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少茹
《畫皮》是蒲松齡《聊齋志異》的經(jīng)典篇章。講的是王生貪愛美色后迷途知返的故事,其中的儆戒意味極為濃烈。根據(jù)原著改編的電影《畫皮》《畫皮2》,是編導以現(xiàn)代視點對原作進行的階梯式改寫。
《畫皮》在原有故事主線中,對王生和女鬼進行了大幅重塑,并融入許多新元素。原本百無一用的書生搖身變?yōu)榭±蕦④?,代表惡的女鬼被身份模糊的女妖取代。英雄救美的俗套故事在疊加了宅斗的情節(jié)后,異常的詭秘。捉妖人的介入則為電影添上了偵破情節(jié),緊張又扣人心弦,但妖的惡性逐漸被迷霧化,代之而來的是美化的迷情,大大削弱了原著的警世意蘊。
《畫皮2》更是僅保留了作品名和極少的舊元素,在片頭就直接把女妖定位成一個懷冤抱屈的善良女性。宅斗退居二線,改為兩女+一男的愛情戰(zhàn)爭與國家戰(zhàn)爭融合的“大”影片。原本擲地有聲的譴責最后在兩女合體的齊人之景中黯然退場。
原作情節(jié)線單一,有一定曲折感,但價值評判簡單。《畫皮》在現(xiàn)代視野下,情節(jié)線逐漸復雜,曲折感也有了新突破,每一個情節(jié)線均有較為豐富的異故事展開[1],這些異故事或借人物回憶重現(xiàn)往日時光,或借畫外音敘述,極大地豐富了作品的情節(jié),多條線索地鋪展使價值評判呈現(xiàn)出多樣化色彩?!懂嬈?》則大膽顛覆舊情節(jié),吸納國際化的元素,試圖展現(xiàn)東西方文化的沖突,但因為情節(jié)設置的整體感缺失,致使這條線索在影片中逐漸突兀化,成為畫蛇添足的“異故事”。而狐妖的善良化,也使整個影片缺乏應有的價值評判。審視兩部名著改編的影片與原著間微妙的關聯(lián),人性的欲望逐漸浮出水面,道德、理性慢慢隱退,折射著極為豐富的現(xiàn)實信息。
蒲松齡的《畫皮》中“愛情”有兩種模式:居家式與奇遇式。明顯有古代婚戀色彩。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時代,男女的情感棲息途徑只有訂單婚姻或私戀兩種。前者由長輩、父母全權包辦,婚戀主角完全不用“費時、費力、費心”,他們的傾情演出,即為婚戀任務的終結,“愛情”一詞基本不會出場。后者是在古代窒息的婚戀生活中衍生的一種理想化情境:與愛無緣的一對男女,在邂逅中撞出火花,滿足了“愛情”的浪漫元素——一見鐘情,因為異常難得,這類愛情往往以燃燒式呈現(xiàn),充分體現(xiàn)了古代社會對愛情的大眾化想象和向往。原著中王生與妻子的情感是居家式,與女鬼的情感則恰恰是最富吸引力的奇遇式,因此,意志薄弱的王生鬼迷心竅也成為一種必然結果,而王妻不計前嫌的救夫行為正是封建社會對居家式情感的認同表征。
《畫皮》的愛情更多地呈現(xiàn)了中國90年代后期婚戀迷途期的現(xiàn)實?,F(xiàn)實中的成功男士在日常生活中因平淡缺失了存在感,美麗、聰慧女性的崇拜與仰慕再次喚醒男性內(nèi)心的野性和挑戰(zhàn)生活的欲望,被需要與被英雄的新生活想象極大地滿足了男性的渴望,在原初純潔的愛情與充滿誘惑的激情面前,愛情如鐘擺在欲望與道德間徘徊,愛情的不確定性被大大張揚。
愛情在《畫皮2》中更多地是以男性視野的形態(tài)層層剝離。男主人公的移情被有意識地設置為定情后、結婚前。男主人公被妖術所惑的故事又減輕了他見異思遷的罪惡感,這使得男主人公愛上妖成為可以被原諒的事情,加上女妖的善良化和兩個女主角陰差陽錯的曖昧情感,最終讓兩女侍一夫的男性理想“愛情”,在片尾“合體”這一“大膽創(chuàng)新”中得以實現(xiàn),也成為時下部分男性對“紅旗”“彩旗”關系的隱晦欲望表達。同時也留下一絲疑惑,小唯是為追逐真愛才靠近霍將軍,還是為了公主,才去離間他們?她真正想愛的人到底是公主,還是霍將軍?
男性形象突破簡單的“失足”模式,有更復雜的漸變性。
原著中男主人公是古代社會行走在奮斗路上的一個書生形象。飽讀圣賢書的書生本應承繼儒家“修身,齊家,平天下”的人生指向,但面對誘惑的王生卻背離了儒家精神,變身為一個猥瑣男:私藏女鬼茍結私情在前,躲避責任推妻子獨自面對惡鬼在后,最后又靠妻子出賣自尊得以重生。作者顯然是以儒家標準和傳統(tǒng)道德進行了富有傾向性的表達。
《畫皮》男主人公儼然已是成功男性的代言人:功成名就,家庭幸福,加上救美的善舉,無一不彰顯著“高、富、帥”績優(yōu)男的偉岸形象。炫目的光華背后卻是人性的隱暗:奪權龐家軍,背叛友情;游走妻子與小唯間,曖昧不清,背叛夫妻之義;一味維護紅顏知己,不顧百姓安危,背叛職務之責;為全道義,犧牲小唯,背叛愛情……最終在欲望漩渦中,背叛的是人性中最珍貴的善,呈明了成功男性在權力、情感、道德中,被欲望糾纏的掙扎與無奈。
《畫皮2》的男主人公脫去了原有身份,成了拒絕權力魅惑,為愛逃離的成熟男性——霍將軍,情圣式的形象定位仿佛預言了結局的圓滿。愛情的曲折感由被誘惑變?yōu)楸幻曰?,因此,妖術清除后,清醒的霍將軍能夠輕松抽離迷情之境。片尾齊人式結果是當下男性對欲望安放的最佳想象。
男性形象的不同闡釋,是現(xiàn)代男性對古代男性權力向往的隱喻式表達,也是社會對所謂成功人士扭曲的寬容。盡管編導并未明確表達傾向,但默許式的電影語言顯然已經(jīng)偏離了原著的警世初衷。
女主人公一改賢妻良母形象,融入了當代女性的獨立意識。原作中王夫人是古代婦女三從四德的典范詮釋者。在丈夫不務正業(yè),沉迷女色時,王妻默忍屈辱,時刻牽掛丈夫安危。當惡鬼上門,丈夫瑟縮一邊,讓她去偵看時,沒有抱怨,雖內(nèi)心惶恐甚于丈夫,仍聽命上前。丈夫被惡鬼掏心后,放下尊嚴,一心救夫,完全是“夫為綱”的舊式女性形象,雖有剛毅品性的微弱閃現(xiàn),但從根本上缺失了女性個體的聲音。作為將軍夫人的王夫人雖延續(xù)了賢良淑德的舊式女子形象,但她面對丈夫的反對,敢于表達自己的聲音,不屈從于夫權。發(fā)現(xiàn)丈夫變心的蛛絲馬跡雖內(nèi)心痛楚,但不心懷狹隘,用正妻身份打壓小唯,也不以龐將軍的愛意做救命稻草,這樣的善良已經(jīng)抽離了舊女性在夫權壓抑下被迫的“善”。而一旦發(fā)現(xiàn)小唯真面目,不惜犧牲個人,保全他人的義舉,則恰印證了“義膽貞妻”四字?!懂嬈?》,女主人公成為身份尊貴的公主,這使她擁有了古代女性難以企及與愛人平等對話的話語權,也具備了追愛勇氣、能力。在愛情路上,首次突破了《畫皮》中女性的被動存在狀態(tài),以為愛走他鄉(xiāng)的形象強勢出演。頗有趣味的是,公主這樣的強悍形象是靠“女扮男裝”的形態(tài)完成的,無聲地傳遞著女性弱勢的生存狀態(tài)。而假鳳虛凰的情節(jié)設置,使原本對立的情敵,滋生出超脫于姐妹、情敵的復雜情感,公主執(zhí)著形象也因此被淡化。
作為配角的女鬼形象善良化也成為新看點。女配角的形象經(jīng)歷了女鬼、女妖、狐妖的演變。鬼在中國文化中無疑是個貶義詞,是惡的化身。但妖在文學作品中妖亦正亦邪,顯然被接受的程度要大些。而蒲松齡筆下的狐妖則善良、可愛居多。鮮有惡者。配角形象漸漸褪下惡的皮囊,多了人的味道:善良、多情、重義的形象逐步深入人心,原本涇渭分明的價值判斷日趨模糊。
在這場兩個女人的尷尬愛情爭奪戰(zhàn)中,弱勢正主借助男主人公的覺醒仿佛獲得了勝利,但潛入男主人公內(nèi)心世界,真相異常慘烈:強勢小三早已經(jīng)登堂入室,占據(jù)了他心房的重要領域!在情感的世界里,無論是君子好逑的淑女還是魅惑人心的女妖始終不能得到愛人全身心的愛意,為愛奔忙的無奈的女性,在男性語境下拿什么守護自己?
不可否認中國名著改編近年來有了長足進步,不僅豐富了原著中缺失的細節(jié),而且精益求精的追求與高科技的融入,使改編的影片具有了極強的可看性。但一部分影視創(chuàng)作者為追求國際化,尋求高額市場份額,在創(chuàng)作欲望化的驅(qū)動下漸入迷途。
電影創(chuàng)作始終是一種與流行密切對接的藝術形式。每一個階段的創(chuàng)作均有鮮明的時代印記,帶給觀眾強烈的現(xiàn)實感。然而影片《畫皮》逐漸脫離原作,一味求新求異,不加篩選納入當下元素,反而失去原有文本韻味,讓文化的傳承流于形式。
如果說蒲松齡的《畫皮》是以其鮮明的價值導向,奇絕的情節(jié)構想,精美的語言表達成為千古名作,具有了文化傳承的意義。那么,改編后的影片顯然在逐漸消解這一文化意義。
從警世價值看,《畫皮》雖有邪不勝正的終極詮釋,但因為美化插足的第三者,浪漫化陳述王將軍與小唯的不倫情感,使得正義戰(zhàn)勝邪惡的結局在凄美的臨終告白中徹底被瓦解,觀眾先是被王將軍痛苦的:“可是,我愛你呀!”雷得外焦里嫩,接著又在小唯決絕的離世方式中難以自拔,有誰還會為正義的勝利彈冠相慶?
《畫皮2》則先因小唯身份的重新定位和男未婚、女未嫁的整體情節(jié)架構,淡化了可能的情感價值判斷。而兩女爭一男的模式,又因為兩個女性曖昧的關系無法衡定。最為關鍵的善惡爭斗,也因為小唯的善良化和舍身土崩瓦解,至此,人妖不再殊途,我們崇尚的忠貞、善惡有別、友情……已經(jīng)無跡可尋。
從文本傳承看,名著改編初衷是為延續(xù)名著的生命力,用適合相應時代的解讀方式引發(fā)人們對原著的情感,完成文化火種的傳遞。保存名著原貌,適當?shù)馗木?,既能滿足不同時代的審美需求,也能引發(fā)觀眾對名著本身的關注,從而有效傳承優(yōu)秀文化傳統(tǒng),弘揚民族瑰寶。否則,無下限的名著改編會直接導致不明名著淵源的觀眾被誘導,失去與名著親密接觸的可能性。
影視創(chuàng)作追求的是透過眼球效果,實現(xiàn)文化藝術傳播的意圖。為滿足時下觀影人群對視覺效果的追求,兩部影片不僅在演員陣容中,啟用顏值爆棚的偶像級影星,而且在服裝、道具、化妝等諸方面上力求精美,原作中青面獠牙能令人半夜驚魂的女鬼變身為魅惑眾生的美貌女子,即使是換皮這一恐怖情境也因高科技手段的使用,變得不那么慘不忍睹。為吸粉,給參演明星量身打造情節(jié),力求使每一個“粉”都能在觀影時享受到自己偶像的精彩表演,從而提升票房。同時加大了高科技手段,使影片的科技含量極速提升,大大提高了影片的可視性。通過全方位運用多種方式營造視覺沖擊力,保證、刺激票房增長,充分體現(xiàn)了眼球化經(jīng)濟特質(zhì)。
為保證影片的收益的最大化,影片的運作完全借鑒了商業(yè)化營銷模式。包括影片前期的偶像宣傳造勢、中期的商業(yè)化宣傳及后期的片花投放等各類宣傳活動,直接推動了票房的飆升。而不同方式的廣告宣傳、媒體炒作也有效地刺激了觀眾的觀影欲望。最后借影片放映中觀眾觀影反饋,票房情況統(tǒng)計的不停播報完成對影片產(chǎn)品式商業(yè)營銷。
由不同團隊組成的產(chǎn)業(yè)鏈條,使影片從宣傳到附加產(chǎn)品的開發(fā)等均具有工業(yè)化印記。從編劇的團體化到拍攝專業(yè)團隊的承包式分工細化,再到營銷的策略化及影片全國放映的版權買斷式,我國影視創(chuàng)作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明顯的產(chǎn)業(yè)化色彩。特別是對影片衍生產(chǎn)品如網(wǎng)游等的投入,更增添了產(chǎn)業(yè)化特質(zhì)。
影片《畫皮》的商業(yè)化名著改編方式已經(jīng)成為時下名著改編的基本套式,透過《畫皮》由名著到影片的更生中,能夠鮮明地觸摸到時代話語的焦慮。愛情的撲朔迷離,友情的脆弱,權力、欲望的誘惑,影片中彌漫著現(xiàn)代人的情感焦慮。男性生存焦慮也無處不在:職場競爭激烈,家庭生活的波瀾不興與外界誘惑的接踵而至,危險隨時的入侵……女性尋覓人生歸宿與價值中的自我獨立與傳統(tǒng)定位沖突;每一個個體在理想與現(xiàn)實中的掙扎、尋索;無一不鐫刻著“焦慮”,表征著時代的情緒波動,欲望在波動中時隱時現(xiàn)。
市場經(jīng)濟同樣帶給創(chuàng)作者多重焦慮,如投入與回報、上座率、觀眾評價等,都成了影視創(chuàng)作者需要考慮的因素。為滿足創(chuàng)作的多重欲望,影視創(chuàng)作者在影片中不斷嫁接著欲望。為偶像人脈而加戲,令故事橫生枝節(jié),游離于原著;為與國際接軌,納入西方文化元素,創(chuàng)設國與國的戰(zhàn)爭,隱喻中西文化的差異與沖突;為貼近時下,在情感戲中加入現(xiàn)代人的迷情故事……疊加的欲望遮蔽了原著中最經(jīng)典的表達,也令我們對名著改編的日益世俗化、市場化、商業(yè)化趨勢漸生憂慮:拿什么守護你——名著?
[1]戴衛(wèi)·赫爾曼.用聲音敘述的電影的新動向[C]//新敘事學.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