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芝與浮士德精神

四川外國語大學研究生院 王靜思

一、引 言

提起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的歐美詩壇，威廉·巴特勒·葉芝（1865～1939）無疑是其中最負盛名的一顆明星。葉芝出生于愛爾蘭都柏林濱海郊區(qū)一個中產(chǎn)階級家庭，父親原是律師，后來棄法從藝成為自由畫家，并且繼承有不菲的財產(chǎn)；母親祖上經(jīng)商船運，外祖父才華橫溢，十分有為。因此，葉芝在開明、自由的成長環(huán)境下漸漸養(yǎng)成了獨立思考和藝術(shù)鑒賞的能力，而他對于無形世界的向往乃至后來演變?yōu)閷ι衩刂髁x的執(zhí)著，恐怕就得益于這充滿浪漫藝術(shù)氛圍的家庭環(huán)境。事實上，葉芝童年時就常常沉浸于鄉(xiāng)野傳奇、神秘冒險和光怪陸離的幻想，而他少年就讀于都柏林的大都會藝術(shù)學校時，曾參加降靈術(shù)聚會來體味神秘經(jīng)驗。葉芝的早期作品如《烏辛之浪跡及其他詩作》（1889）、《凱爾特的薄暮》（1893）、《蘆葦風》（1899），多為抒情詩、歌謠或民間傳說，富浪漫沉思和傳奇幻想，可見十九世紀浪漫主義之影響。經(jīng)過中年時期對茅德·岡的愛情無果，對政治的不贊同和對愛爾蘭劇場的失望，葉芝轉(zhuǎn)而潛心研究神秘主義，涉獵范圍包括東方主義體系、猶太教、希臘和羅馬的神秘宗教以及偽經(jīng)。葉芝的神秘主義理論自成體系，如螺旋理論和以“月相大輪”為代表的面具理論。這些理論中的重要象征或者意象，一一體現(xiàn)在他后期的詩作中，如《幻象》（1925）、《塔樓》（1928）、《回梯及其他詩作》（1933）。

縱觀葉芝的一生，可見神秘主義對其的深刻影響。葉芝執(zhí)著于神秘主義，這令人聯(lián)想到浮士德的傳說。浮士德是中世紀德國民間故事中的傳奇人物，又稱浮士德博士，醉心于神學、巫術(shù)、星相學、煉金術(shù)等秘術(shù)及科學研究。傳說中浮士德向魔鬼出賣靈魂以滿足他的所有愿望，包括驕奢淫逸的私欲以及博古通今的知識，最后契約期滿落得靈魂被掘，暴斃而死的下場。歌德于1832年最終完成的詩劇《浮士德》則是歷來關(guān)于浮士德的各種文學作品的集大成之作。歌德的《浮士德》相比以往的浮士德作品（如英國文藝復興時期劇作家馬洛的戲劇《浮士德博士的悲劇》），除了渲染人物的悲劇性，還在人文主義的深度上有了進一步發(fā)展。劇中的浮士德更像是普通人，為了滿足欲望和渴求知識，為了肯定作為人的價值和尊嚴，為了“擺脫封建束縛和神權(quán)桎梏的思想，追求個性的自由解放”而奮力抗爭，符合人文主義精神的特征。據(jù)此得出的“浮士德精神”總括來說就是“自強不息，精進不懈的精神”。歌德版《浮士德》的發(fā)表早于葉芝出生，想必葉芝也曾研讀此作。因此，葉芝繼承了浮士德精神的精髓，一生銳意進取、上下求索，究其原因是其對藝術(shù)和知識的渴求，以及對真善美的熱愛與執(zhí)著。

二、葉芝與浮士德精神

浮士德精神的精髓乃是不斷追求知識和真理，細化后還可從人生觀方面來剖析，葉芝的人生軌跡所展現(xiàn)出的精神風貌正與此相符。

（一）坦蕩率真，淡泊明志

浮士德與魔鬼靡非斯陀簽訂契約，滿足自身欲望，且深知一切皆空，終不過是為了體驗人生。悲劇第一部，靡非斯陀帶浮士德去萊比錫城的奧爾巴赫地下酒店飲酒縱歡，眾酒徒興致高昂，場面喧嘩混亂，浮士德冷冷一句“我巴不得離開他們”，讓靡非斯陀自知無趣。悲劇第二部，海倫請教浮士德如何說話動聽，浮士德答曰：“必須是言出于心，只要胸中有熱情激蕩”。從以上言語及通觀全劇可知，浮士德坦蕩率真、淡泊名利、志向遠大，這一點從他一開始的自述就可以看出：

我既無財產(chǎn)和金錢，

又無塵世盛名和威權(quán)，……

所以我才把魔術(shù)鉆研，……

使我對于統(tǒng)一宇宙的核心，

有所分辨?！?/p>

洋洋大觀！唉！不過是一場幻境！……

我有勇氣到世界上去闖蕩，

把人間的苦樂一概承當。

在以上人生觀方面，葉芝和浮士德可謂意氣相投。葉芝一生浩然坦蕩、直抒胸臆，直面觀眾對其初期劇本《凱絲琳女伯爵》的質(zhì)疑，堅守信念，迎擊敵手的批評。此外，葉芝涉足政壇，為愛爾蘭人民的自由和福祉努力。但是眾所周知，葉芝是在茅德·岡的影響下介入政治領(lǐng)域。否則，這位孤高的詩人恐怕不會讓政治事務侵擾他的創(chuàng)作心思。晚年葉芝就職于愛爾蘭參議院，是個能干出色的公眾人物，不過顯然政治于他的吸引力還不及神秘主義。一九二三年葉芝榮獲諾貝爾文學獎，達到文人夢寐以求的至高點，他并沒有沉迷于功名，此后《幻象》《塔樓》《回梯》等極致之作相繼問世。坦然率真、淡泊明志，是古今中外才德兼?zhèn)渲康墓沧R。這一點，葉芝與浮士德完全契合。

（二）追求至美，重情重義

此外，葉芝與浮士德的共同之處還有一點，就是對至真至美之愛的渴求。浮士德的愛情源于對美的追求。他在女巫處喝下藥汁，恢復青春，從魔鏡里窺見了古希臘美女海倫的身姿，禁不住贊嘆“這是女性的最美寫真”。他在街頭邂逅葛麗卿，驚嘆于她的美麗容顏，因此一見鐘情。在靡非斯陀的幫助下，他得到葛麗卿的芳心，雖然深知這將給葛麗卿帶來不幸，但又深陷愛河欲罷不能。葛麗卿入獄，他想方設法營救；葛麗卿慘死，他痛不聊生。悲劇第二部，浮士德崇尚至美，復活古希臘美女海倫并與其結(jié)合。當他再次墜入愛河，與海倫生子，卻又應驗了古話“幸福與美麗并存的日子不能長久”。兒子隕歿，海倫與浮士德?lián)肀гE別后消失，空余一身衣衫在其懷中。從這兩段愛情經(jīng)歷不難看出，浮士德追求至美真愛，是個重情重義之人，可見于他的宣言“我要委身于最痛苦的享受，委身于陶醉沉迷，委身于戀愛的憎恨，委身于爽心的厭棄”。

同樣，葉芝對茅德·岡的深情是對真愛的最好詮釋。葉芝初遇茅德·岡就被她出眾的容顏、不俗的氣質(zhì)和不屈的精神所俘獲，他不止一次作詩贊美：

時間只會令她的美歷久彌新，

因為她的雍容高貴，

在她四周騷動的火，當她騷動，

只會燒得更清澈。

然而，茅德·岡多次拒絕葉芝的求婚，葉芝終其一生都沒能執(zhí)其之手，單思的痛苦盡然于無數(shù)詩篇。葉芝的愛是起源于對美的追求而植根于靈魂的共鳴，一片深情可見其膾炙人口的名作《當你老了》中的字里行間：

多少人愛過你嬌艷美好的時光，

以真心或假意，慕戀你的俊俏，

只有一個人愛你那圣潔的靈魂，

愛你衰老的容顏上遍布的哀傷。

（三）藝術(shù)無界，真理永恒

最后，葉芝與浮士德志同道合的直接標志便是對藝術(shù)和真理的執(zhí)著追求。浮士德渴望體味完整人生，立志探尋真知灼見。悲劇第二部他與海倫的結(jié)合可謂是其對于古典藝術(shù)和至美的極致崇尚。而他畢生所求的真理，即爭取民主自由，終于也在臨終前頓悟：

這是智慧的最后結(jié)論：

人必須每天每日去爭取生活與自由，

才配有自由與生活的享受！……

我愿看見人群熙來攘往，

自由的人民生活在自由的土地上！

我對這一瞬間可以說：

你真美呀，請你暫停！

我有生之年留下的痕跡，

將歷千百載而不致湮沒無聞——

現(xiàn)在我懷著崇高幸福的預感，

享受這至高無上的瞬間。

葉芝對藝術(shù)和真理的崇尚，集中體現(xiàn)在他的收官之作《航向拜占庭》的詩句中，他祈求拋棄形體，寧愿被鍛造為精湛工藝品，如同古希臘、古羅馬金鑲壁畫中的圣賢一樣永恒不朽：

一旦蛻化后我再也不肯

向任何物體乞求身形，

惟古希臘巧匠錘鏈黃金與璀璨

琺瑯打造的形體適足以

教一個睡眼惺忪的帝王清醒；

或者棲止黃金的枝椏之上

正對拜占庭的貴胄仕女們歌吟

細說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古今。

如此感慨之言無疑是葉芝對自己一生的總結(jié)。拜占庭又稱東羅馬帝國（公元395年-1453年），是歐洲古時和中世紀悠久烜赫的國家，其留存的古希臘、古羅馬史料著作、宗教和哲學思想、藝術(shù)及文化遺產(chǎn)對歐洲甚至整個世界都有著深遠影響。葉芝愿化身為拜占庭的工藝品，或變成棲息于金枝的金鳥向崇尚藝術(shù)的人們歌吟，渴望與先賢對話交流，正反映了文人對藝術(shù)真理的極致憧憬和渴求被世界理解的強烈愿望。

葉芝晚年沉浸于研究神秘現(xiàn)象、參加降靈會、接受回春手術(shù)，種種行為使他的形象與浮士德重合。在世人眼里，他們的行為和思想或許頗為怪異，不過研究神秘主義不正是人本能表現(xiàn)的一種方式，即人對認識世界、探尋真理所做出的不懈努力？人生一場大夢，惟真善美永恒。浮士德代表著上升階段的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自強不息、堅持不懈的浮士德精神影響著世世代代。尤其在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的西方世界，動蕩時局和頻繁戰(zhàn)火造就了一批批偉人，其中不乏像葉芝那樣轉(zhuǎn)身沉入個人世界的文人大家，這在一定程度上也折射出知識分子渴望安定環(huán)境以全身心投入創(chuàng)作、追求藝術(shù)的愿望。

三、結(jié) 論

葉芝的神秘主義之路及其今后對世界文學的深刻影響，早在他當年漫步歷險于家鄉(xiāng)斯萊果郡的大街小巷、冥想沉思于高奧蔚郡湖邊的細瘦少年時期就已注定。葉芝是浮士德精神的繼承者，所以一生筆耕不輟，始終自強不息、精進不懈地朝圣于藝術(shù)和真理，這也是他沉迷于神秘主義的原因。浮士德的靈魂最終被天使拯救，因天使有言：“不斷努力進取者，吾人均能拯救之”。葉芝逝世后是否如其所愿，化為藝術(shù)達到永恒，后人無法得知。但有一點可以肯定，浮士德精神在葉芝身上得以繼承，葉芝精神在他的追隨者心中得以延續(xù)，并且還將繼續(xù)激勵著千千萬萬的朝圣者勇往直前，正如在壯麗的班磅礴山麓下，葉芝之墓的碑文所言：

投出冷眼

看生，看死，

騎士，策馬向前！

[1] 連摩爾與伯藍.劉蘊芳譯.葉芝[M].上海：百家出版社，2004.

[2] 史德普.傅廣軍，馬歡譯.葉芝:誰能看透[M].大連：大連理工大學出版社，2008.

[3] 阿尼克斯特.晨曦譯.歌德與《浮士德》[M].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86.

[4] 董問樵.《浮士德》研究[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1987.

[5] 歌德.董問樵譯.浮士德[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1.

[6] 葉芝.裘小龍譯.抒情詩人葉芝詩選[M].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