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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 英

      2015-07-21 14:53:16徐漢平
      山花 2015年12期
      關(guān)鍵詞:大黑鯰魚老槐樹

      徐漢平

      石 英

      徐漢平

      鯰魚嬸家的黑豬是駝背叔變成的,我不相信,盡管那時我還不足五歲。這怎么可能呢?我天天看著,那只小黑豬是在我眼中長成大黑豬的??纱笕苏f,駝背叔在村后天鵝山摔死后,就變成了黑豬。這事兒,不過是我們姚莊許多事情中的一件。那些破事兒相當糾結(jié),也相當扯淡,在姚莊那方小天地勾連在了一起?,F(xiàn)在回頭看去,依舊撲朔迷離,讓人想不明白。柳叔說,想不明白的事,最好學會忘記。

      鯰魚嬸的豬圈在我家房前,也是她自家的房前。我們這座老屋子,在村子中央一棵老槐樹下面,五間兩伙廂,是姚莊最大的屋子。不過,那兩伙廂只剩破架子了,樓板已掉光,屋檐上也開了一個個天窗,早已沒人居住??梢哉f,這也是姚莊最破敗的屋子。有段時間,夏天的傍晚,老屋里飛出許多白蟻。那白蟻見木頭就咬,我家間底的板壁也讓它們啃咬光了,換成了蔑籬。蔑籬那一邊,就是鯰魚嬸家的間底。間底也就是臥室。太陽即將落山了,村子一派昏黃,那些白蟻就從棟柱腳、棟梁頭或者別的隱秘處爬出來,源源不斷地爬出來,然后結(jié)隊成群地飛出黑洞洞的窗口,飛過屋前的石砌道坦、低矮的茅草豬圈,消失在了蓬蓬勃勃的老槐樹里。

      白蟻起飛時節(jié),老槐樹上的喇叭便唱起革命歌曲來。這是姚莊唯一的喇叭,它挨近我們五間兩伙廂老屋,住戶們就有點兒自豪。其實,住戶除開我們兩家,也只有五保戶香梅老娘了。我哥看起來確實挺自豪的,他比我大一歲多,瘦猴樣,個子跟我差不多。喇叭一響,他就爬上道坦前的照屏墻,吊起嗓子大聲喊道,開唱啦——。那時節(jié),村上好聽的并不多,除了鳥的鳴叫,也就喇叭歌曲了。那些飛來飛去的鳥兒,啾啾、咕咕、嘀哩、嘰嘰喳喳的,的確好聽。不過,相比之下還是歌曲更加動聽,有女聲,也有男聲。對于女聲,我已有點兒敏感,支楞著的兩只小耳朵里頭仿佛安了塊磁鐵,歌聲不是灌進來,是吸進來,然后滲了下去;眼目里則出現(xiàn)了掛著兩條長辮子的很好看的女子。也許我有些早熟,起碼比我哥早熟多了。記得當時,看見鯰魚嬸在槐樹下月影里擦身體時,我的目光閃爍幾下,就粘膩起來。她左手撩著灰色無扣圓領(lǐng)短袖衫前擺,右手拿著濕毛巾伸上去,很大幅度地揉擦。擦了上身,又拉開花短褲皮筋帶,擦下身。兩個奶子雖然讓灰色衣衫糊住了,卻仍舊高聳著一顫一顫的,看起來特別巨大;那下面也相當廣袤,有灘黑乎乎的地兒極其肥沃。那時節(jié),村上好看的也不多,除了鯰魚嬸擦身子,也只有天上偶爾飛過的飛機、殺豬的場景、透明的石英以及村后天鵝山上的火燒云。那火燒云,有時變幻著色彩,變幻著形狀,將村子渲染得酡紅。那酡紅有時又變幻著,讓人有了虛幻的感覺,顯出不真實來。

      通常,鯰魚嬸是在歌曲聲中喂黑豬的。她右手提著泔桶,左手揮打著面前的白蟻,屁股磨盤樣一閃一閃地往豬圈走去。要是隊長看見了,便喊,鯰魚嬸,給駝背送飯了啊。鯰魚嬸并不搭話,捷步走向豬圈,嘩地一聲將豬食倒在石鑿豬槽里。隊長是站在他自家道坦上喊的。我們姚莊的格局,由上坦、中坦、下坦組成。各坦排列著五六座房子,各各成了個半環(huán)兒。隊長的房屋在上坦,屋前的道坦坎老高,視線擦過我們中坦老屋子的屋脊,可以看見屋前半個道坦,以及道坦上老槐樹下的豬圈、照屏墻上的爬山虎。我們中坦老屋的道坦坎也老高,也可以看見下坦屋前半個道坦。鯰魚嬸提著空泔桶轉(zhuǎn)過身時,隊長就又喊,給駝背老公吃什么?鯰魚嬸依舊不予理睬,揮手打著白蟻走進了門洞。

      起初就是隊長說起的。鯰魚嬸的黑豬確實長得很快,別家的豬月長八九斤十來斤,鯰魚嬸的黑豬卻每月長三十多斤。長這樣快的豬,開天辟地以來都沒有,隊長說,肯定是駝背變成的,看他老婆忒辛苦,就變成豬,快快長膘子,好賣錢。后來,村里大人也都這樣說,是駝背投胎的,長得這么快,自盤古開天以來都未曾有過。

      我父母從不參與說這事,也從不提駝背叔。駝背叔不是我的親叔,姚莊都姓姚,父輩的男人比父親年少的,叫叔,年長的,叫伯。那天,駝背叔是在天鵝山挖石英時摔下來的。天鵝山矗立在村后,很陡峭,光禿禿的,一點也不像天鵝。駝背叔在山腰上摔倒后就滾下來,一直滾到天鵝湖左近,撞在了一塊巖石上,腦殼裂開,就死了。那時,政府收購石英,工余時節(jié)大人都上山挖采,挖采那種柱形的透明石英,透明度越高越貴。那段時間,家家戶戶的道坦上,東一堆,西一堆,盡是石英,太陽光照耀著,就滿村子閃閃發(fā)亮。面對閃閃發(fā)亮的石英,我就出現(xiàn)幻覺,幻覺里有駝背叔,也有我父親,他倆扭在了一起,還嗅到濃濃的血腥味。這種幻覺是在老槐樹下為駝背叔招魂時產(chǎn)生的,后來就常常出現(xiàn)。我至今尚未弄明白,當時鯰魚嬸有沒有懷疑我父親,盡管她后來說過,是一些親戚非要那樣弄。念佛先生顯然是應(yīng)了家屬要求,才對一根豎立著毫無表情的竹枝發(fā)話的。他一臉肅穆地面對竹枝說,要是你自己摔下來的,就別動;要是被人家推下去的就晃三晃。這自己是指駝背叔,這人家肯定指我父親了。那天,在天鵝山挖石英只有駝背叔和我父親,沒有第三人。幸虧那竹枝仍是毫無表情地絲紋不動,要是晃動了不知會發(fā)生什么大事情。盡管如此,我父母仍舊忌諱,從不提駝背叔,也從不提他變成了大黑豬。

      大黑豬是越來越大了,差不多有生產(chǎn)隊那頭黑牯那么大。

      姚莊就一個生產(chǎn)隊,隊里有三頭耕牛,那黑牯處在兩頭黃牛之間,不大不小。晚上,豬圈里蚊子多了,鯰魚嬸便將大黑豬放出來。在老槐樹下,大黑豬慢慢地走會兒,然后躺下來睡覺。也不是馬上就睡,尾巴晃一下,又晃一下,有時腦袋也晃幾下,還嗷嗷地叫一兩聲。也許讓蚊子叮咬了,叮咬得它嗷嗷叫。鯰魚嬸便開始燃驅(qū)蚊草,每次她都要燃一堆驅(qū)蚊草的。那煙霧一起,蚊子在潮濕的空氣里昏天黑地亂闖一會兒,便平靜了下來。

      我坐在一把小竹椅上,身后是老槐樹的根疤和樹洞。那樹洞特大,白天待里頭挺舒服的,晚上卻有蚊子。隊長曾說,駝背跟鯰魚嬸辦事兒,沒意思的,好比一根筷子在大水缸里攪乎。這話相當深奧,我百思不得其解。有一回,待在老槐樹的樹洞里,便茅塞頓開。駝背叔不但駝背,且瘦小,而鯰魚嬸卻碩大無比。有些難想的事兒,處在適宜的環(huán)境,點著了靈感也就不難了。

      燃起了驅(qū)蚊草,鯰魚嬸就開始擦身子。那木桶里的泉水,是從下坦的水井里挑回的。姚莊一點也不好,小山窩而已,就那窩冷水好,冬天溫暖夏天冰涼,挺宜人。也許有了那窩冷水,姚家祖先才就此結(jié)廬生息。男人可以在水井邊擦身,女人則不可,這是約定俗成的。月影中,大黑豬是個龐然大物,鯰魚嬸也是個龐然大物。我看著她那巨乳肥臀,忽然想起隊長那句話,目光頓時粘稠起來,竟有些臉紅耳熱。擦完身子,鯰魚嬸回屋子了,身上有水淌下來。

      過會兒,我也搬起小椅子回屋了。起身時,視線透過老槐樹的枝椏,遠遠的有一餅月亮貼在天際;樹下的大黑豬則鼾聲如雷了。通常,五保戶香梅老娘最后一個回屋子。雖然她已相當蒼老,臉色卻依舊比一般人白。她從未在道坦上擦過身子,也從不只穿短袖、褲頭,不知別處的膚色怎樣。夏天晚上,她總喜歡坐在老槐樹下,慢慢揮動一把褐黃色棕櫚扇子,在月色里看起來非常安靜非常古遠的樣子。

      大黑豬大得邪乎起來,有些外地陌生人也來看稀罕了,都說沒見過這樣大的豬。隊長說,這是鯰魚嬸的老公變成的。陌生人問,這怎么講?隊長就說道起來。我母親是個羸弱女人,膽子極小,駝背叔摔死之后那段時間,她眼白多一些的左眼,時常翻動著惶恐。逢著這樣的場合,她就遠遠地躲開了。隊長說,鯰魚嬸也認為是她老公變成的,這樣大了還舍不得殺掉呢。鯰魚嬸白了一眼隊長說,它是你爹。陌生人就笑。

      但豬終究是要殺的。

      屠殺大黑豬前幾天的傍晚,天鵝山上都出現(xiàn)了火燒云,一連數(shù)天都出現(xiàn)了火燒云。有時,彤紅的一片,火燒著一樣,熊熊烈火那樣的氣勢;有時卻分割成一塊一塊的,除彤紅,也有橙、藍、紫。隨著火燒云色彩的變化,道坦上那些石英也變化著顏色,感覺上有些詭異。事后,我回想起駝背叔摔死前幾天,那兒也都有火燒云。后來,發(fā)生大事之前,甚至死人之前,一連幾天那兒都出現(xiàn)火燒云。柳叔說,也許是巧合吧,據(jù)說火燒云能夠預(yù)測天氣,至于是個兇兆,倒沒聽說過。

      鯰魚嬸買來了香蠟紙。也許她真有那意思,以為大黑豬是她老公變成的了。殺豬時,主家是要舉行送行儀式的,不過也只是燒些燒紙而已,并不點香燭。儀式極簡單,屠工在白刀子進入之際,主家女人拿著一疊燒紙,從屋前道坦往外一路燒出去,嘴里說,啂,啂啂妮,去水南村頭做相公。重來復(fù)去,就這一句。那啂,豬的昵稱吧;至于為什么非要去水南村頭做相公呢?香梅老娘說,那是大地方,豬也喜歡大地方的。水南,在我的感覺里很遙遠,它是我們縣的縣城。那天,要不是發(fā)生了意外,鯰魚嬸篤定鄭重其事地又點燭又點香,然后虔誠地送大黑豬去水南村頭做相公??梢馔獾氖乱话l(fā)生,就弄得雞飛狗叫,整個局面全亂套了,哪里還能按計劃行事呢。

      殺豬是村里的大喜事兒,不但場面好看,全村每一個人還可以喝口豬血湯。這豬血湯,也不單是豬血,還有豬肺、大小腸子和槽頭肉。有的主家還加上幾片豬肝。都和在了一起,大鍋里煮著,湯香味美之后,一碗碗盛好,分送出去,全村每戶一碗。因此,逢著村里殺豬,孩子們就歡呼雀躍,好看之后還有好吃的。

      我哥特別喜歡看殺豬,凡是村里殺豬,他都要去看的。殺大黑豬時,我哥原本爬上了道坦的照屏墻,是我母親叫他下來的。我哥本性就喜歡爬高爬低,他攀爬確實厲害,爬上巖墻掏過鳥窩,有回竟然爬上人家的屋檐背偷梨吃,我母親并不怎么管他,也管不住。可那天母親卻翻閃著左眼的眼白,叫他下來,而他居然也就跳了下來。要是我哥蹲在照屏墻上看殺豬,就不會讓大黑豬拱下道坦坎。也有人說,也不是拱下去的。當時,大黑豬都差點上了殺豬案,不料垂死一掙扎就又落了下來,然后就往道坦外面逃跑。我哥慌里慌張地往后退,一腳踩空,就掉了下去。

      發(fā)生了這樣的事,一些人就愈加相信大黑豬是駝背叔變成了。不過除了隊長,其他人要么放在心里想想,要么私下里嘀咕,但不會當著我父母的面來說。這事兒又與駝背叔的死關(guān)聯(lián)起來。迄今我也弄不明白,駝背叔的死跟我父親到底有無關(guān)系。有說他們爭一窩石英,彼此推搡起來了。要是推搡起來,失手了不是沒有可能的。我哥摔死后,隊長說,駝背變成大黑豬,是來復(fù)仇的。

      也許大黑豬確實并非尋常之物。幾天后,它居然走掉了。

      以前,大黑豬是駝背叔變成之說,村上總有人不大相信,以為不過是開玩笑而已;大黑豬走掉后他們就打消了這個念頭。大黑豬懂事兒呢,知道人們要屠殺它,就走掉,就神不知鬼0不覺地溜走了。一般的畜生怎么會懂得只有人才懂得的事情呢?

      大黑豬是深夜偷偷溜走的。次日早晨,鯰魚嬸發(fā)現(xiàn)豬圈里沒了大黑豬。那石鑿的豬槽被豬舌子舔過了,舔得干干凈凈,露出黃黦黦的本色。鯰魚嬸心里咯噔了一下,但并沒有意識到大黑豬就找不著了,以為它因為饑餓而自找食去了。這些天它惹下人命攸關(guān)的大禍,給供食確實少了。因此,鯰魚嬸并不擔心大黑豬走失,擔心它出去糟蹋生產(chǎn)隊的莊稼。

      鯰魚嬸開始尋找。她并不嚷嚷,獨自尋找??纱謇镎疫^了,村子周邊的田地上也找過,未見大黑豬的蹤影。她急了,就哭了起來。得知原委,村上有人就幫忙尋找了。就像尋找馬航失聯(lián)的飛機一樣,擴大尋找范圍,擴大到周遭的山野。隊長說,這個駝背跑天鵝山去了吧,他在那兒摔死的,可能跑那兒去了。就差人去天鵝山尋找——尋了天鵝山的陽面,又去陰面的樹林里尋,尋遍了整座天鵝山,均不見大黑豬影子。

      大黑豬就這樣人間蒸發(fā)了。

      可沒過幾天村里有人卻發(fā)現(xiàn)了大黑豬。那人是在村子左邊一座叫鬼劍下的山上發(fā)現(xiàn)的。那人說,大黑豬比以前瘦了,它跑得很快,一下子就消失在了松樹林里。人們不大相信。那人在村上口碑不好,原本就喜好捕風捉影,蒙騙造謠。隊長也不肯信,說你看見的是鬼怪,不是駝背。隊長這樣說,是因了鬼劍下有個恐怖傳說。老輩人說,鬼劍下那個山洞里經(jīng)常有白衣裳晾出來,里頭有妖魔鬼怪??墒?,一個禮拜后有個老實敦厚的男人也發(fā)現(xiàn)了大黑豬。他是在天鵝山陰面的樹林里看見大黑豬的。他說,大黑豬確實瘦多了,還長出了銳利的獠牙。這老實人擔心別人說他造謠,就別出心裁地以樹葉包回了豬糞。他將樹葉翻開來讓人們看,嘴上說,大黑豬在那兒睡過,這豬糞就在那兒包回來的。大伙看這豬糞像砂糖一樣的,就說這不是豬糞,是牛糞。老實人紅頭漲腦地說,大黑豬吃的是草,拉出來的自然就像牛糞了。

      看見大黑豬的人就越來越多了。有說在那兒看見,有說在這兒看見,也跟尋找馬航失聯(lián)的飛機一樣,消息有些混亂。沒有看見過的人,就有些相信,也有些不相信。不論去下坦跳水還是在田地上干活,疑疑惑惑地多了個心眼。

      這下可不得不信了。

      有人在駝背叔的墳地發(fā)現(xiàn)了豬腳印,在我哥的墳包上也留有豬腳印。許多人都去看過,確實有不少豬腳印,千真萬確的事兒。村子就惶恐起來。大黑豬確實仍然健在,仍然在村子周遭活動著。香梅老娘說,真成精了,不知還會發(fā)生什么事呢。大黑豬的叫聲是香梅老娘最先聽見的。她在三更半夜聽見從對面山傳過來的大黑豬的嚎叫聲。后來我母親也聽見了。再后來,村里許多人都聽見了大黑豬的嚎叫聲。這嚎叫聲,有時是從村子后面天鵝山傳過來,有時從村子對面山傳過來的,還有從村子左邊或者右邊的山上傳過來。看起來,大黑豬神出鬼沒的,或前或后,或東或西,行蹤不定,變幻莫測,弄得整個村子惶惶然起來。

      我母親也看見了大黑豬??匆姶蠛谪i不久,她就發(fā)瘋了。

      她是在道坦那堆石英上看見大黑豬的。政府只收購兩年多石英就叫停了,幾乎每個道坦上都有許多廢棄的不怎么透明的石英。應(yīng)該說,我母親是幻覺。在幻覺里她不僅看見大黑豬,還看見了駝背叔。那天太陽光相當好,道坦上那堆石英光芒四射,很有些虛晃。她望著光芒四射且很有些虛晃的石英,就叫喊起來。先是喊大黑豬,接著喊駝背,爾后就大黑豬——駝背——大黑豬——駝背地哭喊起來。她的哭是被驚嚇的,她肯定相當恐慌,那眼白多一些的左眼里除了驚惶,還閃爍著紫色。那種烏紫爛色,讓人起一身的雞皮疙瘩。這時候,我父親還不以為他妻子瘋了,直至次日,我母親在頭發(fā)里插上一簇野花,然后跟著喇叭里的歌曲且歌且舞起來,才斷定是發(fā)瘋了。

      對那堆不怎么透明的石英,我好生奇怪。母親怎么會在那兒看見大黑豬和駝背叔呢?我呆呆地前去就近瞧瞧,太陽光照耀著,那些石英就活起來,各自泛著不同色彩。我掏了掏,居然發(fā)現(xiàn)一根上好的石英,它通體透明,晶瑩剔透。這些石英都是政府不要而廢棄的,怎么還有這樣好的石英呢?我慌忙拾起來,放袖管里頭帶回屋子藏在一個小竹筒里。

      在我母親發(fā)瘋的日子里,大黑豬仍舊在村子周邊活動,仍舊有人看見它的影子或者聽見它的嚎叫聲。特別是我母親,她常常驚叫起來,大黑豬、駝背或者駝背、大黑豬地驚叫起來。好像大黑豬和駝背像幽靈一樣跟隨著她。香梅老娘滿臉憂愁地說,許是讓鬼魂迷住了,不知會發(fā)生什么事情。自己的妻子變成瘋子是相當羞辱的事情,讓我父親感到極其羞辱的是我母親袒露著上身坐在道坦上玩石英。父親不在場時,有人說我母親的奶子算不得奶子,還不如鯰魚嬸的五分之一大。也有人攛掇我母親把褲頭也脫了,這樣更涼快。好在那樣一絲不掛的難堪,母親從未有過,直至在天鵝湖淹死也不曾有過。

      天鵝湖就在天鵝山麓。湖子中央的水域很深,四周卻淺淺的,長滿水草。湖里有小鯽魚,也有田螺。那天,我母親去天鵝湖不是摸田螺,但也不知為了什么。據(jù)說她是被大黑豬引著去的,一路上嘴里“啂、啂啂妮”地哼哼著,村里的人說得很邪乎。我哭著趕到天鵝湖,我父親恰好把他的妻子從湖里背上岸,放在天鵝湖旁邊的草地上。我母親仍穿著衣褲的,在天鵝山上面火燒云的映照下,她的臉龐竟泛起一些虛紅。我父親將自己的白汗衣蓋在了他妻子的臉上。這些我歷歷在目。若干年后,我給生產(chǎn)隊放牛了,就是那頭黑牯。有一天,我想我母親,就把黑牯趕到天鵝湖邊吃青草,下去摸田螺。田螺很稀少,但個兒極大,比水田里的田螺要大幾倍。那天,我摸著了六只大田螺。

      我母親淹死后大黑豬依舊嚎叫。夕陽下山了而火燒云尚未褪去,就傳來嚎叫聲。有人循聲趕過去,卻無聲無息了??刹灰粫陀謧鱽砗拷新暎皇莻鱽淼穆曇糇兞朔较颍瑥拇遄幼筮吂韯ι较履莾簜鬟^來了。火燒云消失后,村子一派清明,那嚎叫聲就顯得凄厲。一些歸宿的鳥兒,似乎慌亂起來,從老槐樹飛到屋檐背,又從屋檐背飛到老槐樹去了。香梅老娘說,可能要去墳頭說故說故。我不知什么意思,鯰魚嬸卻心領(lǐng)神會,備好了香燭紙,在一個黃昏跟同香梅老娘一起去駝背叔墳頭說故了。我遠遠地望著,不知她們說故些什么——只見蒼蒼茫茫的殘陽里燭光閃爍,香煙繚繞,很古老很久遠的樣子。

      說故過后,大黑豬的嚎叫聲居然消弭了。

      村子就安靜下來。

      這種安靜寫在鯰魚嬸的臉上,寫在我父親的臉上,寫在香梅老娘的臉上,也寫在全村人的臉上。白天,我父親要出工,鯰魚嬸也要出工。她的女兒小丫比我還小,也跟她一起下地,以前是坐在她后背的竹筐里去,后來牽著手走。我們五間兩伙廂的老屋里就只有我和香梅老娘了。香梅老娘給我留下的印象除了臉白,還有一把棕櫚扇子、一只銅火籠。隊長來了,她就適時地將扇子或者火籠遞過去。她不大言語,要是開口了,說出的話卻很有些嚇人。說故說故什么的,就似乎跟鬼神聯(lián)系在了一起。于是,我也跟父親一起出工了。大人在田野上干活,我和小丫則玩耍。

      這樣,白天的五間兩伙廂老屋只有香梅老娘待著。我父親和我,鯰魚嬸和小丫,我們四個人就出工、收工,又出工、收工地按部就班起來。

      有一回,我從地上回來,發(fā)覺褲襠里的小雞雞憑空脹大起來。鯰魚嬸看了一眼說,讓蚯蚓吹的。她去田坎上拔來一把草,搗爛后要給我糊上。她已蹲下來了,我卻不讓她糊,被我父親吆喝了一聲,才猶猶豫豫地拉下褲子。她的女兒小丫在一旁嘁嘁嘁發(fā)笑,我催她糊快點。她卻慢吞吞的,伸出食指在我的小雞雞上敲一下,我白她一眼說你做什么吶,她卻又敲一下,敲了三四下,然后說,沒用了——才開始糊:先將草藥敷上,黑布包好了,藍絨線扎住。褲襠里安了個包裹,我覺得極不舒服。鯰魚嬸說,明天就好了。

      當天晚上,一覺醒來我忘了褲襠里的包裹,只覺得那兒黏糊糊的有物事,繼而又聽著一種奇里古怪的聲音,有點像大黑豬的嗷嗷聲,卻似乎又不是,便伸手一摸,床上空空的,摸不著父親,我就哭喊起來。好一會兒,床前忽然亮起來,父親擦了一根火柴,說,怎么啦?我已記起是草藥了,說,草藥掉下來了。父親也不點油燈,丟了火柴摸索著伸過一只手來,在那兒摸了摸,然后說,燥了,先拿掉,明天再糊上去。拿干凈后,我就又睡著了。

      消腫之后,鯰魚嬸說,大雞雞又變成了小雞雞。以前,鯰魚嬸不會跟我開玩笑的;我父親也不會跟她的女兒小丫開玩笑。那天,天上轟轟轟的響,開始是悶響,接著越來越響,有一架飛機像老鷹一樣飛過來。我們小孩都喜歡看飛機,甚至連大人都喜歡看。那時,村里確實沒什么好看的,除了殺豬的場面、天鵝山上的火燒云,似乎只有天上的飛機。村上有一些傳說,飛機上會丟下面包、餅干什么的,甚至還有鈔票,哪哪村里的人都拾到了,傳說得活靈活現(xiàn)。我父親望著抬臉看飛機的小丫大聲說道,不好,丟下炸彈了,快逃?;5眯⊙救鐾染团埽苓M老槐樹的樹洞里去了。我知道父親是開玩笑的,仍舊看著飛機??纱遄拥奶炜照?,不一會兒飛機就消失在了天鵝山巔的火燒云里。

      火燒云雖然好看,但經(jīng)歷了那些事兒,我不喜歡看了。我有個發(fā)現(xiàn),火燒云今天出現(xiàn),明天出現(xiàn),一連好多天都出現(xiàn),就會出事兒,甚至死人。一看見那兒生成了火燒云,我心里就發(fā)慌起來,就如同聽見大黑豬的嚎叫聲。

      又一連數(shù)天出現(xiàn)火燒云。一塊一塊的,一片一片的,一團一團的。有像人的,也有像大黑豬的,還有奇形怪狀的,鬼魅似的說不出像什么。也不是在同一高度,有的遠,有的近,很有立體感。在一些空隙里,似乎有物事出沒。我心里慌慌的,好像又要發(fā)生什么事兒。

      一個傍晚,鯰魚嬸望著一塊火燒云說,那個是仙女,你媽變成的,你媽變成仙女上天了。我狠狠地說,那是你老公,他上天了,變成了仙男。我父親說,吵,吵吵吵,聽喇叭。坐一旁聽喇叭的還有香梅老娘。她手上的棕櫚扇子,揮一下,過了好一會兒,又揮一下。她不是扇涼,是趕蚊子。喇叭里不是唱歌,是講話,是當?shù)氐耐猎?,大約是說新聞吧。

      真是見鬼了,果真又出事了。

      出事的是我父親。給鯰魚嬸家翻瓦片出事的。也不單是翻瓦片,先弄掉屋檐背那些槐樹枯葉子再翻翻瓦片。要是沒有那棵老槐樹,隊長不可能將村子唯一的喇叭掛在我們五間兩伙廂老屋子跟前,可有了這棵老槐樹,我父親每年都要上屋檐背弄枯葉、翻瓦片。父親翻好了自家的瓦片,跨過去,翻鯰魚嬸家的瓦片時便掉了下來。他是跟四條腐爛的椽子一起掉下來的,先掉在樓上——樓板早被白蟻吃光了而換上一張破篾簟——鉆過破篾簟,就掉在鯰魚嬸的木床上。這么一掉,隊長就說,我父親老是想著鯰魚嬸的床,結(jié)果就掉在她的床上了;而我父親則成了瘸子——成了瘸子不久,在生產(chǎn)隊割稻時,讓一只打谷的稻桶砸死了。

      我父親踩上腐爛椽子,據(jù)說跟大黑豬的影子有關(guān)。他起身從自家屋檐背跨向鯰魚嬸家屋檐背的當兒,忽然發(fā)現(xiàn)道坦那堆石英的光芒里晃動著大黑豬的影子,心里一悚,就一腳踩在了腐爛的椽子上。不知是我父親自己說的,還是村人胡編出來的,我就不得而知了。不過,自從我父親掉在鯰魚癟的床上之后,大黑豬就又出現(xiàn)了。不但出現(xiàn)了,它的活動范圍似乎也向村子逐漸挨近。不但來過駝背叔的墳地,還拱了生產(chǎn)隊地上的許多番薯,我家自留地上的白菜也被糟蹋了不少。晚上,它的嚎叫聲也更加嘹亮更加迫近。香梅老娘說,昨晚上大黑豬可能走進道坦了,那叫聲好像就在屋前傳過來的。

      我父親讓稻桶砸死似乎也跟大黑豬有關(guān)。這些破事兒說不清楚,卻仿佛勾連在了一起。以前生產(chǎn)隊割稻,父親是打谷的,成了瘸子后,隊長不讓打谷,讓他割稻。父親在田后坎割稻時,忽然就掉下一只稻桶。稻桶是在后一丘田四米多高的田埂上掉下來的。田埂上有若干半透明的石英,扛著稻桶的隊長走近石英時忽然聽見大黑豬的嚎叫聲,便一腳踩上石英跌倒了,稻桶就離開他的肩膀掉了下來,恰好砸在我父親的頭上。那天,生產(chǎn)隊許多人不但聽見了大黑豬的嚎叫聲,還看見了它的蹤影,在對面山樹林里有一團黑影掠了過去。柳叔說,許多事情在冥冥之中注定的。柳叔在我的人生中極為重要,姚莊這些破事兒也只能跟他說說。

      父親去世不久,我給生產(chǎn)隊放牛了,就是那頭跟大黑豬差不多大的黑牯。

      大黑豬好像又消失了。好長一段時間,村上沒人說看見大黑豬,也沒有人說聽見大黑豬的叫聲。隊長說,鄰村有個人以狩獵夾夾住了一頭大黑豬,獠牙五六寸長,不知是大野豬還是鯰魚嬸家逃走的大黑豬。不過,一個來自鄰村的騸豬人說,沒聽說過有這么回事兒。但又說,當時,鯰魚嬸那口大黑豬還是小黑豬的時候,騸出來的睪丸兒好像不是豬的睪丸。

      我所放牧的這黑牯是三頭牛中最難侍候的,隊長讓我來看管,一天打兩個工分。有時,我看著這黑牯恍惚起來,它便變成了大黑豬,心里惶惶然,可隊長非要我看管。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隊長相當威武,對我愛理不理,我有些怕他。有一天,隊長提來一麻袋白色藥粉,自己動手,給鯰魚嬸家撒上,給香梅老娘家撒上,又給兩邊的伙廂撒上,然后將剩下的摔在我的腳下說,自己來,柱頭、地桁那些地方都撒些上去。這是殺白蟻的藥粉。我撒到臥室蔑籬那兒,發(fā)現(xiàn)蔑籬破了,有幾個小孔兒,視線穿過去,就看見了鯰魚嬸。她赤條條躺在床上,在昏暗的光線中,就像煺白的大黑豬。我的目光立刻滯住了,滯在她白白的肚子下面那攤郁郁蔥蔥的地段,足有十多秒鐘才匆忙閃開。此后,一進臥室我就忐忑不安,想往那兒看又怕看但還是忍不住往那兒看了??稍僖矝]有看見一絲不掛的鯰魚嬸。不久,那幾個小孔讓報紙糊住了。

      不知是誰說起的,說下一個就是我了。也許是隊長。我哥走了,母親走了,父親也走了。當時,我以為肯定是隊長說的,他說下一個就是我了。我很害怕,整天心神不寧,戰(zhàn)戰(zhàn)兢兢,特別是晚上——到了傍晚,一看見天鵝山上的火燒云,我就害怕得渾身發(fā)抖。黑洞洞的門口好像有個大黑豬晃了一下,屋檐背上似乎唦的響了一聲。我坐在老槐樹下小竹椅上,害怕了就將身子縮起來,將脖頸也縮起來,像鵓鴣一樣,然后視線透過枝椏,望著貼在天際上的那餅月亮。就這時候,我才稍稍有點安全感,似乎老槐樹張著巨大的臂膀,保護著我。就這時候,我才產(chǎn)生一些美好的夢想,要是我待在那樹洞里,老槐樹像飛機一樣飛起來,將我?guī)У皆铝晾锶ザ嗪猛邸?/p>

      這自然不可能的,可沒多久我卻真真實實地離開了姚莊。

      我是跟一個陌生人走的,就是我在天鵝湖放牛摸來六只大田螺那天跟他走的。那個陌生人說,他去尋找錢,他有個朋友拾到一捆錢,是飛機上投下來的。那段時間,隊長也說過,鄰村一個人,在山上拾到很多鈔票,是臺灣的飛機上投下來的,運氣好的話,就可以遇上了,不單是鈔票,還有壓縮餅干,真是媽媽的天上掉餡餅啦。我離開姚莊時隨身帶著藏在小竹筒里的那根石英,沒跟誰打招呼就走了。走出那座五間兩伙廂時,香梅老娘意味深長地沖我笑一下。香梅老娘除了臉白,讓我記住的還有她說的一些話,比如說故說故那些話,又比如豬也喜歡大地方的那些話。

      那個陌生人,我后來叫他柳叔。

      都四十多年了,從姚莊帶出的那根石英仍在,它柱狀,拇指大,八厘米長,透明亮麗,很有光澤??粗?,可以看見火燒云、大黑豬,看見鯰魚嬸白白的身體,還有那些很扯淡很八卦的破事兒了。我想待柳叔過輩后,帶著這根透明的石英去姚莊走一趟或者兩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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