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曉君
淡雅雋永,歷久彌深
譚曉君
《項脊軒志》是明代散文大家歸有光的代表作。項脊軒是作者書房的名字。文章借項脊軒寫人記事抒情,深沉雋永,令人回味無窮。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作品細節(jié)描寫的精致,將作者綿長的情思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項脊軒志》開篇即寫項脊軒是一所百年老屋,破舊而昏暗。經過作者一番修葺,面貌一新。增開窗戶,室內洞然;室外蘭桂竹木,錯落有致,與欄楯相互掩映;白日里庭前無人,小鳥幽鳴;月光下萬籟有聲,樹影婆娑。修葺后的項脊軒非金碧輝煌,卻如一幅富有詩意的圖畫。它給予人最突出的印象,是幽靜。這“靜”又不是死一般的沉寂,我們在作者詩一樣的語言中感悟到的是生機。這是因為作者常常從動態(tài)中顯示靜境。如:“萬籟有聲,而庭階寂寂?!币馑际钦f,項脊軒外自然界的一切音響都清晰可聞,可小屋的庭階顯得特別的寂靜。南朝梁代詩人王籍有“蟬噪林愈靜,鳥鳴山更幽”的名句,這是兩句頗含哲理意味的詩,蟬與鳥的叫聲非但不顯噪雜,反而使得“林愈靜”“山更幽”。萬籟有聲,同樣更顯出庭階的無聲;由于庭階的無聲,才得以顯現(xiàn)萬籟的有聲。再如:“小鳥時來啄食,人至不去。”小鳥啄食的行為,本是動態(tài),但“人至不去”,則從動態(tài)中顯示了靜境。作者用一件件細小的生活現(xiàn)象,把“靜”具體化、形象化了,進一步把環(huán)境靜化了。寫環(huán)境不是目的,目的是讓人認識作者。這“靜”讓人體會到的是作者的自在安閑。那么生活在這樣環(huán)境里的主人公該是怎樣的人呢?“余扃牖而居,久之,能以足音辨人。”“借書滿架,偃仰嘯歌?!倍潭處讉€字,作者好靜、安詳、勤學、深思的個性躍然紙上。軒清雅,人寧靜,軒的“靜”讓人體會到的是作者的自在安閑。而這正是作者內心的追求。書齋主人那份心靈的寧靜,那份精神的灑脫,早已同項脊軒融為一體。
《項脊軒志》沒有繁復的情節(jié),但是片段的記錄讓人在品味過后,百感交集。
歸有光生活于大家庭中,家道中落已是不可挽回的事實,分家已是不可避免,這讓他心中既落寞又哀傷。作者用了幾個片段式的鏡頭將其展現(xiàn)于讀者眼前,以細節(jié)觸動我們敏感的神經。鏡頭1:“內外多置小門墻,往往而是”。原本一個整體的家因分家而各立門戶,增加的小門墻是各自范圍的保障,又是大家庭在分家后人心隔膜的現(xiàn)狀的反映?!靶¢T墻”既刺人耳目,更傷人心。鏡頭2:“客逾庖而宴”,客人要穿過亂糟糟的廚房去吃飯,詩書之家最重禮儀,如今卻要讓客人行經廚房,這是分家前不可想象的事,可見家族的衰落,連體面都不講了。鏡頭3:“東犬西吠”“雞棲于廳”,這是多么混亂的景象,雞大大方方地在廳堂上,狗在狂叫,還有什么比這更令人驚心動魄的。作者早已不是“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少年了,“如今識得愁滋味,卻道天涼好個秋”。作者用蒙太奇式的手法將這幾組鏡頭置于眼前,冷峻而蒼涼;作者不言悲苦,是因為早已被這悲苦籠罩,不知如何傾訴了。這些細節(jié)將他無法言說的無奈與愁苦細膩地披露在我們面前。
項脊軒串聯(lián)起作者一段段的人生,每段人生都有因親人相伴而得的喜悅,亦有因親人離世而來的哀苦。作者在文中記敘了三位女性,于淡淡的敘事中,用細節(jié)牽動了我們的情懷。
母親是每個人心里最難忘的人。歸有光對母親的記敘可謂字字動情。母親聽到在乳母懷中的姐姐的哭聲時,作者寫到“娘以指扣門扉曰:‘兒寒乎?欲食乎?’”“扣”字生動地表現(xiàn)出母親聽到孩子哭聲的焦急之情和惟恐用力過大會讓孩子受到驚嚇的擔憂之情,如果將“扣”換為“推”“拍”“打”便大煞風景:“推”動作莽撞,母親會擔心冷風凍到孩子,斷不會推;“拍”“打”用力過猛,母親會擔心驚嚇到孩子,也是不會這么做的。母親的一句詢問更是顯出母親全身心都在孩子的身上?!耙豢垡粏枴憋柡钋?,將母親的慈愛細膩而真切地呈現(xiàn)在人們眼前,讀來聲在耳邊,人在身側。歸有光以寥寥數(shù)字,傳達出母親溫柔慈愛的神韻。乳母說完,“余泣”。流淚的又豈止作者一人。林紓曾說:“震川之述老嫗語,至瑣細,至無關緊要,然自少失母之兒讀之,匪不流涕矣。”
歸有光自幼喪母,反倒是對祖母的記憶更多來自自己的體會。祖母的三句話,兩個動作都讓人難忘。三句話:“吾兒,久不見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大類女郎也?”“吾家讀書久不效,兒之成,則可待乎!”“此吾祖太長公宣德間執(zhí)此以朝,他日汝將用之。”兩個動作:祖母離開軒中,“以手闔門”,“頃之,持一象笏至。”祖母對歸有光這個早早失去母愛的孫子,疼愛憐惜,擔憂牽掛,看到孫子苦讀,又看到家族振興的希望,殷切而急切。三句話,兩個動作,情真意切,讓作者“瞻顧遺跡,如在昨日,長號不自禁?!弊髡叨梦锼既耍窒氲阶约杭缲摰恼衽d家族的重任及自己在仕途之路上的艱辛,“長號”飽含了作者怎樣的沉重與辛酸。
回憶妻子,作者也是以生動的細節(jié)來表現(xiàn),含蓄內斂,但又深情滿懷。作者寫妻子“時至軒中,從余問古事,或憑幾學書”,夫妻二人志同道合,琴瑟和鳴的幸福和甜蜜躍然紙上。妻子從娘家回來,敘述姊妹詢問“什么是閣子?”只此一句卻讓人猜測姊妹從何而知閣子,當然是妻子向姊妹講起的,妻子僅僅講了閣子嗎?當然還有與閣子有關的丈夫。作者寫下這一句時,想起的應該是與妻子所度過的所有的時光。
當妻子離世后,作者只以“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作結,枇杷樹本來是無思想感情的事物,但把它的種植時間與妻子逝世之年聯(lián)系起來,枇杷便承載了作者的記憶;在“亭亭如蓋”前面加上“今已”這個時間詞,表明時光在流逝,樹長,人亡!物是,人非!光陰易逝,情意難忘。由于想念人而觸及與人有一定關系的物,便更增添了對人的思念;再由對物的聯(lián)想,又引發(fā)對往事的傷懷。于是托物寄情,物我交融,進一步把思念之情深化了。只說樹在生長,不說人在思念,它所產生的藝術效果則是:不言情而情無限,言有盡而意無窮。也許真的應了那句話,“情到深處人孤獨”。歸有光早已把思念刻在了每一片枇杷葉子上了。
歸有光不愧是文學大家,以有盡之言,敘無盡之意,滿腹深情,于筆端流淌,淺淡悠遠。于今思之,依舊怦然心動。細節(jié)細碎如沙,在作者的深情的蚌殼中,被孕育成光彩奪目的珍珠;細節(jié)普通如一粒粒的種子,在作者的深情的土壤中,被哺育成絢爛芬芳的花朵。
吉林松原市寧江區(qū)實驗高級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