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道坡下一道梁

常勝國

正月的秧歌是祈福的秧歌。

常家溝的正月秧歌與別處的不同，別處的秧歌待鑼鼓家什一響，先有“傘頭”領(lǐng)著鬧秧歌的隊(duì)伍從一旁上場，傘頭把式和他手里不停地轉(zhuǎn)動的彩色的傘是觀眾最先看到的角色，鬧秧歌的人也是摸著鐘點(diǎn)，三三兩兩地從家里趕過來，蹲在被觀眾圍裹的場子里面，等著傘頭吆喝上場，沒有多少架勢，讓人心里少了幾多驚喜。而常家溝的秧歌隊(duì)伍，事先與觀眾不照面，因了村子里天生的一大一小兩個(gè)場院，場院連在一起，狀若葫蘆，秧歌隊(duì)伍先在小場院里集合齊整，盛裝以待，層層疊疊的觀眾鐵桶似得圍在大場院里。大小場院之間搭了一道彩門，如同戲臺上的幕布，大小角色要從彩門里出來。

那開場的秧歌也是有講究的，要等村里的長老們在正午時(shí)分帶著供品敬罷天地和廟上的神仙，然后等著村里最后一位“送喜婆婆”入場就座，秧歌才能開演。送喜婆婆是村里輩分最高的小腳婆婆，那講究也是有些年代了，她或是因?yàn)槟挲g和身體的原因，或是因?yàn)樘鞖夂涞脑颍蚴且驗(yàn)槭釆y打扮的原因，總是要等到秧歌開演前最后那一刻才在事先準(zhǔn)備好的、擺著棗子、瓜子和別的糖果的桌子后面就座。其實(shí)大部分時(shí)間，送喜婆婆自己早就準(zhǔn)備好了入場就座，只是在這一天有兩個(gè)伺候婆婆的晚輩故意拿捏著不讓她太早入場。

那時(shí)，有一人站在葫蘆場院的高坡上，手做喇叭狀湊在嘴巴上，仰起脖子高聲叫：“噢——那送喜的婆婆來了沒有？”

婆婆由兩個(gè)晚輩攙扶著從對面山坡上下來，兩個(gè)晚輩隨聲應(yīng)著：“來了！婆婆給大家送喜來了！” 事實(shí)上，常家溝正月的秧歌從婆婆至坡上行走過來就有了看頭，人的心就開始撲騰。

三聲鐵炮響過，吹手（大碗子嗩吶手）隨著羊皮小鼓的鼓點(diǎn)吹一段“將軍令”小過門，婆婆在眾人矚目之下穿過人群，款款落座，彩門里門旗開處，板車上推出一面大鼓，兩名鼓手站在板車上擂鼓，吹手及鼓鈸手隨鼓聲吹奏“大擺隊(duì)”。

常家溝的秧歌，第一個(gè)出場的不是傘頭，而是常永昌的旱船，是耍旱船的艄公常永昌。90年代的《縣志·藝文志》里，有人這樣描寫他在當(dāng)年正月里看到的常永昌的艄公秧歌場子：……身材挺拔，相貌堂堂的常永昌一個(gè)鷂子翻身躍出彩門，白羊肚子毛巾綰在頭上，戴一頂簪花草帽，臉上飾有白須白眉，穿一領(lǐng)黑色夾襖，外面反穿一件羊皮短褂，黑的袖子高高綰起，露出白色的襯里;腰里系著一條絳紅府綢帶，下著黑色土布大襠褲，腳蹬一雙牛毛氈鞋，白色的高腰襪子扎在褲腳里。只見他手里抄著一根船槳，快步來在場中央，引出后面一條披紅掛綠的旱船和一個(gè)小艄公，這時(shí)吹手和鼓鈸手暫歇了聲息，等著老艄公的開場白。常永昌扯開嗓子道白：“噢——！那船上帶著金銀，艙里還坐著一位美人，如今我搬著船兒過黃河，回家過年嘍！”

小艄兒（應(yīng)聲）：“回家過年嘍！”

鼓鈸手打起了流水板，老艄公將手里的船槳遞給小艄兒，立定，用一個(gè)手勢將消息傳給鼓鈸手，接著，老艄公做握拳擎天狀，左右云手狀，雙手叉腰狀，拍腿狀，似在做開船（搬船）前的身體準(zhǔn)備，每一個(gè)動作都和著鼓鈸手的節(jié)奏，緊要處引出大鈸和乳鑼的轟響，那一套鼓樂叫作“鳳凰三點(diǎn)頭”;老艄公的動作越舞越快，化做一套拳路，似在向坐船的人和小艄兒展示平安擺渡的信心。白羊肚子毛巾，白的袖口，白布襪子合著那一套呼呼帶風(fēng)的拳路，以及緊要處大鈸和乳鑼的轟響，就如閃電打雷一般。接著，鼓樂暫息，老少艄公及坐船人之間又有一段道白：

老艄公：“小艄兒，就要開船啦！你可要仔細(xì)著！”

小艄兒：“噢！仔細(xì)著哩！”

老艄公：“噢！那船上的美人小媳婦，你可坐好了！”

坐船人（女）：“噢！坐好了！”

老艄公：“開——船——了！”

小艄兒（聲音略低）：“開——船——了！”

吹手吹奏大擺隊(duì)，鼓樂的節(jié)奏漸漸舒緩。老艄公接過小艄兒遞過來的船槳，在旱船前拖著木漿，左右跳躍，做撥船分水狀，船兒隨著微微波浪緩緩前行，老少艄公齊用力，將船兒搬在深水處，二人一前一后護(hù)著船兒，船兒開始平穩(wěn)前行，這時(shí)，老艄公將船槳提在手里在前查看水路，小艄兒將船槳翹在后背歡樂跳躍，二人得意揚(yáng)揚(yáng)，與坐船女子（旱船）扭起了秧歌舞。

那老艄公走的是抖步、斜身步，乘船女走的是小碎步，小艄兒走的是踩四角上山步;那老艄公扭、擺、走、跳、轉(zhuǎn)，把小船兒拐彎、遇浪、風(fēng)平浪靜、停泊的情景演繹得惟妙惟肖，間或與乘船女調(diào)情，與小艄兒嗔怪，與觀眾逗趣，都演得極具情趣，灑脫而細(xì)膩?！斑@時(shí)，觀眾都你擁我擠，被深深吸引，個(gè)中有女子因過于癡迷，淚流滿面，有的當(dāng)場就暈過去了。（《縣志·藝文志》）”

所以那時(shí)十里八鄉(xiāng)流傳著一句話：親不夠的好婆娘，看不夠的常永昌！

是年臘月，常永昌像往年一樣，在自己打工的木器作坊告了假，帶著家小，到縣城商店里買了幾樣糕點(diǎn)，搭上車回常家溝過年。雖是自己的二位高堂都過世了，但村里還有幾位年事已高的叔嬸，他年年要買幾樣糕點(diǎn)給他們拜年。糕點(diǎn)買好后，趕往車站，猛然間又想起村里還有一位大奶得了腦梗，秋天時(shí)還找他托人，到縣城的醫(yī)院去看過病，得給她買點(diǎn)藥帶回去。等他去藥店買了藥趕回車站，車上就等他一個(gè)人了。

回家給老人們拜個(gè)年，正月里鬧一場紅火，這年就過踏實(shí)了。

汽車把他們一家人甩在鄉(xiāng)村公路上，剩下的路他們得步行，得鉆一條溝，再上一道梁——常家溝的先人誓與土地生生世世滾打在一起。

村里若要鬧紅火，沒有常永昌不行，常永昌要鬧紅火，沒有搭檔不行。回家的第二日，他就去找自己的搭檔了。

小艄公

扮演小艄公角色的那個(gè)人名字叫常保寬，身材矮矮矬矬，圓臉上生著豆芽似得小眼睛，時(shí)常勾著頭，笑瞇瞇地看人。他常年攆著建筑工地當(dāng)小工。常永昌想起有一年一個(gè)包工頭欠了常保寬他們一伙人的工錢，臨近年關(guān)，工人們圍住包工頭的住宅討工錢，大家都是一肚子火燒，卻看見常保寬在一旁勾著頭，笑瞇瞇地、挨個(gè)兒瞅著大伙看，就當(dāng)他是包工頭派來的奸細(xì)，把他按倒揍了一頓。常永昌得了消息趕過去看他，見常保寬被打得鼻涕眼淚，想要安慰他幾句，常保寬從地上爬起來，扯起袖子擦了一把眼淚，照舊笑瞇瞇地望著常永昌，常永昌當(dāng)時(shí)鼻子一酸，忍了忍，但眼淚還是流了下來。

院子里滿是枯黃的雜草，進(jìn)了大門，從雜草叢中趟出一條路，通向靠山的幾孔窯洞，有一孔窯洞門窗大開，從里面往外冒著濃煙。常永昌一看就知道常保寬有一年沒回家了。而他自己一年里再忙，也要抽出時(shí)間回幾趟家，把家里收拾干凈，把院子里的雜草除掉。他家的院子寬大，他還在院子旁邊壟了幾畦菜園子，開春種上黃瓜、西紅柿和辣椒。他已經(jīng)不再是一個(gè)全職的莊稼人了，有時(shí)他放下整理園子的鋤頭，不得不趕去木器作坊上工，他在院子里流連著，鎖上院門的那一刻，看一眼剛剛冒頭的青菜，仿佛把自己還不會說話的孩子鎖在里頭了，心里揪得難受。但到了盛夏季節(jié)，園子里還是收成滿滿，蔬菜足夠填補(bǔ)家用。

“保寬！”常永昌沖著窯洞喊，“你在里頭鼓搗甚哩？”

常保寬從濃煙里鉆了出來，被濃煙嗆得直咳嗽，小眼睛越發(fā)擠成一條線。

“狗日的煙囪不上煙！”

“你正月出門，臘月里才回來。狗日的煙囪它咋能上煙？它尿你哩！”

常保寬勾著頭樂了起來。

常永昌對保寬說，“你冷待它，它就冷待你，這就叫冷灶?！?/p>

灶膛的煙火道通向炕道，然后與煙囪連接。常永昌幫保寬把大鐵鍋拔起來，往炕道里塞了一把柴禾，點(diǎn)燃，看能不能把炊煙投送出去。還是不行。滿窯的濃煙，把兩個(gè)人熏到了門外。

常永昌說：“我上腦畔弄弄，你在下面看著?！?/p>

常永昌上了腦畔（房頂），找了個(gè)物件打算疏通煙囪，只顧忙乎，猛聽得下面兩聲炮響，震得他兩腿打戰(zhàn)。常永昌心里直打鼓，是不是保寬把工地上的炸藥弄回家點(diǎn)著了，別臨到過年，再弄出事情來。

“保寬！”

聽到保寬在下面答應(yīng)，他放下心來?！跋旅嬲α耍俊?/p>

保寬說：“我不是買了幾個(gè)大炮仗準(zhǔn)備過年放嘛！”

保寬把一個(gè)蘿卜大小的炮仗扔到炕道里點(diǎn)著，打算借著炮仗的沖勁疏通煙道，那炮仗還是個(gè)兩響的，炸得滿窯煙毛子亂飛，把一口鍋炸翻在地上。

保寬說：“我就是這么個(gè)計(jì)劃！”

常永昌哭笑不得?！澳愕任蚁聛碓僬?。你咋不弄個(gè)炸藥包回來炸呢！”

煙道倒是通了一點(diǎn)，但滿窯的煙毛子使人無法下手。常永昌說，“保寬，家里可要時(shí)常收拾收拾，不能荒廢了。”想起保寬在工地上挨打的事，又說：“咱出門在外，不受人尊重，只有回到家里才活得有點(diǎn)尊嚴(yán)，所以不能冷待咱的家?！边@一天就跟保寬在窯洞里折騰了。到了晚上，常永昌炒了幾樣菜，和保寬就著炕桌一起吃飯。常永昌說：“酒就不請你喝了，留著咱年三十晚上喝?！?/p>

保寬說：“酒少喝一點(diǎn)，飯多吃一點(diǎn)。”

常永昌的婆姨只好擰開一瓶酒，找了兩只杯子，把酒給兩個(gè)人滿上?！吧俸纫稽c(diǎn)?！北捵炖镎f著，但是不一會兒，他一個(gè)人就快把一瓶酒喝完了。

“保寬，你今年多大了？”她問。

“二十九?！?/p>

“咦！你哄起嫂子來了！”她坐在炕沿上說，“你今年該有三十三歲了吧！屬牛的?！?/p>

保寬不好意思起來。

她說：“這壓歲數(shù)的事，只有在說親事的時(shí)候才做的。是有人給你提親了？”

“沒有！沒有！”保寬老實(shí)回答。

“你不就是這點(diǎn)心思嗎？”她起身在柜子里取來一個(gè)包袱，從里面拿出一套新衣裳，說：“這是哥嫂給你買的過年的禮物，衣服雖說不算時(shí)新，可我也是挑著揀著給你買的。要過年了，你不能老穿著身上的臟衣服呀！萬一有人真的給你提親來了呢？你洗澡了嗎？”

“洗了。”

“你哪里洗的？你知道澡堂子的門在哪里？”

“這個(gè)不哄你。”保寬說?！拔以诠さ厣舷吹?。工地上有一口沒用的大鐵鍋放在工棚里，我用磚頭支起來，水加進(jìn)去以后，下面燒上火，然后……‘撲通就進(jìn)去了！”

“那不跟褪豬一樣嘛！”

三個(gè)人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常永昌問：“保寬，你把我教你的踩四角上山步忘了沒有？”

“這哪能忘了！我就學(xué)會這一樣本事，哪能忘了?！?/p>

她說：“你扭扭！”

兒子拿過一個(gè)臉盆打著節(jié)拍，常永昌和保寬就在地上扭了起來。

坐船婆姨

上一道坡，下一道梁

見了一個(gè)村子有名望

吹手吹來秧歌唱，燒酒擺在當(dāng)路上

頭一場出來個(gè)常永昌，二一場出來個(gè)小鳳娘

寧看常永昌扭，不喝那二兩酒

寧看小鳳娘走，不喝那二兩酒

……

這是常家溝有名的幾句秧歌調(diào)子。

兒子蹦兒穿著一套杏黃秧歌服，頭上包著羊肚子毛巾，帶著他爹常永昌的口信，和保寬一起在村里傳遞正月鬧秧歌的消息。小鳳姑姑已經(jīng)有兩年沒回村了。蹦兒去敲小鳳姑姑的門，敲不開。小鳳姑姑在窯里面隔著窗子對蹦兒說：“蹦兒，去讓你大大來請我，不然我不出門，我這輩子也不見他了！”

蹦兒沒聽清楚。“你說什么？”

“叫你大大來！”

蹦兒撓撓頭。從前在村里，小鳳姑姑最是疼他，一看見他，就要摟著他到處轉(zhuǎn)，一轉(zhuǎn)就是大半天，直到媽媽喊他回家吃飯，有時(shí)他和小鳳姑姑一起吃了飯，還要在小鳳姑姑的懷里睡上一覺才回家。小鳳姑姑親他，把他的臉蛋兒含在嘴里啃，直啃得他掉出眼淚來才算消停。小鳳姑姑嫁到城里去了，今年她是自己開著車回來的，一回來就把自己一個(gè)人關(guān)到窯里不出門。

小鳳姑姑的大大，蹦兒該叫三爺，三爺以前看見小鳳姑姑他們一伙張羅鬧秧歌，就把臉陰沉下來吼叫：“鬧甚哩！能抵吃哩還是能抵喝哩！”等小鳳姑姑出嫁了，三爺一到臘月就打問小鳳姑姑能不能回村來鬧秧歌。有一天，他在村里看見蹦兒，把蹦兒叫住說，“蹦兒，你回家給你大大說一聲，三爺一滿老的不行了，三爺也要風(fēng)風(fēng)光光坐在臺子上，看你大大和你姑姑他們鬧秧歌！”三爺不久就歿了。

蹦兒敲不開小鳳姑姑的門，只好回家搬他父親。

蹦兒繃著臉說：“老艄爹，小艄兒請不來坐船的婆姨。”

母親說：“孩兒呀！你那點(diǎn)小面子哪里能請得動她！讓你大大去請她，順便讓她年三十到家里來吃飯，看她來不！”

父子倆就去請坐船婆姨。那院子又在陽畔坡上，沒有院墻，一進(jìn)兩開的窯洞，里外都被三奶拾掇得干干凈凈。三爺生前也是個(gè)木匠，又帶出許多木匠徒弟，所以常家溝的窯洞上大都裝著雕花的門窗，樣式是那樣考究，始終讓后來的木匠贊嘆不已;三奶以前時(shí)常得意門窗上的花朵，說一朵花就是一個(gè)姑娘，所以常家溝的女子生得一個(gè)比一個(gè)俊俏。

蹦兒隨父親走進(jìn)小鳳姑姑家的院子，忽聽得父親吼起歌來：

“上一道那個(gè)坡坡吆，下一道那個(gè)梁哎！

想起了那個(gè)小妹妹哎喲喲，我好心慌哎嗨嗨！

你在那個(gè)山上唻，我在那個(gè)溝！

咱夠不上那個(gè)拉話話哎喲喲，招一招手哎嗨嗨！”

三奶把中間的窯門打開，撩起門簾，把父子兩個(gè)讓進(jìn)客間。小鳳姑姑還是貓?jiān)诶镩g不出來。三奶只顧忙著給蹦兒找東西吃。

蹦兒聽見小鳳姑姑在里間說話了。

“永昌哥，你來了！”

父親回答：“噢！來了！”

小鳳姑姑說：“你看見客間柜子上放的袋子沒有？”

父親左看右看，說：“看見了?！?/p>

小鳳姑姑說：“那是一套衣裳，你把它換上！”

父親走過去翻開袋子，里面裝著一套秧歌服，里里外外，一共八件。父親看著喜歡，提上袋子到另一間窯里換了衣服出來。蹦兒看見父親穿著秧歌服，滿臉放光，一身的精氣神兒。

“好了嗎？”姑姑問。

“好了?！备赣H回答。

聽見里間的門“吱扭扭”響，小鳳姑姑出現(xiàn)在里間門口，一身兒水紅套裝，水紅繡鞋，胸前繡花兜肚，衣袖間飾著白色的毛邊，一根麻花辮子從鼓鼓的胸前耷拉下來，直到腰間。蹦兒一下子想起來了，小鳳姑姑以前抱著她，常常拿起她的麻花辮兒撩他的臉，撩得他不停地笑，笑得喘不過氣來。

蹦兒聽說過，小鳳姑姑的身材就是人們常說的“水蔥蔥”身材，村里的“水蔥蔥”女子多了，但誰也比不過小鳳姑姑的好看。蹦兒還在寫作業(yè)的時(shí)候試著描寫過小鳳姑姑的美貌，但怎么也想不起村里人是怎么形容來著，就用了一句現(xiàn)成的詞“貌美如花”，但他又記起了村里人形容小鳳姑姑的眼睛，叫“一對兒毛眼眼”，他以前就叫她“毛眼眼姑姑”，所以他把作業(yè)修改了一下，句子最后就造成了這樣：

水蔥蔥身材誰人能敵？

毛眼眼姑姑天下無雙！

小鳳姑姑有兩年沒見著蹦兒了，她把蹦兒抱起來，摟得緊緊的，蹦兒覺著她的身子在微微地顫著。

小鳳姑姑把蹦兒放在地上，直起腰，和父親對視著。蹦兒聽著他們開始對話，聽出那是秧歌場子里的幾句道白。

父親說：“兀那婆姨，你打扮好了沒？”

姑姑說：“好了?！?/p>

父親說：“你描畫好了沒？”

姑姑說：“好了?！?/p>

父親說：“你臭臭（撲粉、灑香水）好了沒？”

姑姑說：“好了！好了！就好了！”

父親說：“起身嘍——！”

二人手搭手出了門外，三奶和蹦兒跟出門來。蹦兒倒是還記得父親教他的幾個(gè)招式，那些招式各有名堂，背起來實(shí)在叫人頭大。

父親一出門，就是一個(gè)“二起腳”，隨后亮起一個(gè)“金雞獨(dú)立”的門戶，對面小鳳姑姑手握扇絹，“噗”一聲張開扇子，還過來一個(gè)“見面扇”;父親一式“二郎擔(dān)山”，姑姑一式“跌腰起步”;父親一式“三腳不落地”，姑姑還一個(gè)“纏頭蓮轉(zhuǎn)身”;父親再一式“弓步得意式”，這時(shí)，就是姑姑在表演了，那一式叫作“含羞扇、整衣扇、偷看扇”，這一式叫作“懷抱月、風(fēng)擺柳、摘金環(huán)”，那細(xì)碎的步子就好像在水上飄著一樣，手中的扇子，旋、繞、纏、抖、顫、飄、揚(yáng)、甩、推、移，讓蹦兒眼花繚亂，目不暇接。蹦兒看過一本書，那書里面寫到了父親，也寫到了小鳳姑姑，說父親的表演是“剛、野、健、帥、穩(wěn)”，姑姑的表演是“柔、脆、俏、媚、羞”，誰能理解得了，誰又能知道那是怎么回事?。?/p>

這就是有名的二人場子，加上搬旱船，那可是這地方正月里的兩道大餐！

蹦兒覷見三奶突然抹起了眼淚，一個(gè)人退回到窯里去了。眼前分明靜悄悄的，蹦兒的腦海里卻場面齊整，鑼鼓翻天，仿佛自己正指揮著一班鼓樂，為父親和姑姑助陣。

父親和姑姑用一個(gè)招式結(jié)束了二人場子，蹦兒的腦海里也便鼓樂齊喑。父親和姑姑又在對視，姑姑突然身子一軟，伏在旁邊的一張石桌上抽泣起來。蹦兒納悶，走過去拍著姑姑的背，問她：“姑姑，你怎么了？”姑姑抱住蹦兒，哭得更厲害了。

蹦兒看看父親，父親不言語。姑姑站起來擦了一把臉說：“我沒事！要過年了，心里一時(shí)高興！”

三奶又把三個(gè)人招呼到窯里，桌子上放著一碟兒醉?xiàng)棧坏鷥汗献?，一碟兒炸麻花，一碟兒金橘，父親和姑姑換洗以后，和蹦兒一起在桌子前坐定。小鳳姑姑現(xiàn)在穿著家常衣裳，麻花辮子盤在頭上。蹦兒想，就算媽媽時(shí)常不見小鳳姑姑，她也能知道小鳳姑姑是怎樣穿衣裳的，她說小鳳姑姑“一天三換衣”。

三奶又端上來一碟兒肉丁腌萵筍，一碟兒綠豆芽拌豬耳，都是三奶入冬以后做好的，放在涼窯里預(yù)備著。三奶說，等一會吃正飯，鍋里還熱著一碗燉肉，一碗清蒸羊肉，還有一碟兒油糕，一碟兒小面桃，都是解饞的吃食。小鳳姑姑拿了兩只杯子，擰開一瓶酒，把酒滿上，和父親一人一杯。

姑姑說：“喝了！就當(dāng)妹子給你拜年！”

父親看著酒杯說：“多了?！?/p>

姑姑說：“是你多了，還是我多了？”

父親說：“都多了?！?/p>

姑姑不言語，一口把一杯酒喝了個(gè)底朝天。停了一會兒，姑姑說：“是你的多了，我的不多！”

父親也便一口喝干了杯子里的酒。

回家時(shí)，小鳳姑姑給了蹦兒一個(gè)大紅包。蹦兒謝過姑姑，對兩個(gè)人說：“你們今年能不能讓我也演一個(gè)小艄公？”

“去！”父親說?！澳氵€不把戲演爛包了！”

“哪能！”姑姑說?！熬妥尡膬焊诒捄箢^?！?/p>

蹦兒怕父親不答應(yīng)，就先將了父親一軍，“你就是不親我！”

父親說：“你再說！”

蹦兒說：“你多會兒給過我紅包！”

父子倆走出院子，小鳳姑姑站在鹼畔上照著，看他們要走遠(yuǎn)了，小鳳姑姑說：“蹦兒，你以前叫姑姑什么來著？再叫一個(gè)！”

“毛眼眼姑姑！”

“蹦兒，讓姑姑再親你一口！”

睡夢中還在吹的吹手

吹手常玉寬坐在椅子上，在暖冬的陽光下閉目養(yǎng)神。他剛剛給一個(gè)開張的門店吹完喇叭，手下的人在一旁收拾鑼鼓家伙。臘月正月喜事多，是吹鼓手最忙的時(shí)候。

保寬走進(jìn)院子，常玉寬睜開一只眼睛瞅了瞅，又把眼睛閉上。

“保寬，你放著鍋里的不吃，只瞅碗里的吃！”他曉得保寬在他身邊的臺階上坐下，曉得他勾著頭，瞇瞇笑。

“你今年跟工究竟掙回來多少？”他問。

“不到兩萬塊?！北挼吐曊f。

常玉寬仍用一只眼睛瞅了瞅他，慢吞吞地說：“你撐死也就掙兩萬塊那么多?？赡銜缘?，我的婆姨今年在家種地掙了多少？也掙了兩萬多。你是不是鍋里的不吃，只吃碗里的？”

那意思是說：我婆姨都掙了兩萬塊錢，你知道我掙了多少？他知道他說也是白說。保寬要能在地里刨出兩萬多塊錢，那他還叫保寬么！保寬一覺可以從白天睡到黑夜，如果沒人叫醒他，他還可以睡得更久。

保寬勾著頭瞇瞇笑著。常玉寬的婆姨一年要種兩畝地的洋芋，一畝地的谷子，一畝半地的玉米，還帶著一個(gè)兩歲大的孫子，那婆姨就是常玉寬家里的一頭牛?？墒侨绻鲋炷瓴缓?，她的功夫就白瞎在地里頭了，她像瞎驢一樣只管下死苦，從來不算這個(gè)賬。至于吹手常玉寬，他常常閉著眼睛吹喇叭，睜開眼睛說瞎話。

“你還不如跟我去敲鑼?！?/p>

從前，保寬跟著嗩吶班子去敲鑼，吹手常玉寬就告訴他，這世上別無出路，唯有跟著他敲鑼才是出路。但是幾天下來，他又對保寬說，“你還是去建筑工地打工去吧！”這樣，保寬一分錢的工資也拿不到，這幾天算是白忙乎了。

他們吹娃娃滿月、吹婚姻嫁娶、吹打埋死人，一個(gè)人被常玉寬吹上三次，這人就入土了。如果是婚姻嫁娶，嗩吶班子往往得行走幾十里路，把一個(gè)新娘“吹”出去，或者把一個(gè)新娘“吹”回來;路過村子要小吹，進(jìn)了村子要大吹。常玉寬先是睜著眼睛吹，隨后是閉著眼睛吹，人有時(shí)候以為他睡著了，但喇叭一點(diǎn)也沒跑調(diào);有一年冬天，保寬跟著他去吹打埋死人，他們圍坐在一起，因?yàn)橄铝搜鞖夂?，他們在旁邊點(diǎn)了一堆火，大約吹了有一個(gè)時(shí)辰，那死者的兩個(gè)兒子為了分家當(dāng)?shù)氖麓蛄似饋?，他們各自穿著白花花的孝服，廝打在一起，隨后就打到吹鼓手這邊來了?！霸劬拖Ａ税桑瑒e再吹了！”保寬這樣想著，但坐在椅子上蹺著二郎腿的常玉寬還在閉著眼睛吹，保寬真的以為他睡著了，他想把他弄醒，但是兩個(gè)打架的人已經(jīng)把他踹倒在地，他手里的鑼掉了，頭上的棉帽子也掉在了地上，骨碌碌滾到了火堆里，保寬爬起來忙著去撿他的帽子，常玉寬就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腳，仍然閉著眼睛吹著他的調(diào)調(diào)，保寬只好看著他的帽子在火堆里燒，拾起地上的鑼，又一直敲下去?！白屗麄兇蜓剑　背Ｓ駥掚S后對保寬說，“咱不吹誰給咱開工錢！盼他再弄死一個(gè)，咱就不去別處吹了?！?/p>

常玉寬買了一輛二手車，開著車到處去吹喇叭?，F(xiàn)在，商店開張要吹，娃娃考上大學(xué)要吹，起樓蓋房要吹，某人到某處去辦事，也要顧一班吹手把感謝信送過去;某人到省城開會，也要帶著他去吹一吹，還說有機(jī)會的話就帶他去國外吹。這世界仿佛就是常玉寬一夜之間吹出來的，離開常玉寬就轉(zhuǎn)不動了。忙的時(shí)候，常玉寬又想起了常保寬?！氨?，你還是跟我敲鑼比較有出路，你要好好敲！”保寬就又跟他去敲鑼，但是常玉寬的二手車常常陷在泥里動不了，他讓保寬去推，保寬推了幾次推不動，常玉寬又說：“你還是別處打工去吧！”保寬又白忙乎了。他在常玉寬這里沒找到出路，把別處的出路也耽擱了。

“要感謝黨，感謝政府，給咱送來這么好的日子——我過完年要到國外去吹。那里不像咱這里這么便宜，一開吹就是一套樓房。你跟著我還愁沒有出路？還愁找不到媳婦？”常玉寬說?！拔椰F(xiàn)在用人是招學(xué)徒，不像以前那么瞎吊搭。別人在我這里學(xué)，得兩年，你學(xué)就一年?！?/p>

保寬本來是帶著常永昌的口信，向常玉寬通報(bào)正月鬧秧歌的消息，常玉寬一說出路的事，保寬的心又飄飄然起來，把常永昌交代他的事忘到一邊去了。其實(shí)，就算保寬把話給他說到了，常玉寬也不會把保寬的話當(dāng)回事。

“你這兩天哪兒也別去，一有事我就招呼你?！?/p>

“噢！”保寬答應(yīng)了。

還是常永昌自己過來跟常玉寬說了正月鬧秧歌的事。常玉寬家里的門窗是常永昌一手做的，沒跟他算過工錢，常玉寬倒還記得這事，把常永昌讓進(jìn)窯里，忙著上煙上茶，保寬也跟了進(jìn)來。

常玉寬說：“永昌兄弟，我是個(gè)吹手，吹鼓手命窮，一張口吃不了兩家的飯，不能和你的手藝比。不過，我現(xiàn)在也還可以，出場費(fèi)是……三千！”

常永昌被他逗笑了?！澳阌质恰鰣鲑M(fèi)，又是招學(xué)徒，你識譜嗎？你不也就是瞎吹嘛！”

常玉寬自己也樂了?！艾F(xiàn)在不是都這么嚷嚷嘛！”

“正月村里鬧秧歌，你一個(gè)人出場費(fèi)就要三千塊，我上哪里給你弄去！只好另請別的嗩吶班子，三百塊都花不了。”

“周圍的吹手都是我的徒弟，有我在，他們誰敢吹！”

“那也好辦！”常永昌說?！霸圻@秧歌就不鬧了，是你常玉寬這里擱騰住了?！?/p>

“那這不是要我的好看嗎？我以后在村里還有活法嗎？”

“那你說該怎么辦？”

“鬧！鬧！”常玉寬沒有退路了，怏怏不樂地說。“我也就是說說，誰真把錢揣到我兜里我也不敢要呀！”

常永昌說：“我給你說個(gè)正事，咱今年不光是在村里鬧，還要到縣里去鬧。咱這秧歌現(xiàn)在是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是省里批的，上面還給咱撥了款，雖然沒多少錢，但也足夠吃一陣子了，也少不了你那一份?！?/p>

“那以后咱是不是不用那么忙就可以掙工資??！像鄉(xiāng)干部一樣？”常玉寬搞不懂非物質(zhì)文化是什么東西。“我記得，以前咱在村里鬧秧歌，三大大就嚷嚷‘能抵吃哩還是能抵喝哩！現(xiàn)在是既能抵吃，又能抵喝。世道真是變了！”

常永昌指著他說：“你以后肯定是個(gè)財(cái)主。凈想錢的事，想不發(fā)都不行！”

常玉寬想了想，今天的話繞來繞去，怎么凈讓常永昌牽著鼻子走了！

保寬坐在沙發(fā)上，沙發(fā)一頭放著一面銅鑼，估計(jì)是常玉寬的婆姨用來哄孫子的。“哐當(dāng)”一聲，常保寬不知怎么就把鑼敲響了。

“你這是敲的什么鑼呀！”常玉寬哭笑不得。

送喜婆婆

常永昌回家的第三日，把自己從縣城里買來的糕點(diǎn)分作幾份，打發(fā)婆姨和蹦兒挨個(gè)兒給老人們送去，拜個(gè)早年。自己拎了一份大的糕點(diǎn)，再裝上那盒治療腦梗的藥，去看望大奶。

天氣從昨天下午開始就一直陰沉沉的，據(jù)當(dāng)?shù)氐奶鞖忸A(yù)報(bào)說，今天要迎來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再有兩天就過大年了，過年要是不下一場大雪，人心里怪不舒服。瑞雪兆豐年，瑞雪滋潤了人的心！

趕常永昌出門，雪花就飄了起來。

“好雪！”

常家溝，在溝里，進(jìn)了溝，在墕里。墕像一張簸箕，常永昌住墕頭，大奶住墕尾，墕頭是新修的大路，墕未連著當(dāng)年進(jìn)村的小路。兩家人中間隔著一道溝，可以遙遙相望，行走起來還得半天工夫。春夏時(shí)節(jié)，村里樹木繁茂，村莊掩映其中，偶有人來，鳥語人聲，不見其蹤?，F(xiàn)在，冬雪流銀，看那村莊，又別是一番景象。

常永昌踏雪來到院子里，院子樹枝圍欄，里面有石板雞窩，羊欄啥的，旁邊還有一盤碾子，幾畦園子，圍欄外有一盤磨石。大奶窯洞上的窗紙是去年糊上去的，門上掛著厚厚的門簾，旁邊還有兩孔窯洞，門上掛著鐵鎖，卻沒有鎖住。

“大奶！”

沒人應(yīng)聲。常永昌掀起門簾進(jìn)去，大奶窯洞的墻壁是泥糊的，光線本來就不足，加上陰天，窯里更加陰沉。常永昌先看見窗前炕上鋪著毛氈，被褥整齊地疊在炕角，隨后看見里面灶臺上擺著一溜兒高粱秸盤子，盤子里盛著糕角，黃饃饃，小面桃，都擺得整整齊齊的。這都是過年的吃食，須得上碾子上磨，要花費(fèi)大奶很多的時(shí)間和精力才能做出來。常永昌眼睛一熱，他是吃著大奶的年飯長大的。

常永昌把自己帶來的東西放在大奶的炕上，再放上兩百塊錢。他又看見地上放著一個(gè)墊腳的木墩，這個(gè)木墩也是他小時(shí)候用過的，他無數(shù)次踩著木墩上炕下炕，現(xiàn)在大奶也踩著它上炕下炕;又見窗前炕上放著一個(gè)針線笸籮，一雙補(bǔ)了一半的棉襪子放在笸籮里。

常永昌想，大奶應(yīng)該是去誰家串門了，因?yàn)橄轮?，就留在誰家走不了啦！過一會有人會把路清掃開來，把大奶送回來。

因?yàn)榇竽滩辉诩?，常永昌也不知道她的兒女們有幾個(gè)回來和她一起過年。

又待了一會，常永昌踏著雪回家去了。

第二天，雪停了，天還陰著。一家子遲遲才吃過早飯，常永昌準(zhǔn)備著年夜的食材，母子倆里外打掃，又翻弄著對子和窗花，對子是現(xiàn)成的，窗花卻只有一個(gè)小樣。家里的窗花，年年都是大奶親手鉸好了送過來的，大的有“魚戲蓮花”“二龍戲珠”，小的有“猴子獻(xiàn)壽”“老鼠招親”;大奶把鉸好的窗花一堆兒抱過來，先讓常永昌的婆姨挑了，然后才送到別處去。

母親讓蹦兒去大奶家取窗花?！跋卵┞坊?，別讓你老奶自己過來，小心跌著，你也要小心走路！”

蹦兒走了沒一會就回來了。

“老奶不在家?！?/p>

常永昌的心“咯噔”了一下。

“你老奶家的門開著嗎？”

“開著。”

“你看見我放在她炕上的東西了嗎？”

“看見了，原放在那里。”

“不好！”常永昌的心跳得更快了。他吩咐蹦兒挨家去尋找大奶，自己再到大奶家去查看。

蹦兒找了一圈不見人，向大大回了話。這時(shí)，保寬、玉寬、小鳳等許多人都趕了過來。常永昌向眾人詢問：誰最后看見過大奶？有人說，就昨天上午還看見過，大奶向人打問村里都有誰回家過年了。大家翻地址，查手機(jī)，亂成一團(tuán)。有人翻到了大奶的手機(jī)號碼，卻又打不通。保寬又翻到了一個(gè)號碼，是大奶其中一個(gè)兒子的手機(jī)號碼，大奶的兒女都在烏魯木齊打工。保寬把電話打過去，不通。小鳳再打，還是不通。這地方本來就偏僻，加上冰雪覆蓋，無線信號不弱才怪！保寬往墕頭上去打電話，通了，電話里有一個(gè)女人操一口“洋話”，嗚里哇啦！保寬一句也聽不懂。常永昌和小鳳他們也從雪地里趕到墕頭上，有人想起來了，大奶的兒子找了個(gè)外地女人，她的口音村里沒人聽得懂。

他們就到處喊，到處找，山里洼里響成一片。

冬天日子短，加上陰天，天早早就黑了。大家聚在一起，束手無策。

常永昌讓婆姨在家里做了飯，留著大家一起吃，一起想辦法。最后，辦法想出來了：得有人留在墕頭高坡上，保證手機(jī)能接通，希望和大奶的兒子通上消息。

第一個(gè)是保寬，常永昌的婆姨給他找了一件棉大衣穿上，揣上手機(jī)，拿著手電筒，往墕頭高坡上去了，其他人在常永昌家里等消息。保寬在高坡上站了有一個(gè)時(shí)辰，帶著一團(tuán)冷氣回來，渾身哆嗦，半天連話也說不出;第二個(gè)是常永昌，一樣的裝束，在高坡上又站了一個(gè)時(shí)辰，沒有消息;第三個(gè)還是保寬，別人要去，他搶著去了。他在墕頭上站了許久，常永昌也跟了上來，要替換保寬時(shí)，電話通了，大奶的兒子說，大奶沒到烏魯木齊來。其實(shí)村里人也都想到了，那么遠(yuǎn)的路，大奶如何去得！大奶一個(gè)大活人，就這樣不見了。

小鳳和常玉寬他們開始發(fā)動各自的汽車，帶著人往大路兩邊去找，車燈照著前路，看見的只是白花花積雪，卻看不見一個(gè)人影兒。

這里是常家溝，溝里有一個(gè)難熬的夜晚，冰雪鎖凍著不祥的氣息！

天亮了，是個(gè)晴天，雪有二寸來厚，空氣冷颼颼的。大家繼續(xù)山里洼里找大奶。常永昌的婆姨帶著蹦兒往墕尾那邊的小路上找，她對蹦兒說，她突然想起應(yīng)該往墕尾那邊偏僻的小路上找一找。“要是咱娘倆這回找過去，還找不到你老奶，怕是再也找不回來了！”

墕尾那邊盡是坡洼地，一條彎彎的小路被冬雪覆蓋著，向遠(yuǎn)處延伸。蹦兒拿了一把鐵锨，在前面開路。他們娘倆一路找過去，再找回來，婆姨細(xì)細(xì)地查看著，許多蹤跡都被冬雪和枯黃的蒿草遮掩著。婆姨在一段小路的坡洼地里找到了一個(gè)窟窿，那個(gè)窟窿離小路較遠(yuǎn)，又在蒿草下面，所以沒人會在意。娘倆撥開蒿草，蹦兒叫了一聲“老奶！”

窟窿里傳出一個(gè)微弱的聲音。

那個(gè)窟窿不深不淺，不大不小。山野里有許多這樣的窟窿。

保寬拿著手電筒，眾人用大麻繩把他從窟窿眼里放下去，保寬從窟窿里把大奶抱了上來。

“奶呀！”

常永昌放聲大哭。

常永昌背著大奶回家，一群人跟在后面哭。

大奶伏在常永昌背上問：“永昌，我還活著？”

“活著！”

“年過了沒？”

“沒哩！今兒就過年了！”

“我的窗子還沒糊哩！好多生活還沒做！”

“你還……惦記這些！”

“永昌！”

“嗯！”

“你看我……死都死不到個(gè)正當(dāng)?shù)胤剑o娃娃們添了大麻煩！……不要讓眾人傳出去！”

大奶是去路上照看回家過年的人了，她沒往墕頭大路上走，往墕尾小路那邊去了。

大奶走路不穩(wěn)當(dāng)，墕口上風(fēng)大，風(fēng)把大奶吹下了坡洼，大奶在坡洼骨碌碌滾，再一掙扎，人已經(jīng)在窟窿里邊了。

有人歿了，是眾人哭著送他入土的，大奶是眾人哭著把她從墳?zāi)估锢鰜淼摹?/p>

蹦兒從老奶那里抱了一堆兒窗花出來，往各家去送。所以村里都有誰回家過年，蹦兒最清楚。

蹦兒幫著大大媽媽往窗子上貼窗花，嘴里數(shù)著一串名字：“猴娃子、留定兒、狗狗、毛蛋兒，還有安妮姐姐、麗芝姑姑，還有象國叔叔，他們都回來了！”

他們都去看了老奶，喜婆婆再有一天就八十一歲了，一切安好！

責(zé)任編輯：王彥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