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時代那么美

林清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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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響我人生最深的一段歷程，應(yīng)該是在讀高中的時候。

上學時，我看到隔壁的同學在哭，我就問：“喂！為什么哭呀？”因為我念高中已經(jīng)很少哭了。他說哥哥昨天掉在海里死了！那時我聽了很震撼，因為小時候一直以為自己的生活很悲慘，沒想到我四周的環(huán)境已經(jīng)那么差，還有比這更差的，這些人就是漁民，另外還有鹽民。那時候鹽田都是政府經(jīng)營的，這些鹽民領(lǐng)很少的工資，而且工作非常辛苦。以前曬鹽不比現(xiàn)在，鹽都是用人挑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完全自動化了。所以當時生活很悲慘。那時我想，原來還有更悲慘的人，我應(yīng)該要替他們講話，為什么這個社會上都沒有他們的聲音！

另外一個原因就是，希望能夠替他們發(fā)聲之外，還希望人與人之間可以溝通。因為生活在不同環(huán)境的人是很難溝通的，不僅是大人，小孩也一樣。我讀書時，還有省籍的意識，他們會分外省人和本省人，外省人還分這是眷村（軍營家屬住地）的、那不是眷村的。然后這些人之間不太容易交朋友，因為背景、思想、行為的不同。我想，為什么會有這么大的差別？原來就是人與人之間溝通上的障礙。

所以那段時間，我立定志向要寫作。我想要做一個作家，第一個條件就是要讀很多書，第二個條件就是要思考?？墒?，以那時臺灣的教育環(huán)境，沒有條件讓你在高中時讀很多的書，也沒有機會讓你每天思考。所以那時上到高二，我?guī)缀踝兂蓪W校里的一個怪物，因為我每天都會跑到海邊去散步、去思考，思考人類的前途。大家都覺得這個小孩怎么如此奇怪。

那時候我讀了很多課外書，曾經(jīng)立志要把學校圖書館的書，從第一本看到最后一本，所以每天都跑圖書館，什么種類的書都看，每天做筆記，當然內(nèi)容不一定全能吸收，可是那時的我就是認定，一個作家就必須懂得那么多，所以拼命看書。當時我對作家沒有“概念”，認為作家就是寫文章的，可是哪里有那么多文章可以寫？而且你一定要每天寫，那就一定要有很多資料，而這些資料從哪里來？一定是從讀很多書得來的。所以在高中時，我讀了不少課外書。剛開始時，我非常吃驚，這種吃驚就是覺得這些書為什么這么好看？除了學校的圖書館之外，我又到外面借回很多書籍。有許多書我從第一個字抄到最后一個字。因為那時沒有復(fù)印機，借來的書只好抄，抄的時候，底下墊好幾張復(fù)寫紙，抄完以后裝訂，再賣給同學，這樣我就把錢賺回來了，而自己也保留了一份。

那段時期，抄了很多作品，這些作品非常深刻地感動著我，我想與我童年的生活背景有關(guān)。

因為這樣，我非常喜歡讀書；也因為這樣，我的功課很差，差到什么程度呢？我念高中二年級時，第一個學期結(jié)束，放寒假回到家里，我爸爸收到我的成績單，在飯桌上打開來看后，對我說：“還不錯嘛！有一科藍色的?！?/p>

而且這藍色就是美術(shù)科——60分，其他全都不及格。爸爸媽媽一直到現(xiàn)在還搞不懂，我是我們家的小孩中最愛念書的，每天回到家里就是關(guān)在書房里，可是成績卻是我們家的小孩中最差的，我哥哥姐姐的成績都不錯。我媽媽覺得很奇怪，懷疑我是不是頭腦有問題，花了那么長的時間讀書，可是卻讀到這個樣子。但是他們也不忍責備我，因為我實在已經(jīng)太用功了。

因為喜歡讀課外書，所以學業(yè)成績一落千丈，學業(yè)成績不好，學校老師看不起，不但看不起，而且態(tài)度也不好。常常因為很小的事情，老師會罵我，我不服氣就反抗，他們便不高興。結(jié)果到高二，我已經(jīng)被記兩大過、兩小過、留校察看。他們不準我再住在學校宿舍，怕我會影響其他同學的情緒和操行。所以我讀高中二年級和三年級都在校外租房子，住過屠戶的家、住過雜貨店……

爸爸媽媽很傷心，為什么這么愛讀書的孩子會受苦刑到這步田地？他們無法理解，常常問我到底要做什么？為什么書讀得這么爛？我說我要當作家。他們說作家是做什么的？我說作家就是寫了文章以后寄出去，錢就寄來了，不是很好嗎？我爸爸認為那是絕不可能的，天下哪有那么好的事？

那時候我的人生已經(jīng)快完蛋了，因為我覺得已經(jīng)沒有什么指望了。我想說不要念書，回到鄉(xiāng)下去種田，一邊種田，一邊發(fā)展我的寫作事業(yè)?？墒前职謰寢尪紙詻Q反對，因此考慮讓我轉(zhuǎn)學。

可是后來我并沒有轉(zhuǎn)。為什么呢？因為在我高中二年級下學期，幸運地碰到一位很好的語文老師兼導(dǎo)師。他的名字叫王雨蒼，北大畢業(yè)，已經(jīng)一把年紀了，是從公立高中退休后到私立高中教書的，因為教書是他的興趣。

在我被人看不起的那段時間，他對我非常好，可以說是這個世界上第一個鼓勵我寫作的人。他那時問我到底在干什么，我說我想當作家。他聽后嚇了一大跳，因為他教書多年，也沒聽到有學生想當作家的。他問我為什么，我說我要為沉默的大眾發(fā)聲，要促進人跟人之間的溝通。他聽了很感動，覺得我年紀那么小，志氣卻那么大。于是他一直鼓勵我，要我即時開始做準備。

在那個時候，我每天寫一兩千字的文章，這也是當時唯一支持我繼續(xù)讀書和活下去的理由。寫了一段時間之后，因為投稿常見報，在學校里漸漸出了名。那時我的文章常被登出來。文章刊登在那些不得了的報紙上，讓大家都覺得很驚訝，開始對我另眼相看。

因為這樣，我常代表學校出去參加作文比賽，每次都得獎。好幾次還得到臺南市作文比賽一等獎。老師也開始善待我，他們都知道我要當作家，大學考不上也沒有關(guān)系，所以從那時候開始，也沒有人逼我要好好讀書。

我想這一段時期對我后來的影響非常大，因為如此，我差不多在高中時期就放棄了考大學的念頭，認為我應(yīng)該好好寫作而不要考大學。那時校長還把我叫去，告訴我不用報名了，因為報名費要140元，他說：“你干脆把那140元省下來，買西瓜請同學吃好了！”

我說我還是要赴考，至少要給爸爸媽媽一個交代?？墒悄菚r候我已經(jīng)非常確定我的志向，那就是將來要做一個作家，即使沒有考上大學，仍然會繼續(xù)寫作，不管身處什么情況。

當然，第一年我就名落孫山。我爸爸賣了家里的一塊田地，籌了一筆錢。他把我叫去，說：“你沒有考上，我知道你很難過，現(xiàn)在這里有3萬多塊，我聽說臺北有一種補習班是保證班，你繳了錢就保證一定考上。你把這筆錢繳去保證班吧！保證班一年8000塊，繳了學費，你還有余錢可以在臺北生活?！眅ndprint

于是我?guī)е?萬多元來臺北，在補習班門前徘徊了好幾天。因為我這輩子從來沒有拿過這么大的一筆錢，這3萬多塊繳進去，實在太可惜了！繳給別人花還不如自己花。我自己要怎么花呢？那時我想，3萬塊，如果一個人拿來過一年，綽綽有余！因為一個月花2000多元，在當時來說已經(jīng)很不錯了。

那時不知哪里來的勇氣，我及時做了一個決定，我不要補習，我要把這筆錢拿來進行一次旅行，因為我在高中時就想去了解別人的生活，可是自己經(jīng)驗缺乏。所以我就想去一些地方旅行，了解當?shù)氐娘L土人情，那對我的寫作會很有幫助。

我便開始計劃一年的旅行，到澎湖住一個月，去梨山一個月，去南臺灣、東澳、南澳、蘇澳、山地部落、礦坑、牧場……環(huán)島旅游了一年，這3萬多塊還沒花完，因為我住很便宜的地方，或者在當?shù)卮蚬ぁ?/p>

那一年，我一邊旅行一邊做筆記，覺得生命變得很豐富。那時我有一個月住在海邊，每天到海邊散步，回到住的地方常喝茶，覺得人生真是幸福，因為在我高中畢業(yè)之前，簡直不敢想象可以這樣過日子。這時候完全處在一種非常平靜的心情之下，可以做一些自己喜歡的事。一直到現(xiàn)在，我仍然很喜歡自己跟自己對話、自己同自己思考。去梨山時，我發(fā)現(xiàn)梨山在招募采水蜜桃的工人，日薪40元并供膳宿。我覺得這個工作不壞，就去做工，吃住了一個多月，一直到水蜜桃采收完后才下山。

那一年，對我的影響實在太大了，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眼界突然被打開了，原來世界這么廣大，和我以前所想的完全不同。對一個高中生來說，獨自旅行一年，那種感受非常強烈，刻骨銘心。此外，它讓我比較真實地認識別人的生活。

不過很悲慘的是，那年考大學又落榜了，但是我一點也不覺得遺憾，因為這種交換對我來說，實在很可貴。

第三年，我為了不辜負爸爸媽媽的期望，我經(jīng)過努力考上了世界新聞?？茖W校?？忌弦院?，我爸爸放了一串鞭炮，慶祝我終于金榜題名。

那一段時期的經(jīng)歷對我的影響很大，使我確立自己寫作的志向。對旁人來說，寫作也許只是他們的興趣，可是對我來說卻不同，我一開始寫作的動機就是希望為這個世界寫作，為這個世界的人寫作。

我認為一個寫作的人就是要在人潮里做逆流。當這個世界都被污水弄臟的時候，我即使只有一滴清水，也要拿來清洗這個世界。

我的少年時代那么美，那么真實。那一段歲月里，我想，我基本的人格與風格都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