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
我和老伴吳文藻
冰心
編者按:一場陰差陽錯,讓冰心和丈夫吳文藻在海上相識,從此攜手走過半個多世紀。他們用理解和支持,相愛相知,相伴相守,一同走過那些不安的歲月,看似平凡的生活背后,是整個波瀾壯闊的大時代。這樣的愛情,或許并不讓人覺得驚心動魄,卻足夠動人。
這篇文章,我開過無數(shù)次的頭,每次都是情感潮涌,思緒萬千,不知從哪里說起!最后我決定要穩(wěn)靜地簡單地來述說我們這半個多世紀以來的、共同度過的、和當時全國大多數(shù)知識分子一樣的“平凡”生活。
話還得從我們的萍水相逢說起。
1923年8月17日,美國郵船杰克遜號,從上海啟程直達美國西岸的西雅圖。這一次船上的中國學生把船上的頭等艙位住滿了。其中光是清華留美預備學校的學生就有一百多名,因此在橫渡太平洋兩星期的光陰,和在國內(nèi)上大學的情況差不多,不同的就是沒有課堂生活,而且多認識了一些朋友。
我在貝滿中學時的同學吳摟梅已先期自費赴美,她寫信讓我在這次船上找她的弟弟、清華學生——吳卓。我到船上的第二天,就請我的同學許地山去找吳卓,結(jié)果他把吳文藻帶來了。問起名字才知道找錯了人!
那時我們幾個燕大的同學正在丟沙袋的游戲,就也請他加入。以后就倚在船欄上看海閑談。我問他到美國想學什么?他說想學社會學。他也問我,我說我自然想學文學,想選修一些英國19世紀詩人的功課。他就列舉幾本著名的英美評論家評論拜倫和雪萊的書,問我看過沒有?我卻都沒有看過。他說:“你如果不趁在國外的時間,多看一些課外的書,那么這次到美國就算是白來了!”他的這句話深深地刺痛了我!我從來還沒有聽見過這樣的逆耳的忠言。
我在出國前已經(jīng)開始寫作,詩集《繁星》和小說集《超人》都已經(jīng)出版。這次在船上,經(jīng)過介紹而認識的朋友,一般都是客氣地說“久仰、久仰”,像他這樣首次見面,就肯這樣坦率地進言,使我悚然地把他作為我的第一個諍友、畏友!
這次船上的清華同學中,還有梁實秋、顧一椎等對文藝有興趣的人,他們辦了一張《海嘯》的墻報,我也在上面寫過稿,也參加過他們的座談會。這些事文藻都沒有參加,他對文藝似乎沒有多大的興趣,和我談話時也從不提到我的作品。
船上的兩星期,流水般過去了。臨下船時,大家紛紛寫下住址,約著通信。他不知道我到波士頓的威爾斯利女子大學研究院入學后,得到許多同船的男女朋友的信函,我都只用威校的風景明片寫了幾句應酬的話回復了,只對他,我是寫了一封信。
他是一個酷愛讀書和買書的人,每逢他買到一本有關(guān)文學的書,自己看過就寄給我。我一收到書就趕緊看,看完就寫信報告我的體會和心得,像看老師指定的參考書一樣的認真。老師和我作課外談話時,對于我課外閱讀之廣泛,感到驚奇,問我是誰給我的幫助?我告訴她,是我的一位中國朋友。她說:“你的這位朋友是個很好的學者!”這些事我當然沒有告訴文藻。
我入學不到9個星期就舊病復發(fā),肺氣枝擴大,住進了沙穰療養(yǎng)院。那時威校的老師和中美同學以及在波士頓的男同學們都常來看我。文藻在新英格蘭東北的新罕布什州的達特默思學院的社會學系讀三年級,即清華留美預備學校的最后二年,相當于美國大學二年級。新罕布什州離波士頓很遠,大概要乘七八個小時的火車。我記得1923年冬,他因到紐約度年假,路經(jīng)波士頓,曾和幾位在波士頓的清華同學來慰問過我。
1924年秋我病愈復學。1925年春在波士頓的中國學生為美國朋友演《琵琶記》,我曾隨信給他寄了一張入場券。他本來說功課太忙不能來了,還向我道歉。但在劇后的第二天,到我的休息處——我的美國朋友家里——來看我的幾個男同學之中,就有他!
1925年的夏天,我到綺色佳的康耐爾大學的暑期學校補習法文,因為考碩士學位需要第二外國語。等我到了康耐爾,發(fā)現(xiàn)他也來了,事前并沒有告訴我,這時只說他大學畢業(yè)了,為讀碩士也要補習法語。這暑期學校里沒有別的中國學生,原來在康耐爾學習的,這時都到別處度假去了。
綺色佳是一個風景區(qū),因此我們幾乎每天課后都在一起游山玩水,每晚從圖書館出來,還坐在石階上閑談。夜涼如水,頭上不是明月,就是繁星。到那時為止,我們信函往來,已有了兩年的歷史了,彼此都有了較深的了解,于是有一天在湖上劃船的時候,他吐露了愿和我終身相處。經(jīng)過了一夜的思索,第二天我告訴他,我自己沒有意見,但是最后的決定還在于我的父母,雖然我知道只要我沒意見,我的父母是不會有意見的!
1925年秋,他入了紐約哥倫比亞大學,離波士頓較近,通信和來往也比較頻繁了。我記得這時他送我一大盒很講究的信紙,上面印有我的姓名縮寫的英文字母。他自己幾乎是天天寫信,星期日就寫快遞,因為美國郵局星期天是不送平信的,這時我的宿舍里的舍監(jiān)和同學們都知道我有個特別要好的男朋友了。1926年夏,我從威校研究院取得了碩士學位,應邀回母校燕大任教。文藻寫了一封很長的信,還附了一張相片,讓我?guī)Щ貒o我的父母。我回到家還不好意思面交,只在一天夜里悄悄地把信件放在父親床前的小桌上。第二天,父母親都沒有提到這件事,我也更不好問了。
流星——
只在人類內(nèi)天空里是光明的
他從黑暗中飛來又向黑暗中飛去
生命也是這般的不分明么
——冰心·《春水》六十
1928年冬,他在哥倫比亞大學得了博士學位,還得到哥校“最近十年內(nèi)最優(yōu)秀的外國留學生”獎狀。他取道歐洲經(jīng)由蘇聯(lián),于1929年初到了北京。這時他已應了燕大和清華兩校教學之聘,燕大還把在燕南園興建的一座小樓,指定給我們居住。
那時我父親在上海海道測量局任局長。文藻到北京不幾天就回到上海,我的父母很高興地接待了他,他在我們家住了兩天,又回他江陰老家去。從江陰回來,就在我家舉行了簡單的訂婚儀式。
年假過后,1929年春,我們都回到燕大教學,我在課余還忙于婚后家庭的一切準備。他呢,除了請木匠師傅在樓下他的書房的北墻,用木板做一個“頂天立地”的大書架之外,只忙于買幾張半新的書櫥、卡片柜和書桌等等,把我們新居的布置裝飾和庭院栽花種樹,全都讓我來管。
到美國不久,冰心因患肺支氣管擴張吐血,住進美國青山沙穰療養(yǎng)院。1923年12月20日,同學露絲到療養(yǎng)院去看望她。
我們的婚禮是在燕大的臨湖軒舉行的,1929年6月15日是個星期六?;槎Y十分簡單,客人只有燕大和清華兩校的同事和同學,那天待客的蛋糕、咖啡和茶點,我記得只用去三十四元!
新婚之夜是在京西大覺寺度過的。那間空屋子里,除了自己帶去的兩張帆布床之外,只有一張三條腿的小桌子——另一只腳是用碎磚墊起的。兩天后我們又回來分居在各自的宿舍里,因為新居沒有蓋好,學校也還沒有放假。
暑假里我們回到上海和江陰省親。他們?yōu)槲覀兣e辦的婚宴,比我們在北京自己辦的隆重多了,親友也多,我們把收來的許多紅幛子,都交給我們兩家的父母,作為將來親友喜慶時還禮之用。
朋友們都勸我們到杭州西湖去度蜜月,可是我們只住了一天就熱壞了,夏天的西湖就像蒸鍋一般!那時劉放園表兄一家正在莫干山避暑,我們被邀到莫干山住了幾天。文藻惦記著秋后的教學,我惦念著新居的布置,在假滿之前,匆匆地又回到了北京。
1930年是我們兩家多事之秋,我的母親和文藻的父親相繼逝世。他的母親就北上和我們同住,我的父親不久也退休回到北京來。這時我的二弟為杰已升入燕大,他的妹妹劍群也入了燕大讀家政系。他們都住在宿舍,卻都?;貋?。我沒有姐妹,文藻沒有兄弟,這時雙方都覺得有了補償。
1926年夏,冰心從美國威爾斯利女子大學研究院畢業(yè),取得碩士學位后回國到母校燕京大學任教。這是教員們聚會時的合影,前排右起第二人是剛當上教師的冰心。
這里不妨插進一件趣事。1923年我初到美國,花了五塊美金,照了一兩張相片,寄回國來,以慰我父母想念之情。那張大點的相片,從我母親逝世后文藻就向我父親要來,放在他的書桌上,我問他:“你真的每天要看一眼呢,還只是一件擺設(shè)?”他笑說:“我當然每天要看了?!?/p>
有一天我趁他去上課,把一張影星阮玲玉的相片換進相框里,過了幾天,他也沒理會。后來還是我提醒他:“你看桌上的相片是誰的?”他看了才笑著把相片換了下來,說:“你何必開這樣的玩笑?”
還有一次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春天上午,我們都在樓前賞花,他母親讓我把他從書房里叫出來。他出來站在丁香樹前,目光茫然地又像應酬我似地問:“這是什么花?”我忍笑回答:“這是香丁。”他點了點頭說:“呵,香丁?!贝蠹衣犃硕即笮ζ饋?。
婚后的幾年,我仍在斷斷續(xù)續(xù)地教學,不過時間減少了。1931年2月,我們的兒子吳平出世了。19 3 5年5月我們又有了一個女兒——吳冰。我嘗到了做母親的快樂和辛苦。我每天早晨在特制的可以折起的帆布高幾上,給孩子洗澡。我們的弟妹和學生們,都來看過,而文藻卻從來沒有上樓來分享我們的歡笑。
1937年6月底我們?nèi)〉牢鞑麃喕貒粋€星期后,“七七事變”便爆發(fā)了!
1929年6月15日下午4時,冰心和吳文藻在燕京大學臨湖軒舉行婚禮。二排左起:劉紀華、吳文藻、冰心、陳意、江尊群;三排左起:謝為杰、楊子敬夫人(冰心舅母)、司徒雷登、鮑貴思、薩本棟。
“七七事變”以后幾十年生活的回憶,總使我膽怯心酸,不能下筆。說起我和文藻,真是“隔行如隔山”,他整天在書房里埋頭寫些什么,和學生們滔滔不絕地談些什么,我都不知道。他那“頂天立地”的大書架摞著的滿滿的中外文的社會學、人類學的書,也沒有引起我去翻看的勇氣。
這里不妨再插進一首嘲笑他的寶塔詩,是我和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老先生湊成的。上面的七句是:
馬
香丁
羽毛紗
樣樣都差
傻姑爺?shù)郊?/p>
說起真是笑話
教育原來在清華
“馬”和“羽毛紗”的笑話是抗戰(zhàn)前在北京。
有一天我們同到城里去看望我父親,我讓他上街去給孩子買薩其馬(一種點心),孩子不會說薩其馬,一般只說“馬”。因此他到了鋪子里,也只會說買“馬”。還有我要送我父親一件雙絲葛的夾袍面子。他到了“稻香村”點心店和“東升祥”布店,這兩件東西的名字都說不出來。
虧得那兩間店鋪的售貨員,和我家都熟,都打電話來問?!皷|升祥”的店員問“您要買一丈多的羽毛紗做什么?”我們都大笑起來,我就說“他真是個傻姑爺!”
父親笑了,說:“這傻姑爺可不是我替你挑的!”我也只好認了。
抗戰(zhàn)后我們到了云南,梅校長夫婦到我呈貢家里來度周末,我把這一腔怨氣寫成寶塔詩發(fā)泄在清華身上。梅校長笑著接寫下面兩句:
冰心女士眼力不佳
書呆子怎配得交際花
當時在座的清華同學都笑得很得意,我又只好承認我的“作法自斃”。
回來再說些正經(jīng)的吧?!捌咂呤伦儭焙筮@一年,北大和清華都南遷了,燕大因為是美國教會辦的,那時還不受干擾。但我們覺得在敵后一刻也待不下去了,同時文藻已經(jīng)同敵后的云南大學聯(lián)系好了,用英庚款在云大設(shè)置了社會人類學講座,由他去教學。那時只因為我懷著小女兒吳青,她要11月才出世,燕大方面也苦留我們再待一年。這一年中我們只準備離開的一切。
1938年秋我們才取海道由天津經(jīng)上海,把文藻的母親送到他的妹妹處,然后經(jīng)香港從安南(當時的越南)的海防坐小火車到了云南的昆明。這一路,旅途的困頓曲折,心緒的惡劣悲憤,就不能細說了。記得到達昆明旅店的那夜,我們都累得抬不起頭來,我懷抱里的不過八個月的小女兒吳青咯咯地拍掌笑了起來,我們才抬起倦眼驚喜看到座邊圓桌上擺的那一大盆猩紅的杜鵑花!
用文藻自己的話說:“自1938年離開燕京大學,直到1951年從日本回國,我的生活一直處在戰(zhàn)時不穩(wěn)定的狀態(tài)之中?!?/p>
他到了云南大學,又建立起了社會學系并擔任了系主任,同年又受了北京燕大的委托,成立了燕大和云大合作的“實地調(diào)查工作站”。我們在昆明城內(nèi)住了不久,又有日機轟炸,就帶著孩子們遷到郊外的呈貢,住在華氏墓戶。我給這座祠堂式的房子改名為“默廬”。
繁星閃爍著——
深藍的天空
何曾聽得見他們對語
沉默中
微光里
它們深深的互相頌贊了
——冰心·《繁星》一
從此文藻就和我們分住了。他每到周末,就從城里騎馬回家,還往往帶著幾位西南聯(lián)大的沒帶家眷的朋友,如稱為“三劍客”的羅常培、鄭天翔和楊振聲。
1940年底,因英庚款講座受到干擾,不能繼續(xù),同時在重慶的國防最高委員會工作的清華同學,又勸他到委員會里當參事,負責研究邊疆的民族、宗教和教育問題,并提出意見。于是我們一家又搬到重慶去了。
到了重慶,文藻仍寄居在城內(nèi)的朋友家里,我和孩子們住在郊外的歌樂山,那里有一所沒有圍墻的土屋,是用我們賣書的六千元買來的。我把它叫做“潛廬”。
我記得1942年春,文藻得了很重的肺炎,我陪他在山下的“中央醫(yī)院”也就是“上海醫(yī)學院”的附屬醫(yī)院,住了將近一個月,他受到內(nèi)科錢德主任的精心醫(yī)治,據(jù)錢主任說肺炎一般在一星期內(nèi)外,必有一個轉(zhuǎn)折期,那時才知兇吉。但是文藻那時的高燒一直延長到13天!
1939年,冰心一家在云南昆明郊外呈貢的“華氏墓廬”(冰心稱為“默廬”)臨時住所。
有一天早上護士試過了他的脈搏,驚惶而悄悄地來告訴我說“他的脈搏只有三十六下了”,急得我趕緊跑到醫(yī)院后面宿舍里去找王鵬萬大夫夫婦,他的愛人張女士是我的同學。那時我只覺得雙腿發(fā)軟,連一座小小的山坡都走不上去!
等我和王大夫夫婦回到病房來時,看見文藻身上的被子已被掀起來了,床邊站滿了大夫和護士,我想他一定“完”了!回頭看見窗前桌上放著兩碗剛送來的早餐熱粥,我端起碗來一口氣都喝了下去。我覺得這以后我要辦的事多得很,沒有一點力氣是不行的。誰知道再一回頭看到文藻翻了一個身,長長地吁了一口氣,迸出一身冷汗。大夫們都高興地又把被子給他蓋上,說“這轉(zhuǎn)折點終于來了!”又都回頭對我笑說“好了,您不用難過了……”我一面擦著臉上的汗說“您們辛苦了,他就是這么一個人,什么都慢!”
我的身心交瘁的一個多月過去了,卻又忙著把他搬回山上來,那時沒有公費醫(yī)療,多住一天,就得多付一天的住院費,我這個以“社會賢達”的名義被塞進“參政會”的參政員,每月的“工資”也只是一擔白米?;丶液筮€是虧了一位文藻的做買賣的親戚,送來一只雞和兩只廣柑,作為病后的補品。偏偏我在一杯廣柑汁內(nèi),誤加了白鹽,我又舍不得倒掉,便自己仰脖喝了下去!
1945年8月14日夜,我們在歌樂山上聽到了日本帝國主義者無條件投降的消息。那時在“中央大學”和在“上海醫(yī)學院”學習的我們的甥女和表侄女們,都高興得熱淚縱橫。我們都恨不得一時就回到北平去,但是那時的交通工具十分擁擠,直到1945年底我們才回到了南京。
正在我們作北上繼續(xù)教學的決定時,1946年初,文藻的清華同學朱世明將軍受任中國駐日代表團團長,他約文藻擔任該團的政治組長,兼任盟國對日委員會中國代表顧問。我自己將兩個大些的孩子吳平和吳冰送回北京就學,住在我的大弟媳家里;我自己帶著小女兒吳青暫住在南京親戚家里。當年的11月,文藻又回來接我,帶著小女兒到了東京。
現(xiàn)在回想起來,在東京的一段時間,是我們生命中的一個轉(zhuǎn)折點。文藻利用一切機會,同美國來日研究日本問題的專家學者以及東京大學、京都大學的同行人士多有接觸。我自己也接觸了當年在美國留學時的日本同學和一些婦女界人士,不但比較深入地了解了當時日本社會上存在的種種問題,同時也深入地體會了美帝國主義的侵略本性!
在東京停留了一年,這時美國的耶魯大學聘請文藻到該校任教,我們把赴美的申請書寄到臺灣,不到一星期便被批準了!我們即刻離開了日本,不是向東,而是向西到了香港,由香港回到了祖國!
回國后的興奮自不必說!1951年至1953年之間,文藻都在學習,為接受新工作做準備。中間周總理曾召見我們一次。
1953年10月,文藻被正式分配到中央民族學院工作。1958年4月,文藻被錯劃為右派。這件意外的災難,對他和我都是一個晴天霹靂!因為在他的罪名中,有“反黨反社會主義”一條,在讓他寫檢查材料時,他十分認真地苦苦地挖他的這種思想,寫了許多張紙!
他一面痛苦地挖著,一面用迷茫和疑惑的眼光看著我說,“我若是反黨反社會主義,我到國外去反好了,何必千辛萬苦地借赴美的名義回到祖國來反呢?”我當時也和他一樣“感到委屈和沉悶”,但我沒有說出我的想法,我只鼓勵他好好地“挖!”,因為他這個絕頂認真的人,你要是在他心里引起疑云,他心思就更亂了。
正在這時,周總理夫婦派了一輛小車,把我召到中南海西花廳,那所簡樸的房子里。他們當然不能說什么,也只十分誠懇地讓我?guī)退煤玫馗脑?,說“這時最能幫助他的人,只能是他最親近的人了……”
1947年,冰心夫婦與小女兒吳青在日本。
這一見到鄧大姐,就像見了親人一樣,我的一腔冤憤,就都傾吐了出來!我說“如果他是右派,我也就是漏網(wǎng)右派,我們的思想都差不多,但決沒有‘反黨反社會主義’的思想!”我回來后向文藻說了總理夫婦極其委婉地讓他好好改造。1959年12月,文藻被摘掉右派分子的帽子。1979年又把錯劃的事予以改正。
作為一個旁觀者,我看到1957年,在他以前和以后幾乎所有的社會學者都被劃成右派分子,在他以后,還有許許多多我平日所敬佩的各界的知名人士,也都被劃為右派,這其中還有許多年輕人和大學生。我心里一天比一天地坦然了。原來被劃為右派,在明眼人的心中,并不是一件可羞恥的事!
1966年“文革”開始了,我和他一樣,靠邊站,住牛棚,那時我們一家八口(我們的三個子女和他們的配偶)分散在八個地方,如今單說文藻的遭遇。他在1969年冬到京郊石棉廠勞動,1970年夏又轉(zhuǎn)到湖北沙洋民族學院的干校。
這時我從作協(xié)的湖北咸寧的干校,被調(diào)到沙洋的民族學院的干校來。久別重逢后不久又從分住的集體宿舍搬到單間宿舍,我們都十分喜幸快慰!實話說,經(jīng)過反右期間的驚濤駭浪之后,到了“十年浩劫”,連國家主席、開國元勛都不能幸免,像我們這些“臭老九”,沒有家破人亡,就是萬幸了,又因為和民院相熟的同仁們在一起勞動,無論做什么都感到新鮮有趣。如種棉花,從在瓦罐里下種選芽,直到在棉田里摘花為止,我們學到了許多技術(shù),也流了不少汗水。湖北夏天,驕陽似火,當棉花稈子高與人齊的時候,我們在密集團塞的棉稈中間摘花,渾身上下都被熱汗浸透了,在出了棉田回到干校的路上,衣服又被太陽曬干了。這時我們都體會到古詩中的“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句中的甘苦,我們身上穿的一絲一縷,也都是辛苦勞動的果實呵!
1971年8月,因為美國總統(tǒng)尼克松將有訪華之行,文藻和我以及費孝通、鄺平章等八人,先被從沙洋干校調(diào)回北京民族學院,成立了研究部的編譯室。我們共同翻譯校訂了尼克松的《六次危機》的下半部分。接著又翻譯了美國海斯·穆恩、韋蘭合著的《世界史》,最后又合譯了英國大文豪韋爾斯著的《世界史綱》,這是一部以文論史的“生物和人類的簡明史”的大作!
那時中國作家協(xié)會還沒有恢復,我很高興地參加了這本巨著的翻譯工作,從攻讀原文和參考書籍里,我得到了不少學問和知識。那幾年我們的翻譯工作,是十年動亂的歲月中,最寧靜、最愜意的日子!我們都在民院研究室的三樓上,伏案疾書,我和文藻的書桌是相對的,其余的人都在我們的隔壁或旁邊。
文藻和我每天早起八時到辦公室,十二時回家午飯,飯后二時又回到辦公室,下午六時才回家。那時我們的生活規(guī)律極了,大家都感到安定而沒有虛度了光陰!現(xiàn)在回想起來,也虧得那時是“百舉俱廢”的時期,否則把我們這幾個后來都是很忙的人召集在一起,來翻譯這一部洋洋數(shù)百萬言的大書,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四人幫”被粉碎之后,各科學術(shù)研究又得到恢復,社會學也開始受到了重視和發(fā)展。
1983年我們搬進民族學院新建的高知樓新居,朝南的屋子多,我們的臥室兼書房,窗戶寬大,陽光燦爛,書桌相對,真是窗明幾凈。我從1980年秋起得了腦血栓后又患右腿骨折,已有兩年足不出戶了。我們是終日隔桌相望,他寫他的,我寫我的,熟人和學生來了,也就坐在我們中間,說說笑笑,享盡了人間“偕老”的樂趣。這也是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我們得到的政府各方面特殊照顧的豐碩果實。
1985年7月3日最后一次住進北京醫(yī)院,再也沒有出來了。他的床前,一直只有我們的第二代、第三代的孩子們在守護,我行動不便,自己還要有人照顧,便也不能像1942年他患肺炎時那樣,日夜守在他旁邊了。
1985年的9月24日早晨,我們的兒子吳平從醫(yī)院里打電話回來告訴我說:“爹爹已于早上六時廿分逝世了!”
遵照他的遺囑:不向遺體告別,不開追悼會,火葬后骨灰投海。存款三萬元捐獻給中央民院研究所,作為社會民族學研究生的助學金。9月27日下午,除了我之外,一家大小和近親密友(只是他的幾位學生)在北京醫(yī)院的一間小廳里,開了一個小型的告別會。還有好幾位民院、民委、中聯(lián)部的領(lǐng)導同志要去參加,我辭謝他們說“我都不去您們更不必去了?!边@小型的告別會后,遺體便送到八寶山火化。9月29晨,我們的兒女們又到火葬場撿了遺骨,骨灰盒就寄存在革命公墓的骨灰室架子上。等我死后,我們的遺骨再一同投海,也是“死同穴”的意思吧!
(原文刊載于《中國作家》1986年4期、1987年2期,有刪改)
冰心文學館是全國第一個以個人命名的文學館。它位于福州長樂市冰心公園,于1997 年建成并對外開放,占地8000平方米,共四層。其大門口掛有兩塊牌子,一是“冰心文學館”,二是“冰心研究館”,均為趙樸初所書。
在單個作家實物的收藏方面,該館當屬國內(nèi)第一。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館中共展出雜志2778本、書籍5592本、字畫41幅、照片135張、手稿30頁、手跡27頁、信件5000多封、賀卡1000多張、簽名本28本、證書125本、筆記與日記5本、家庭賬本6本、衣服97件、被褥11床、禮品63件、工藝品97件、音像制品8件、生活用品124件、家具45件等。
在第二層展廳中間,特別辟出一塊約40平方米的地方,復原了冰心晚年居住的中央民族大學教授樓34單元34號的兩個房間,分別是客廳和臥室。原故居內(nèi)所有能移動的物品,全部搬了過來,按照原樣陳設(shè)。
2008年1月,為了紀念冰心與煙臺深厚的歷史情緣,山東煙臺市文化部門利用位于煙臺山的東海關(guān)稅務司官邸舊址改建冰心紀念館,并于2008年8月正式對外開放。
冰心紀念館分5個部分,9個展室,展示了冰心與煙臺相關(guān)的珍貴歷史照片80余幅,文物20 余件,書籍期刊66件,報紙5份,文獻(復制品)11件,沙盤模型3個,冰心漢白玉雕像1件,冰心銅雕1件,從不同側(cè)面再現(xiàn)了冰心與煙臺的歷史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