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植物生人神話辨析

○崔璽

(甘肅省莊浪縣南湖小學，甘肅 平?jīng)?744604)

植物生人神話是我國古代神話中的一類，是描述某人或某氏族來源于某種植物的神話故事，有時是吞食某種植物，有時是感于某種植物而孕生，這是處于蒙昧時期的原始初民在找尋自我起源時得到的答案，是我國古代神話系統(tǒng)中的重要分支。

一、植物生人神話概說

植物生人的神話傳說在全世界都有流傳，如在北歐神話中，男人是梣樹做的，女人是榆樹做的，并成為全人類的祖先。［1］385在我國各民族中，此類說法也很多，如葫蘆生人傳說是傳播最廣的植物生人故事，在苗族、侗族、怒族、阿昌族、拉祜族、傣族、佤族、僳僳族等都有流傳，其中以佤族的最有代表性:“洪荒時代，海天相連，天邊飄來一只小船，船上有個葫蘆，黃牛餓了去舔，葫蘆被舔開，葫蘆籽落下大海，長出了地面和山岡，后來，山岡上結了個大葫蘆，小鳥啄開葫蘆，人從葫蘆里走出來?！保?］138-156除此，壯族有樹洞生人的故事，還說女人是榕樹化身而來，也有把小孩過繼給村樹做兒女的習俗，稱村樹為“繼爺”，或“寄爺”，過繼時還要舉行儀式。［3］310-323臺灣原住民中有樹生人、竹生人、葫蘆生人的說法，［4］80-90阿爾泰語系蒙古、突厥、滿等族中也都有樹生人神話等等。［5］109-207陶陽、鐘秀在《中國創(chuàng)世神話》一書中將“植物生人”型起源神話按照植物的種類不同作了分類，分成四類:樹生人，花生人，竹生人，葫蘆生人，并舉了各民族的例證。［6］217-220以上種種例證都說明植物生人神話的普遍存在，正如德國學者卡西勒索說:“人是某種植物變種的后裔以及人變植物和植物變人，這是普遍流行的神話和神話傳說的重復主題”。［7］207

“所謂的植物生人傳說，主要有兩種類型:一是由植物直接生出人，植物是人的母體;二是母體受植物感應而懷孕，植物被視為父系始祖?！保?］76在我國現(xiàn)存的古籍記載中，第二類神話故事更為常見，如:

《史記·夏本紀》張守節(jié)正義引《帝王紀》:“父鯀妻修己，見流星貫昴，夢接意感，又吞神珠薏苡，胸坼而生禹?！保?］49

《吳越春秋·越王無余外傳》:“鯀娶于有莘氏之女，名曰女嬉。年壯未孳，嬉于砥山，得薏苡以吞之，意若為人所感，因而妊孕?！保?0］154

《后漢書·南蠻西南夷列傳》:“夜郎者，初有女子浣于遁水，有三節(jié)大竹流入足間。聞其中有號聲，剖竹視之，得一男兒，歸而養(yǎng)之。及長，有才武，自立為夜郎侯，以竹為姓?！?/p>

《后漢書·南蠻西南夷列傳》:“哀牢夷者，其先有婦人名沙壹，居于牢山。嘗捕魚水中，觸沉木若有感，因懷妊，十月，產(chǎn)子男十人?！保?1］2844［11］2848

在這四條材料中，前兩條是女嬉(修己)吞薏苡而生禹的故事，薏苡是一種藥食兩用的禾本科植物，果實橢圓如珠，白色，所以又流傳有“禹母吞珠孕禹”說法，如《太平御覽·皇王部》曰:“禹母吞珠孕禹，拆堛而生于縣。”《路史·后紀十二》注云:“禹母吞珠孕禹，坼而生于涂山?！边@種說法與商朝簡狄吞卵生契一樣，都反映出初民相信人與某種植物之間具有血脈關聯(lián)。［12］

后面兩條與上文所列舉口耳相傳的少數(shù)民族植物生人傳說故事類似，都是關于族群的起源神話，如竹生夜郎的說法，雖然夜郎國的種族歸屬還存在諸多爭議，但夜郎國的竹王神話卻被廣泛記載，除上文所舉《后漢書》外，漢魏南北朝時期的典籍，如西漢劉安《淮南子》、東漢應劭《風俗通義》、西晉司馬彪《郡國志》、東晉常璩《華陽國志》、東晉干寶《搜神記》、劉宋劉敬叔《異苑》、梁任昉《述異記》、北魏酈道元《水經(jīng)注》等都有記載，［13］是感生神話中的重要例證，也是西南少數(shù)民族竹崇拜的鮮明表現(xiàn)，“竹王故事也有感孕的因素，竹管或說象征母腹，或說象征男陰，竹入足間是性接觸的‘隱語’，而‘以竹為姓’明白地是竹圖騰的意識?！保?4］392

二、植物生人神話例析:產(chǎn)于空桑

流傳最廣的植物生人故事是“產(chǎn)于空?！钡膫髡f，多數(shù)人認為“空?！币辉~是地名，但其初始的含義應該是桑樹之意，空桑是高大桑樹的意思。伊尹、孔子兩位圣人都有生于空桑之說:

《呂氏春秋·本味》:“有侁氏女子采桑，得嬰兒于空桑之中……曰:‘其母居伊水之上，孕，夢有神告之曰:‘臼出水而東走，毋顧!’明日，視臼出水，告其鄰，東走十里，而顧其邑盡為水，身因化為空桑?！拭灰烈４艘烈丈Ｖ室?。”［15］744

《史記·孔子世家》正義引干寶《三日紀》:“(孔母)征在生孔子空桑之地，今名空竇，在魯南山之空竇之中。”［16］433

伊尹是商湯時期的賢相，其母違背了“臼出水而東走，毋顧”的神意，而化作了空桑，所以有“伊尹生空?！敝f，《天問》中曰:“水濱之木，得彼小子?！保?7］243-244說的正是伊尹的出生?？鬃由丈５恼f法也流傳甚廣，如《太平御覽》九五五引《春秋演孔圖》曰:“孔子母征在游大冢之坡，睡，夢黑帝使請與己交。語曰:女乳必于空桑之中，覺則若感，生丘于空桑之中。”

在先秦的典籍中，“空?！背霈F(xiàn)的次數(shù)很多，學者周清泉認為古帝顓頊也是生于空桑，《呂覽·古樂》:“帝顓頊生自若水，實處空桑?！比绱耍咊?、伊尹、孔丘構成“空桑生人”的三種說法。［18］135-157除了以上三人，還有一個古帝生于空桑，那就是“窮桑氏”少昊，《左傳·昭公二十九年》說少昊“世不失職，遂濟窮桑?！倍蓬A注:“窮桑，少皞之號也。窮桑地在魯北?！睏畈⒂忠兜弁跏兰o》云:“少昊邑于窮桑，以登帝位，都曲阜，故或謂之窮桑帝?！保?9］1503后秦道士王嘉《拾遺記》卷一中記載有少昊的傳說，有著樸雅的浪漫色彩:“少昊以金德王，母曰皇蛾，處璇宮而夜織，或乘桴木而晝游，經(jīng)歷窮桑滄茫之浦。時有神童，容貌絕俗，稱為白帝之子，即太白之精，降乎水際，與皇蛾宴戲，奏便娟之樂，游漾忘歸?！盎识晟訇?，號曰窮桑氏，亦曰桑丘氏?！保?0］12-13如果對比這幾例“空桑生人”的神話，我們會發(fā)現(xiàn)他們都與商有緊密聯(lián)系，顓頊是商之先祖，伊尹是商湯賢相，孔丘則是商裔，少昊則都于曲阜，與顓頊可能存在承繼關系，《山海經(jīng)·大荒東經(jīng)》載:“東海之外大壑，少昊之國，少昊孺帝顓頊于此，棄其琴瑟?！保?1］338這樣，這幾個生于空桑的古帝、圣人被聯(lián)系在一起，他們是處于同一原始文化背景中，“空桑神話是屬于商人的神話”。［22］135-157

三、圖騰崇拜與植物生人神話

植物生人神話展現(xiàn)了遠古時期的植物圖騰信仰?！皥D騰崇拜是相信人與某一種圖騰有親緣關系……圖騰是標志或象征某一群體或個人的一種動物、植物，或某物件?！保?3］22上文所談到的薏苡、竹、木、空桑等都可稱之為一種圖騰崇拜，其中尤以“空桑”最為突出，中國古代流傳著大量有關桑樹的傳說故事，桑樹是神樹，是驅鬼之物，有與女性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lián)，［24］早就有學者猜測“以桑為圖騰，或系我國古代一個著名的部族，所以關于‘?！膫髡f既遠且廣?！保?5］這個著名的部族極有可能就是商，甚至商之得名就是來源于“?！保吧糖甬敒樯Ｇ?，故商之國名本當為桑”。［26］22-24這從殷商桑林也能加以佐證:

《墨子·明鬼》:“燕之有祖，當齊之有社稷，宋之有桑林，楚之有云夢也?！保?7］332

《淮南子·修務訓》:“湯旱，以身禱于桑山之林?！保?8］1940

宋是商之后裔國，桑林也是殷商之社祭之所，是商之先妣、高禖，聞一多認為:“桑林即桑社，所以墨子以宋之桑林與齊之社祭并稱?！Ａ种袷撬蔚母叨C，而宋是殷后，則宋的高禖實即殷的高禖，亦即他們的先妣簡狄?！保?9］23-28這樣一些觀念已基本成為學界共識，開啟了后來者看待問題的新思路。如果把高禖、社祭往更深處思考的話，自然只有圖騰崇拜才能承載起如此多的文化功用。

埃利希·諾伊曼在《大母神》一書中曾把植物作為大母神的符號母題之一，書中說樹木仿佛是神靈的棲所，也像母親的子宮，萬物產(chǎn)生于它并圍繞著它，是生命和智慧的起源，也是死亡的歸宿。［30］250-255植物生人神話正可作為這一論述的佐證，原始初民借助植物來解讀自身以及周圍世界，留給我們的是這些雖淺陋、質樸，但充滿原始生命力的神話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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