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永利
起風(fēng)的時候,不適合在海邊長待。風(fēng)有時候沒有方向,它隨便那么一吹,就把一個人的身心都吹涼了。
風(fēng)往海里吹,陸地的溫暖氣流會沖撞我的軀體,可是我張開雙臂,卻怎么也攔不住溫暖逃逸的腳步;風(fēng)往陸地吹,整個海洋的孤獨氣息便都向我撲來,我抱緊自己,可是孤獨無孔不入,輕而易舉地就攻取了我的心。
這風(fēng)并未冷到骨髓深處,它用尚未泯滅的一絲暖流告訴我,趕快離去。風(fēng)越吹越大,潮水越漲越高。我慢慢向大陸深處撤退,好去世間尋找溫暖。這風(fēng)來自哪里?我抬頭看見一彎孤月,熠熠生輝的月光,清寒無比。
原來,月亮在茫茫宇宙中也會孤獨。有時候,它帶著螢火一般的微光過來敲門,那是遠在幾億光年之外的星星寄來的問候。太遠了,光長途跋涉,行走了幾億年才把信送到;太遲了,那顆星早在某次碰撞中灰飛煙滅。只有太陽光最近,可是地球還來搶奪。月亮太孤獨了,它太需要取暖,以至于連仇恨也顧不得,它用萬有引力去叩地球的門扉,潮起潮落,年年月月,掙扎從未止息。
我也太孤獨了,就像天水相接處的那名漁夫。天空和海洋是兩頁天書,我搖著孤舟在波浪寫成的字里行間浮浮沉沉,顛沛流離。我想知道,蒼天塑造我這個人有什么用意,我更想知道,他給我安排了怎樣的故事,等著我來出演。我想問問蒼天,為什么畢業(yè)之后,我的情感田野遭遇到青黃不接的季節(jié)?這是要懲罰我,怪我當(dāng)初不夠珍惜嗎?
四個月以來,我在自己影子的攙扶下,在蒼涼的人海中航行。我的影子纖細如稻草,這是唯一救我于孤獨的稻草??!我的大門敞開,沒有一個人前來探望。所有人都緊緊看守著身體的每一處出口,防止我這路人窺見他們心中的秘密。他們吝嗇得不讓一絲溫暖漏出去,害我整日整夜地打哆嗦。人皮啊,是世上唯一一睹密不透風(fēng)的墻!我被銅墻鐵壁包圍,所有掙扎都是徒勞。人海茫茫,我的孤獨亦如那名口渴的漁夫。整個海洋的水都被冷漠之鹽浸染,沒有一滴水搭救他。
頭腦里不斷地調(diào)出往日校園里的溫暖回憶,希圖通過懷念得以自救,逃離出孤獨之島。我時常想念他們,一想起來,我就拿出手機看空間。越看越想,越想越看,漸漸地,手機也成了我的稻草。那些四散在天涯的朋友們都去了哪里?他們在那些角落里是熠熠生輝,還是黯淡無光?是如我一樣平常,還是光芒萬丈?
因不堪忍受孤獨,我辭去了廣州的工作,在母校南門找了一家小公司。每天,我都沿著母校的圍墻,在宿舍與公司之間來回。每次路過大門,我都倔強地背對她。出來的人再也進不去了,我是被時光推到外圍的人,圍墻里有我最珍貴的記憶,那里都是溫暖。我不能貪戀那溫暖,如今的境況太不堪,回憶之暖和眼下之寒交匯,我的心會生發(fā)狂風(fēng)暴雨??!落魄的我太脆弱,不敢看那物是人非的夢之城。
孤獨感侵蝕的時候,消沉的時候,開心的時候,就給幾位好友發(fā)消息,不管他們是否回復(fù)。這是我和時光的肉搏之戰(zhàn),我會進行到底。可是,我常常感到力不從心。潮水把一條魚拍到沙灘上,帶著其他的魚退遠了。那條魚望著遠去的海水,心中滿是孤獨與絕望,它奮力地拍打尾巴,可是怎么也追不上時光的背影。魚的驚惶就是我的驚惶,走遠的時光就是流逝的時光,從此以后,他們的時光里不會留著我的位置。如果不回頭,沒有人會突然想起我,會給我打一通電話,聊聊同學(xué)近況,說說眼下遇到的艱難。面對滾滾而來的生活,每個人都拼盡了全部力氣,卻依然掙不夠生存于世的物質(zhì)資本。世間的掙扎耗盡了身體里所有的精力,我們都沒有余力再回想過去。慢慢地,悄沒聲息地,一些人退出了我們的生活,往事落滿塵埃。
走過許多路,遇見許多人,我們的腳印留在路上,都想著多少年后再回頭看看,可惜才走遠,時光之潮就洶涌而至。我求它手下留情,不要把我們的痕跡抹去,可是它置若罔聞,只用風(fēng)的猙獰咆哮來回應(yīng)我。經(jīng)過許多事情之后,我沒有像別人那樣變得勇敢,反而多了許多擔(dān)憂。很多情誼經(jīng)過我的生命,照亮一段路,然后消散如煙。我怕了,越是珍惜就越怕失去,越怕失去,就給結(jié)局下了越多的讖語。
我獨自一人走在海邊。這里的每一個意象都撩撥著我的思緒,每一種思緒都歸到同一個命題,那就是不愿失去珍貴的感情。最后離開時,我把目光送往天盡頭,那里有一座孤島,在潮水的沖擊下,它巋然不動。那就是我的烏托邦,所有的時光到那里都要繞行,每個登上島嶼的人都不再離開。所有人都是莫逆之交,越來越多的人登上島嶼,最后,詞典里的“過客”一詞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