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給三毛的信

陳嗣慶

平兒：

今天早晨我起身得略早，在陽臺上做好體操之后，輕輕打開房門，正想一如往常，踮著腳尖經(jīng)過你的房門外走向餐廳，卻發(fā)現(xiàn)你并未在家。你的房間敞開，被褥不似睡的樣子，人卻已然離去。桌上放著三張紙的長信，是寫給你母親的。

我與你母親結(jié)婚數(shù)十年，自恃兩人之間并無秘密可持，在這種認定下，恕我看了你留下的心聲?？赐曛?，我了然你的決定和出走。只因不忍給你母親再加刺激，我自作主張，把你的交代，放入了公事包中，未給你母親過目。

其實，我與你母親在養(yǎng)育你們四個孩子的前半生里，從來沒有心存任何一個子女對我們的反哺之盼，也認為兒女成家立業(yè)之后，當活出自己的生活方式來。父母從不給你們此等壓力，無論在物質(zhì)上精神上，父母是不求于任何人的，因為我們也有尊嚴和能力。

這三年來，你自動回家與父母同住，放棄了本身在附近購置的小公寓，讓它空著，與我們同在一個屋頂下定居，這是你的孝心，我們十分明白，也很謝謝你?？墒悄愕倪^去，長達二十二年，并沒有與我們在一起度過，你的歸來，雖然使我們歡欣但也給了我們一個考驗——是否我、你的母親跟你，能按生活秩序能夠同步同行地和睦相處？原先，這個家中只我與你母親生活，你的加入，其實對我們來說，也產(chǎn)生了巨大的波瀾，并不只是你單獨一方面在適應，我們也在適應你的出現(xiàn)。

三年的時間生活在一起，我漸漸地發(fā)現(xiàn)你往日的脾氣和性格，都隨著歲月的磨煉而淡化。除了你永不愿放棄的夜讀。

我一直認為，女婿有一句話對你，是很正確的。他曾告訴我：“你的女兒是最優(yōu)良的家庭主婦?！蔽乙苍诤Ｍ饽愕募抑杏H眼看見你持家的專注和熱情。當你回到父母家中來住之后卻是個凡事絕對不管的人，你不掃地、不煮飯、不燙衣服，更不過問家中的柴米油鹽。這情況，并無任何對你的怪責，只是不解其中的改變所為何來。

你曾經(jīng)也有過煮菜的興趣，卻因你堅持一個原則：“誰掌鍋鏟，誰當家?！庇谑悄阍诩覄丈鲜至粜?，不去碰觸母親的權利。你也懂得守禮，絕對不進我的書房。你甚至在開箱拿一個水果時，都會先問一聲才吃，三年如一日。不看電視的原因是你想——選節(jié)目的主權在父母。你到我們的臥室中來閱報，夜間我常常發(fā)現(xiàn)你私底下去街上另買報紙——同樣的，好叫你深夜獨享。偶爾，你打越洋電話，你從不直撥，你請長途臺代撥，然后問明通話費將款項留在飯桌上。

你回家，一定將自己的鞋子立即放入鞋柜，衣物放進你的房間。白天，你很少坐在客廳，等我們睡下，卻發(fā)現(xiàn)你獨自一人長久靜坐在全然黑暗的客廳中。

平淡的家庭生活，你沒有對于母親的菜、父親的言行、手足的來去，有過任何意見。二十二年以上的分離，使得現(xiàn)今的你，如此自重自愛自持自守。為父的我，看了也曾有過一絲驚訝。你也很少有什么情緒化的反應。你在丈夫忌日的那一天，照常吃喝，并不提醒家人一句?，F(xiàn)今的你，看上去理智控制感情，卻也不失親切愉快溫暖。我以為，這以后總是風平浪靜了。

也偶爾，你住回自己的公寓去，不過一天，就會自動回來，回來后神色赧然，也就不提出要搬回去獨自生活的話。我——你的父親，是一個簡單的人，你來住，我接受，你要走，其實我也不黯然。只不知，原來你的心里擔負著如此沉重對父母癡愛的壓力——直到你今晨留書出走，信中才寫出了過去三年來，住在家中的感受。以前，你曾與我數(shù)次提到《紅樓夢》中的“好了歌”，你說只差一點就可以做神仙了，只恨父母忘不了。那時我曾對你說，請你去做神仙，把父母也給忘了，我們絕對不會責怪你。你笑笑，走開了。我欣見這兩年來你又開始了你的旅行，又十分惋惜而今的你，只是游必有方。我一點一點看你把自己變成孤島，卻也為你的勇氣和真誠而震動。我眼看你一點一點超脫出來，反而產(chǎn)生了對你的空虛感，因為你的現(xiàn)在，是一個什么也不要了的人。但是當拿的，你又絕對不讓步。

你只身一個去了大陸一個多月，回來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交給了我兩件禮物。你將我父親墳頭的一把土，還有我們陳家在舟山群島老宅井中打出來的一小瓶水，慎慎重重地在深夜里雙手捧上給我。也許，你期待的是——為父的我當場號響痛哭，可是我沒有。我沒有的原因是，我就是沒有。你等了數(shù)秒鐘后，突然帶著哭腔說：“這可是我今生唯一可以對你陳家的報答了。別的都談不上?！闭f畢你掉頭而去，輕輕關上了浴室的門。

也許為父我是糊涂了，你從大陸回來之后洗出來的照片，尤其有關故鄉(xiāng)部分的，你一次一次在我看報時打斷我，向我解釋——這是在祠堂祭祖，這是在阿爺墳頭痛哭，這是定海城里，這又是什么人，跟我三代之內(nèi)什么關系。你或許想與我談談更多的故鄉(xiāng)、故人，而我并沒有提出太多的問題，可是我畢竟也在應著你的話。

你在家中苦等手足一同看照片，他們沒有來。你想傾訴的經(jīng)歷一定很多，而我們也盡可能撐起精神聽你的說話，只因為父母老了，實在無力夜談，你突然寂靜下來了。將你那數(shù)百張照片拿去了自己的公寓不夠，你又偷走了我的那一把故鄉(xiāng)土和水。

不過七八天以前吧，你給我看《皇冠》雜志，上面有一些你的照片，你指著最后一幅圖片說：“爸，看我的大陸留的毛筆字——有此為證。”我看了，對你說——你寫字好像在畫畫。你還笑說：“書畫本來不分家，首在精神次在功?！蹦阌种钢枪P字說：“看，這‘女字邊的‘好字，刷一揮手，走了。”也說很像很像。

卻忘了，那時的你，并不直爽，你三度給我暗示，指著那幅照片講東講西，字里兩個斗大的“好了”已然破空而出。

這兩個字，是你一生的追求，卻沒有時空給你膽子寫出來，大概心中已經(jīng)好，已經(jīng)了，不然不會這么下筆。而我和你母親尚在不知不覺之中。

只有你的小弟，前一日說：“小姐姐其實最愛祖國?！蹦懵犃擞质切σ恍?，那種微笑使我感到你很陌生，這種陌生的感覺，是你自大陸回來之后明顯的轉(zhuǎn)變，你的三魂七魄，好似都沒有帶回來。你變了。

三天之后的今日，你留下了一封信，離開了父母，你什么都沒有拿走，包括給你走路用的平底鞋。我看完了你的信，伸頭看看那人去樓空的房間。里面堆滿了你心愛的東西，你一樣都沒有動，包括你放在床頭那張丈夫的放大照片。

我知道，你這一次的境界，是沒有回頭路可言了。

也許，你的母親以為你的出走又是一場演習，過數(shù)日你會再回家來。可我推測你已經(jīng)開始品嘗初次做神仙時的那孤涼的滋味，或說，你已一步一步走上這條無情之路，而我們沒能與你同步。你人未老，卻比我們在境界上快跑了一步。山到絕頂雪成峰，平兒、平兒，你何苦要那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平兒，你的決定里有你的主張，為父的我，不會用一切倫理道德親情要你背負。在你與我們同住三年之后，突然而去，這中間，其實沒有矛盾，有的只是你個人的漸悟以及悟道之后行為的實踐。讓我恭喜你，你終于又是另一個人了。至于你母親這邊，我自會安慰她。這一步，是你生命中又一次大改革，并非環(huán)境逼迫，也非你無情，而是你再度的蛻變，卻影響到了一些家人。我猜測，這些人和事，你都曾三思——用了三年的時間去思想，才做出來的。那么我們也只有尊重你。

你本身是念哲學的，卻又摻雜了對文學的癡迷，這兩者之間的情懷往往不同，但你又看了一生的《紅樓夢》，《紅樓夢》之所以討你喜歡，當是一種中國人生哲理和文學的混合體。平兒，我看你目前已有所參破，但尚未“了”，還記得你對我說過的話嗎？你說：“好就是了，了就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必須了。”你答應過你母不傷害生命，目前就不能肉體了，肉體不了，精神不可單獨了斷。

再談談對生死的看法，世上一切，有生就有死，任何東西一產(chǎn)生就走向滅亡。世上的東西都在不斷消亡，也沒有不散的筵席。這并不是壞事，這是一個過程。人生一世最后撒手而去只表示使命的完成，所以有人把它叫作圓寂。只是世俗的感情把事情弄得復雜了。平兒，你最是有血有肉之人，你自絕于家庭在目前，又不肯上班，也不想前途大事，為父的我，巴不得你凡心未泯。

其實，為父的我，跟你在許多心態(tài)上十二分接近，我們都不傷人，甚至也很喜愛人群，只是除了公務，十分渴望一個人孤獨地去生活。你終身的朋友，就是你的書和你旅行的鞋子。父親我，內(nèi)心也有著想放下一切的一切，脫離一切人群而去自在度日的想往，只是欠缺你的那份大手筆，一說放手，就當真給放了。我想，我的不能好了，并沒有那么多的責任，我只是怕痛。你的好了，其中也并不是沒有責任，只你比我能迎痛，而得到的。

在你離家之前一日，6月4日，你收到大陸表哥來信，信中提醒你，當不再流離，可得把自己的生活做個調(diào)整，不要再顛沛下去了。你看著信，把表哥的意思講出來，我也深以為是。曾記得也問你有什么調(diào)適的打算，你笑著說：“順其自然就好，不必太做打算?！边^了二十四小時，你走出了家庭，在清晨拂曉的時分，在你母親又要入院之前。這種自然里，自有你的不肯矯情。也猜想，你在那一天，受到了無關家庭的大痛苦。

也回想起來，你大陸歸來之后，突然說：“《金瓶梅》這本書，比《紅樓夢》更真誠，現(xiàn)在再看《金瓶梅》，才知道哭出來?！蔽姨恢肋@兩本書有什么異同之處，你卻已經(jīng)放了紅樓，只為了“真誠”兩字。

平兒，對于你的未來，我沒法給你什么建議，為父的我，無非望你健康快樂。而今你已走到這大徹大悟的空間里，我相信以后的日子你自會順其自然地過下去，雖然在旁人看來，也許你太孤了一點，但我想，這恰是你所要的。在你的留書中提到，希望手足們也不必刻意聯(lián)絡，這一點我會告訴他們。你說，跟他們，沒有了共同的語言。

至于我的未來，我只有一點對你以及你手足的要求。如果有一天，我變成——喪失伴侶，請求你們做子女的絕對不要刻意照顧我或來伴我同住。請讓我一個人安安靜靜過我的日子，更不要以你們的幻想加入同情對待我。這就是對我的孝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