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克叔叔

趙挺

1

所有人都在崇拜考試成績最好的人，所有人都在風里來雨里去地開始人生的學習之路。我的偶像還是江南弄堂口的派克叔叔。派克叔叔經常褲腳一只高一只低，叼著根煙，神情淡定，無所事事，或者騎自行車帶著魚竿去釣魚，或者事不關己地默默走著，他還有各種各樣我沒見過的東西，譬如派克筆。

一個月前我們只是在弄堂口碰到，他摸了摸我的頭，說了句，臭王八蛋，真可愛。然后就把別在胸前的那支派克筆送給我了。送禮物這么大方，我就和他迅速成了朋友。派克叔叔還遞給我煙，說，來一根。

我接過煙放到書包里。他看了看又給我打火機。我接過打火機又放到書包里。

派克叔叔說，還沒見過把煙和打火機放書包里的，都還給我，不抽煙拿什么煙和打火機。

我又默默地把煙和打火機從書包里取出來。

派克叔叔咬著煙說，來，給我點煙。

我雙手握著打火機，點了半天差點把派克叔叔的眉毛給點著了。派克叔叔罵罵咧咧地吐出一口濃煙說，乖，下次有什么事情來找我就行了。

這年我十一歲，上三年級。半年前的春天，花粉飛舞，空氣蠢動，陽光溫暖。我站在江南弄堂口，警笛鳴閃，人群圍觀。我看見有擔架被抬上救護車。好像看到了血，但好像又沒來得及看?？傊R上被路過的老師抓到了學校里去。那時，我已遲到了半節(jié)課。

他們說江南弄堂里發(fā)生了瘋子殺人事件，之后所有人放學寧愿繞三里路去走大馬路，也都不會從江南弄堂穿過。但派克叔叔一點都不怕，他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依舊住在弄堂口附近。

我把打火機還給派克叔叔，說，我要看看弄堂里面的瘋子長什么樣？

派克叔叔裝了一個鬼臉說，就長這樣。

派克叔叔在地理位置上，是離那個瘋子住得最近的人。只有派克叔叔才不會在意什么瘋子，什么殺人。他一直過著自由自在的生活。有時候站在弄堂口朝我吹吹口哨，摸摸我的頭，但我每次都要求他帶我去看看那個瘋子。

有一次，派克叔叔皺著眉頭摸了摸自己的胡子說，你真想看那個瘋子？

我點點頭。

派克叔叔朝弄堂里指了指說，一直進去，看到左邊有個木門，推門進去，他住在那里。

我看了看派克叔叔說，能陪我一起去嗎？

派克叔叔又裝了個鬼臉說，我害怕。

我也學著派克叔叔裝了一個鬼臉，我也害怕。

派克叔叔說，那看個屁。

2

我在學校里背乘法口訣，經常晚上放學后被老師留下來做完作業(yè)或者背順暢了才回去。每次回家都是饑腸轆轆。我突然發(fā)現(xiàn)乘法口訣我怎么都背不好，今天背了明天又忘記。老師就像馬夫一樣在我停滯不前的時候，拼命喊、拼命抽打我，好讓我的腦子快速轉動起來。這一年，我的理想是，可以靠小聰明考全班第一，然后用更多的時間去找派克叔叔玩?？擅魈斓目荚囈苍S還是會倒數(shù)。

我在弄堂口見到了派克叔叔，我說，我口訣背不出，考試考不好。

派克叔叔摸摸自己的頭發(fā)說，什么是口訣？

我說，譬如13乘以6是多少，15乘以8是多少。

派克叔叔聽完轉身進屋，然后拿出一只計算器，接著給我演示了一遍，遞給我說，會用了嗎？

我如獲至寶，把計算器揣入懷內。大秋天的派克叔叔還是穿著拖鞋，叼著一根煙，然后將煙蒂踩滅。派克叔叔又把打火機遞給我，我搖搖頭，派克叔叔說，拿著，給我點煙。我又一次差點把派克叔叔的眉毛點著。派克叔叔叼著煙說，你以后就是我的人了。

時值秋季，距離江南弄堂內瘋子殺人事件已經過去大半年。此時，我坐在教室內進行數(shù)學單元測試。我把那只計算器放在大腿上，時不時用左手按著，十幾分鐘時間就把那張卷子做完了。

剩下的時間里，我開始在干凈的草稿紙上，用那支全班誰都沒有的派克筆畫起來。江南弄堂瘋子的各種形象出現(xiàn)在我的草稿紙上，斯文敗類的，長發(fā)狂亂的，怒目圓睜的，賊眉鼠眼的，獠牙猙獰的，甚至最后都已經超出人形的范疇了。雖然殺人事件令人擔心害怕，但是我對神秘的瘋子形象卻樂此不疲。

第二天發(fā)試卷，我氣定神閑，并且已經想好了老師對我從三十多名到全班第一神速進步的贊美之詞。如我所料，我和全班那幾個學霸并列第一。這下我有更多的時間干書本以外的事情。第一件事就是要穿越江南弄堂，看看瘋子到底是什么樣的。

在我對江南弄堂瘋子展開各種想象的時候，老師叫了我的名字，讓我去講臺前。我想，一定要說自己有多么努力，每天學習到幾點，最后感謝老師辛勤培育。

老師看著我說，把乘法口訣背一下。

這話把我怔住了，因為我考試全用的計算器，口訣根本背不順。

老師繼續(xù)說，考全班第一，不會背乘法口訣？

全班一陣哄笑，倒數(shù)第五的胖子在下面狂笑，長得最漂亮的陳小莉也在下面笑。萬萬沒想到“全班第一”被全班哄笑。由于進步過于神速，他們都叫我“作弊王”，下課后王胖子說，作弊王，下次也教教我啊。

左一個“作弊王”，右一個“作弊王”，喊了我整整三天，就連體育課上我跑步跑第一，他們都懷疑我裝了變形金剛的機械腿。不僅撩起我的褲腿看，還總翻我的課桌，也許還有書包。全班一部分人像一下子找到了樂趣，開始研究我的書包是否經過特別改裝，里面一定藏有什么機關，或者書本里面夾有特別的東西，直到他們從我的鉛筆盒里找到了那支派克筆。

這些人沒見過這東西，只是覺得小學生應該用鉛筆，但這也許是暗器，于是趕緊交給了老師。我已經沒有老師可以告，所以只能去找派克叔叔。

3

我給派克叔叔看我在草稿紙上畫的瘋子，派克叔叔看了看搖搖頭說，不像，一點都不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