝建國，以吳王的身份鑄造發(fā)行銅錢，明代之后的銅錢的制式以及鑄造機構等都深受大中通寶錢的影響。因此，學界通常將開鑄大中通寶作為明代銅錢鑄造流通的開端。洪武七年，朱元璋開始發(fā)行紙幣大明寶鈔，罷寶源、寶泉局，暫停了銅錢的鑄造與發(fā)行?？v觀洪武一朝，銅錢的鑄造和發(fā)行的數(shù)量受到嚴格控制，這基本上也是明朝中期以前寶鈔時代銅錢流通的基本趨勢。明中期以前，正統(tǒng)、景泰、天順、成化和正德五朝均未鑄錢，永樂、宣德兩朝鑄錢主要用于賞賜和窖藏，真正進入流通領域的相當有限。弘治、嘉靖年間，寶鈔逐漸式微，最終實際退出流通領域，政府無法從寶鈔發(fā)行中獲得財政收入，民間也苦于錢少不便，于此政府才開始大量鑄造和發(fā)行銅錢。弘治年間，明孝宗鑒于“洪武、永樂、宣德錢積不用，詔發(fā)之，令與歷代錢兼用”，又準戶部請奏，“復開局鑄錢”（《食貨志》）。但此時流通領域已經(jīng)被白銀和私鑄銅錢占據(jù)，國家制錢的發(fā)行并不順暢。嘉靖年間，已出現(xiàn)銅錢壅滯，錢法不通的局面，之后的諸代皇帝都在錢法和銅錢發(fā)行上面大費周章，但直到明代滅亡，明代也沒建立起順暢的銅錢發(fā)行制度，制錢在流通中被私鑄錢不斷擠壓，國家的貨幣發(fā)行權在很大程度上已經(jīng)喪失。

隨著寶鈔被市場棄用，以及銅錢的供給不足，白銀獲得了成為主流貨幣的絕佳良機。仁宗在位時，已經(jīng)出現(xiàn)“民間交易，惟用金銀，鈔滯不行”的現(xiàn)象。到嘉靖初，明代流通領域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是時鈔久不行，錢亦大壅，益專用銀矣”的局面，張居正在此基礎上推行“一條鞭法”，國家賦稅徭役統(tǒng)一征銀，進一步加強了白銀在流通中的地位。至此，白銀與市場上的存量銅錢成為主要的流通貨幣。

二、明代偽造貨幣犯罪猖獗

明代，偽造貨幣犯罪逐步發(fā)展成嚴重的社會問題，不僅干擾正常的交易秩序，更成為明代政府屢屢遭遇財政危機并最終喪失貨幣發(fā)行權的重要原因。

（一）明代偽造貨幣犯罪的現(xiàn)實狀況。明代偽造寶鈔的記載也相對較少。《明大誥》中記載了一起重大偽造寶鈔案件。《御制大誥·偽鈔第四十八》載：“其兩浙、江東西，民有偽造者甚，惟句容縣。楊饅頭本人起意，縣民合謀者數(shù)多，銀匠密修錫板，文理分明；印紙馬之戶，同謀刷印。捕獲到官，自京至于句容，其途九十里，所梟之 相望，其刑甚矣哉?！盵2](P114)由記載來看，當時偽造寶鈔的犯罪行為已經(jīng)不是個案，而句容案更是堪稱“巨案”，不僅制作的假鈔逼真，“紋理分明”，還形成了合謀者眾多、分工負責犯罪組織，最終被處死的人數(shù)更是駭人聽聞。由此案可以大致推測，早在大明寶鈔發(fā)行初期（《明大誥》頒行于洪武十八年，寶鈔發(fā)行始于洪武八年），偽造寶鈔的犯罪便呈現(xiàn)出多發(fā)性。但是考慮到大明寶鈔在民間真正有效流通的時間并不長，民間更傾向于使用銅錢和白銀交易，偽造寶鈔在明代前期便喪失了吸引力。

明代偽造貨幣犯罪中最猖獗、危害最大的當屬私鑄銅錢犯罪，《明史·食貨志》錢法部分的記載幾乎就是明政府與私鑄銅錢犯罪的斗爭史。朱元璋開國即位，頒行洪武通寶之初，便下令“嚴私鑄之禁”，后有“尋令私鑄錢作廢銅送官，償以錢”，以減少民間的私鑄銅錢，增加國家制錢的銅料來源，但民間私鑄銅錢的行為并沒有因此得到遏制，到明中期弘治年間，政府不得不再次“申私鑄之禁”。到嘉靖年間，私鑄銅錢已經(jīng)充斥市場，《明史·食貨志》記載當時私鑄銅錢泛濫的景象：“先是，民間行濫惡錢，率以三四十錢當銀一分。后益雜鉛錫，薄劣無形制，至以六七十文當銀一分。翦楮夾其中，不可辨?！焙髞韲以庥龊禐?，災民涌向京城乞食，“死者相枕藉”，有人提出時錢法不通造成的，嘉靖皇帝“命從民便”，允許民間私鑄銅錢，但是定價六十文小錢當銀一分，遠遠低于嘉靖制錢的七文當銀一分，結果竟然導致民間棄用“濫惡小錢”，競相私鑄嘉靖通寶錢，可見當時民間私鑄銅錢已到了猖狂的地步。當時國家制錢的質(zhì)量有所降低，進一步導致民間私鑄銅錢的泛濫，所謂“奸偽仿效，盜鑄日滋，制錢反阻不行。”嘉靖皇帝最終不得不放棄鑄錢，課稅應支改用白銀，民間依然“私鑄者多”。萬歷初年，萬歷皇帝重整錢法，國家制錢價值上升，“萬歷金背五文，嘉靖金背四文，各直銀一分”，卻導致“王府皆鑄造私錢”卻“吏未敢訐”。至明代末年，明代私鑄銅錢的泛濫也發(fā)展到巔峰，明代學者葉夢珠在其所著的《閱世編》中言道：“私錢無代無之，而惟崇禎時最盛。”

白銀在明代正式完成貨幣化，也沒有逃過被偽造的命運。偽造白銀主要是在白銀中添加其他廉價成分，或者直接用其他廉價金屬冒充白銀。[3]明代白銀合法貨幣的地位在成化、弘治時期正式確立，關于明成化、弘治法律文書匯編《皇明條法事類纂》便有關于偽造白銀的記載。該書《偽造假銀及知情行使之人各枷號一個月滿日發(fā)落例》中記載弘治四年山西官吏的奏折:“大同地方軍民難處，商賈輻輳，比之他處又同。但街市買賣使銀兩，多系茵香銀，止有六七成色，易買物貨，折算白銀價值相等，因循己久，率變更。有無籍軍民，不務本等，恣肆非為，通同本地方久慣并外來光棍銀匠，專用銅鉛偽造假銀，號為滾灰、擠描、添過街、紅長道口等項名色，混同行使，愚弄良苦?！盵3]明末大家顧炎武在其傳世名著《日知錄》中，亦專門論及假銀，稱：“今日上下皆用銀，而民間巧詐滋甚，非直紿市人，且或用以欺官長?！盵4]

（二）明代偽造貨幣犯罪頻發(fā)的成因。從個案的角度看，高額的利潤都是該類犯罪發(fā)生的主要誘因。但從整個犯罪現(xiàn)象來看，明代偽造貨幣犯罪猖獗的背后，有著更深刻的社會經(jīng)濟原因。

筆者認為，明代偽造貨幣犯罪走向失控的根本原因，在于貨幣政策的重大失誤。明初，統(tǒng)治者為了保證財政來源，確立了以大明寶鈔為主的貨幣流通體系，限制甚至禁止銅錢、金銀作為貨幣使用；然而大明寶鈔由于過度發(fā)行而迅速貶值，在永樂年間便被民間交易所棄用，但此時明政府僅做了一些挽救大明寶鈔的無效舉措，并未發(fā)行新的國家貨幣填充流通市場。明前期，金銀一直被禁止用作交易，而銅錢的鑄造和發(fā)行也受到很大限制。這樣一來，國家貨幣的供應嚴重不足，造成市場自發(fā)選擇替代品出現(xiàn)。明前期，商品經(jīng)濟逐步活躍，看重貨幣交換價值的商人不再關心所收貨幣是否由國家鑄造，只要是能夠被市場認可并可用于交易，這樣的貨幣便可以作為一般等價物使用。如此一來，偽造貨幣流通的社會阻力大大降低。除此之外，明代國家制錢的質(zhì)量下降，易于仿造以及政府在禁止私錢方面出現(xiàn)的妥協(xié)也是私鑄銅錢犯罪的泛濫乃至失控的原因。明中期以后，為了追求高額鑄息，官鑄銅錢的含銅量不斷下調(diào)，銅錢的質(zhì)量每況愈下，仿制難度隨之降低，加上當時工匠管理制度廢弛，大量掌握鑄造工藝的工匠流落民間，技術障礙不復存在。在私鑄銅錢充斥市場以后，任何禁斷私錢的政府舉措都被手握私錢的民眾所反對。事實上，明代歷史上因為禁止私錢還一度引發(fā)群眾騷亂，史稱“留都鑄錢事件”，禁治私錢的阻力之大可見一斑。在這種壓力之下，明代政府甚至數(shù)次認可私鑄錢的合法地位，允許私錢按一定比重兌換白銀和制錢。政府對民眾持有、使用私錢的認可，進一步確保了私鑄錢流入市場的暢通，私鑄銅錢真正陷入了泛濫而又無法治理的泥淖中。

如果說明代在治理私鑄銅錢上屬于政策失誤導致的力不從心的話，那么在治理制造假銀方面可以說明政府并未盡心盡力?！洞竺髀伞穂5]將制造假銀規(guī)定在私鑄銅錢之后，從章節(jié)位置看屬于詐偽類犯罪，但是從執(zhí)法上看，政府關注的是假銀對被害者的損害，未關注其破壞白銀公共信用的危害，說明明代執(zhí)法者只是將制造假銀視為一般的詐欺犯罪，未認識到其偽造貨幣的犯罪本質(zhì)。而且白銀在明代不存在由國家鑄造、發(fā)行的情況，國家無法從白銀的流通中獲得收入。假銀可能對政府收入造成影響的唯一途徑是上交國家賦稅的那部分，但明政府通過規(guī)定上繳白銀的純度基本可以避免假銀流入國庫。至于民間交易中存在的偽造白銀的犯罪行為，受害的是普通百姓，與政府收益無關，并沒有成為政府執(zhí)法的重點。

三、明代關于偽造貨幣犯罪的法律治理及評價

明代對于偽造貨幣犯罪的法律規(guī)定是相對比較完備，但效果卻不理想。其對于偽造貨幣犯罪的治理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重新定位偽造貨幣犯罪的犯罪性質(zhì)。大明律將偽造貨幣犯罪從“雜律”移至“詐偽”中，顯示立法者對偽造貨幣犯罪這類犯罪的本質(zhì)有了新的認識。從現(xiàn)代刑法學的角度看，偽造貨幣犯罪侵犯的法益主要是貨幣的公共信用以及國家的貨幣發(fā)行權，將偽造貨幣犯罪的這一本質(zhì)放在古代立法體系中考察，其與“詐偽犯罪”應屬一類。古代立法中的詐偽犯罪屬于行為人制作了本應由皇帝親自或皇帝授權才能制作的文書、憑證或身份，損害這些文書、憑證或身份的公共信用。中國古代，發(fā)行貨幣是皇權的重要組成部分，一個新朝代或新皇帝的出現(xiàn)幾乎都會發(fā)行對應的貨幣以昭告天下。偽造貨幣僭奪了皇帝的貨幣發(fā)行權，損害了國家制錢的公共信用。在古代法典體系中，“雜律”一直屬于“拾遺補缺”的一篇，那些在性質(zhì)分類上無法歸入“賊盜”“斗訟”“詐偽”的犯罪會被統(tǒng)一歸入“雜律”。而且，古代法典的篇章順序基本上是按照犯罪在立法者眼中的危害程度排序的，“雜律”的重要性次于“賊盜”“斗訟”“詐偽”等以類成篇的犯罪?！洞竺髀伞穼卧熵泿欧缸飶摹半s律”移至“詐偽”，即顯示明代立法者對偽造貨幣犯罪的本質(zhì)認識更為科學，也顯示出偽造貨幣犯罪的危害性在立法者的評價體系中有所上升。

（二）實施較為嚴苛的刑事政策?！洞竺髀伞逢P于偽造貨幣犯罪主要有兩條三類，兩條分別偽造寶鈔條、私鑄銅錢條，三類則是加上了以“條例”形式附于私鑄銅錢之后的“偽造假銀”。明代對于偽造寶鈔的處罰極其嚴厲，規(guī)定：“凡偽造寶鈔，不分首從及窩主，若知情行使者，皆斬?！敝灰獋卧鞂氣n。不論數(shù)額多少，從為首者到從犯、窩藏者，乃至明知是偽造的寶鈔而使用的，都要處以斬刑，財產(chǎn)還會被收沒入官。斬刑是《大明律》規(guī)定的三種死刑執(zhí)行方式中較重的一種，輕于凌遲處死而重于絞，適用于嚴重違反倫理綱常（如收父祖妾及伯叔母）、直接侵犯皇權（盜制書及起馬御寶）以及性質(zhì)惡劣的殺傷（謀殺緦麻以上尊長已殺者）等犯罪，純粹得財?shù)姆缸镆话悴粫m用斬刑，私鑄銅錢也適用死刑，但適用的是絞刑。偽造寶鈔處斬刑，表明明代立法者沒有將偽造寶鈔視為一種簡單的取財類犯罪，而是將其視為一種極其嚴重的侵犯到皇帝專屬權力的犯罪。為了保證偽造寶鈔犯罪能夠被及時發(fā)現(xiàn)和查獲，《大明律》還規(guī)定了正反兩面的激勵措施，對于告發(fā)偽造寶鈔犯罪的“給賞銀二百五十兩，仍給犯人財產(chǎn)”，如果是偽造寶鈔的共犯，能夠悔過捕獲同伴自首的，不僅免罪，還可以與常人一樣獲得這樣的獎賞。偽造寶鈔事發(fā)地的里長如果“知而不首”，則杖一百。巡捕守把的官軍如果知情故縱偽造寶鈔者，與偽造者同罪，如果失于巡捕或者透漏了風聲，則杖八十，且“仍依強盜責限跟捕”。整體來看，明代立法者為了預防和打擊偽造寶鈔犯罪可謂是“機關算盡”，不僅施以嚴厲的刑罰——斬刑，還最大程度上孤立偽造寶鈔的犯罪人，極大增加偽造寶鈔被發(fā)現(xiàn)的風險，可是令人唏噓的是，大明寶鈔沒有毀在偽造者手中，而是毀在了自己無度濫發(fā)的行為中。

《大明律》規(guī)定，“凡私鑄銅錢者，絞。匠人罪同。為從及知情買使者，各減一等。”私鑄銅錢的刑罰低于偽造寶鈔，私鑄為首者及匠人處絞刑，“為從及知情買使者”減一等及杖一百流三千里。成化年間又有所調(diào)整，為從者須用一百斤枷枷號一個月再行流放，匠人之外的輔助參與者“民匠舍余”者發(fā)附近充軍承受苦役，販賣使用私鑄銅錢的則“枷號一個月照常發(fā)落”。相較于唐宋時的規(guī)定，《大明律》加重了私鑄銅錢的刑罰，唐時私鑄錢最高處流三千里，并不適用死刑，宋代在《宋刑統(tǒng)》正條中也沒有規(guī)定死刑，而是后來在刑部格敕中規(guī)定對于“私鑄錢及造意人及句合頭首者”處以絞刑。唐宋規(guī)定私鑄錢的處罰要考慮私鑄已成、“作具已備未鑄”以及“作具未備”不同情況再施以不同的處罰，后兩者的處罰明顯輕于前者（類似于現(xiàn)代刑法區(qū)分犯罪既遂、犯罪未遂以及犯罪預備），而《大明律》不再考慮這些因素?！洞竺髀伞愤€擴大了私鑄銅錢的處罰范圍，由于私鑄銅錢需要專門的技藝，掌握專門技藝的“匠人”在私鑄銅錢犯罪中發(fā)揮著關鍵作用，因此作出“匠人罪同”的規(guī)定，而知情買使者以及后來被納入處罰范圍的“民匠舍余”在前代法律中也都是沒有規(guī)定的。與偽造寶鈔類似，私鑄銅錢也有“告捕者，官給賞銀五十兩，里長知而不首者，杖一百”的規(guī)定，但是獎懲的幅度不及偽造寶鈔犯罪，可見銅錢與寶鈔在明代立法者眼中的地位是有差別的。

《大明律》在私鑄銅錢條文之后規(guī)定：偽造金銀者，杖一百徒三年，為從知情買使者各減一等。并對偽造金銀進行了解釋“偽造金銀謂以鉛銅水銀之類造成金銀體質(zhì)者方是，若成色不足非全假者不得引用此律”。萬歷年間修訂《問刑條例》時又將刑罰改為“于本地方枷號一個月發(fā)落”，明顯降低了對偽造白銀的處罰。整體上看明代對于偽造白銀的處罰是相當寬松的，如果嚴格依律處斷，絕大多數(shù)偽造白銀的行為（僅僅成色不足）將不被視為是犯罪。

（三）明代偽造貨幣犯罪治理的評價。單從法律條文的規(guī)定來看，明代法律對偽造寶鈔和私鑄銅錢的規(guī)定還是相當完備的，不僅對偽造貨幣犯罪的性質(zhì)認識更為科學，法網(wǎng)也更加嚴密。在犯罪主體方面，明律擴大了偽造貨幣犯罪的主體范圍，將工匠等幫助犯的一并納入法律正條中予以規(guī)定，甚至罪同主犯，類似于現(xiàn)代刑法學中的幫助犯的犯罪化，凸顯了對偽造貨幣犯罪幫助行為的打擊。在犯罪停止形態(tài)方面，明律拋棄了唐律中區(qū)分既遂、未遂等不同形態(tài)不同處罰的做法，體現(xiàn)了對偽造貨幣犯罪嚴厲打擊的態(tài)度。但是仍舊區(qū)分變造貨幣與偽造貨幣的不同，對變造貨幣的處罰明顯輕于偽造貨幣，現(xiàn)實明代立法技術的成熟。在偽造貨幣的刑罰方面，明律的規(guī)定明顯重于前代的規(guī)定，對偽造寶鈔和私鑄銅錢皆可適用死刑。為了加大對偽造貨幣犯罪的查處力度，明律甚至規(guī)定了共犯首告免坐的規(guī)定，并將窩主、里長、官軍等知而不舉的情形規(guī)定為重罪。明律首次對偽造白銀的行為做出了規(guī)定，體現(xiàn)了立法對社會實踐的回應，完善了偽造貨幣的罪名體系，但是明律規(guī)定制造假銀的刑罰過輕，與制造假銀的犯罪利益與社會危害相比而言，明顯罰不當罪。明代對制造假銀行為法律制裁的不足，與明末假銀犯罪增多的現(xiàn)象有很大關系。

明代完備的立法規(guī)定與私鑄錢泛濫成災的史實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充分說明完善的立法規(guī)定無法直接轉(zhuǎn)化為良好的犯罪治理效果，完善的法律規(guī)定只是治理犯罪的基礎，真正達到良好的治理效果，尚需要為法律的執(zhí)行、實施創(chuàng)造良好的外部環(huán)境，否則，再優(yōu)良的法律也只能束之高閣，成為一紙空文。

四、結語

明代治理偽造貨幣犯罪失敗的教訓揭示了一個適用于經(jīng)濟犯罪治理的共通道理，即經(jīng)濟犯罪背后往往有著強烈的經(jīng)濟動因，單純加大處罰力度往往難以受到良好的治理效果。只有阻斷經(jīng)濟犯罪的銷贓途徑，增加經(jīng)濟犯罪的獲利障礙才能從根本上遏制經(jīng)濟犯罪。

[1][清]張廷玉.明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4.

[2][明]朱元璋.御制大誥[J].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

[3]楊一凡.中國珍稀法律典籍集成(第6 冊·乙編):皇明條法事類纂(附編)(繁體豎排版).[M]北京：科學出版社，1994.

[4][明]顧炎武.日知錄集釋[M].長沙：岳麓書社，1994.

[5][明]劉惟兼等.大明律懷效女鋒點校[M].北京：法律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