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

拖雷，本名趙耀東，1972年生于呼和浩特，發(fā)表作品一百多萬字，有作品被《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轉(zhuǎn)載。

強子學(xué)什么像什么。他先后學(xué)過陳佩斯、佐羅、卓別林，還學(xué)過少林寺里的覺遠(yuǎn)，這些都不算什么，他學(xué)得最像的是模仿班主任李拐子上廁所。李拐子是我們的班主任，一條腿有點殘疾，人們背地起了這個外號，強子抓住了他走路一瘸一拐這個細(xì)節(jié)，又通過無數(shù)次跟著李拐子上廁所，細(xì)心觀察，反復(fù)琢磨，最后給我們模仿，他的動作跟李拐子一模一樣，有不少的地方是他即興發(fā)揮，他夸張的表演把我們笑得前仰后合，真是個活寶，有了他，我們的生活一點都不枯燥。

現(xiàn)在他不學(xué)李拐子了，他有了新的模仿對象，這個人是趙后鋒。那是一九九〇年的春天，趙后鋒從薩拉齊縣城轉(zhuǎn)學(xué)來到呼和浩特讀高中，人們記住這個人的，不僅有一張又黑又粗糙的大臉，還有他饒舌的普通話。趙后鋒一來，他的普通話像一場瘟疫，開始在班里蔓延起來，在那個干燥的春天里，我們只要下課，便卷起舌頭，學(xué)著趙后鋒的口音和步伐，在黃風(fēng)撲面中嬉笑模仿著。趙后鋒的口音沒有四聲，只有平聲，學(xué)起來并不是那么容易。強子當(dāng)然是在學(xué)校里模仿趙后鋒的口音最像的人，這家伙天生就有強烈的表演欲望，在很短的時間里就能學(xué)得極其相似。

一次上語文課，老師讓趙后鋒朗誦一段課文，其中讀到一個詞：涼秋，他的發(fā)音成了涼求，這個細(xì)節(jié)又讓強子捕捉到了，他小聲地在趙后鋒停頓的間隙，學(xué)著趙后鋒的口音說了一聲：涼求。班里一陣哄堂大笑，人們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眼淚橫飛，其中一個女生屁都笑出來了，我們看見趙后鋒，滿臉通紅，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后來誰也沒想到，他會突然趴在桌子上痛哭了起來，這是我們沒想到的，那個語文老師是新來的，壓不住場，她只是走到趙后鋒的身邊，用手拍了拍他，然后繼續(xù)找下一個人朗讀。

受了打擊的趙后鋒，從此拒絕和任何人說話。下了課，他也不動彈，像只熊，趴在桌子上呼呼睡大覺，不睡覺的時候，他像蒸發(fā)一樣，一個人不知去哪兒溜達，上課鈴響了，他才氣喘吁吁地跑回來。變了模樣的趙后鋒，讓人們有點接受不了，他拒絕說話，讓我們一點樂子都找不到，最難受的是強子，他模仿的內(nèi)容已經(jīng)沒有了一點新意，他需要趙后鋒開口，只要他一開口，新的細(xì)節(jié)就會被強子發(fā)現(xiàn)，可他就是不說話，你說急不急。

一天下課，強子主動湊到了趙后鋒的面前，他一臉誠懇，先是遞給了趙后鋒一塊口香糖，趙后鋒沒接，目光也沒去看他，強子說，后鋒，你看咱們都是同學(xué)，一起出去玩吧。

趙后鋒眼睛都沒眨。

強子又說，學(xué)校不遠(yuǎn)，剛開了幾個臺球案子，有時間，我?guī)闳ネ妗?/p>

趙后鋒把臉埋在書本里。

強子說，在學(xué)校里，誰要以后欺負(fù)你，你就告訴我，我把他的腿整斷。

趙后鋒從書桌里掏出小型的錄音機，他認(rèn)真把耳機拿出來，帶上，里面有音樂響起，趙后鋒一副陶醉的樣子。

強子說，你媽逼，一個山炮，還聽雞巴個音樂呢。

趙后鋒說白了，就是不想搭理強子，他從心里討厭這個油頭粉面的家伙?？伤趺礇]想到，強子是個蒼蠅，蚊子，臭蟲，你不理我，這不要緊，可他搭理你呀。一天下課，強子見趙后鋒趴在桌子上睡覺，就悄悄提了一壺涼水，又悄悄地倒在趙后鋒的椅子上，趙后鋒春天里還穿著棉褲，一點感覺不到，那流動的水正一點點滲透，當(dāng)他感到冰涼的水親吻著屁股的時候，他突然尖叫一聲，從椅子上一下子蹦了起來，用人們久違的口音高喊著，是誰，是誰干的，你給我站出來？

沒有人會在這個時候站出來，強子也不會，人們捂著嘴笑著，看著趙后鋒屁股上一攤水漬，像尿一樣，那個狼狽樣，誰看見誰都笑出聲。

到了春天的末尾，學(xué)趙后鋒口音之風(fēng)，戛然而止，人們再也聽不到那種鮮活的語言，生動的辭藻，聽不見了，趙后鋒的沉默讓這條語言之河枯竭，我們都以為，善于表演的強子就此罷手，他會去尋找新的模仿對象，尋找新的內(nèi)容讓我們開心，但這是我們的想法，強子一點都沒有善罷甘休。

強子的注意力，已經(jīng)從趙后鋒的口音轉(zhuǎn)移他的行為上，讓他感到有興趣的是，趙后鋒一下課，去了什么地方？這個人鬼鬼祟祟，操場上沒有他，教室里看不到他，哪兒都看不到他，他在干嗎，為什么總是快上課的時候，他才一個人氣喘吁吁地跑回來？這件事，強子問過我們，我們都無法說清，這個家伙確實像個影子，來無蹤去無影，還是有明眼人，班里其中一個同學(xué)說，在廁所里遇到過趙后鋒一次，而且行為很詭秘。

聽了這個消息，強子的眼睛一下放大了，一個火花一樣的念頭在強子的腦海里頓時璀璨起來，這個念頭是他不敢做的，趙后鋒也許敢做，他渾身顫抖，聲音激動地說，這個家伙不會是在偷看女廁所吧。

這個聲音不亞于一聲驚雷，我們驚呆了。那時候，聽說過學(xué)校里有這樣的人，他們要么把男女廁所之間的墻上挖個洞，看完后用石子堵上，要么就爬上女廁所的墻頭，當(dāng)然這樣危險，很容易被發(fā)現(xiàn)，還有更甚者，從后面的茅坑里進行偷窺，這樣的人為數(shù)不多，給人感覺臭烘烘的，這樣的人被抓住，通常被打得最狠。這些都是聽說的，現(xiàn)在這樣的人就在我們的身邊，我們能不興奮，能不激動嗎？

最后還是強子有經(jīng)驗，他威脅我們不能把這件事說出去，一切事情要講證據(jù)，現(xiàn)在沒有證據(jù)地亂說，就會打草驚蛇，即使趙后鋒有這樣的行為，他也會收斂。他的表情像個老成的公安局長，他對我們說，老子從明天開始跟蹤趙后鋒，看看這個山炮到底在干什么，只要現(xiàn)場抓住，看這孫子還怎么抵賴。

那天強子很興奮，一個上午他的臉面通紅，像喝了酒。我們都期待著強子有什么重大的發(fā)現(xiàn)，假如趙后鋒真的偷看女廁所，那樣的話，真是出了一個天大的新聞，那幾天夜里，我睡不著，小牛?？偸侵蓖νΦ?，我開始手淫了，這個過程中，爬墻頭看女廁所的已經(jīng)不是趙后鋒，而是我，難以抑制的假想不斷上升，很快，我就結(jié)束了。后來我做的夢都是關(guān)于趙后鋒的，他如何被強子在廁所里抓住，如何狼狽地被大家押解到校長辦公室，在押解過程中，我也不會忘了朝他屁股上踢兩腳，你們知道嗎，趙后鋒是個人高馬大的家伙，能在他屁股上踢兩腳，那是何等痛快的事情。

第二天，趙后鋒前三節(jié)課，像是知道了什么，一動不動，下了課，他也不像往常那樣，火急火燎地往外跑，而是趴在桌上，要么聽他那個破隨身聽，要么就是睡覺，有好幾次，強子有點坐不住了，他怎么能坐住呢，他擔(dān)心我們會把趙后鋒的事情說出去，好幾次問我，是不是有人告訴了趙后鋒。我搖著頭說沒有應(yīng)該沒有，誰會和他說呢，再說我們還等著看一場好戲呢。強子說，沒說，沒說這個家伙為什么不動彈？

整整一上午，趙后鋒，弓著腰，像只懶惰的蝦米，沒挪動一下，強子懷疑他上午壓根就沒吃早點，肚子里干的稀的，什么都沒有，他不上廁所，可強子要上，上了又擔(dān)心誤了什么重要的細(xì)節(jié)，只能憋著，趙后鋒憋了一個上午，強子也跟著憋了一個上午，頭暈眼花的，后來強子實在憋不住了，就沖出了教室，他趕不到男廁所了，就在學(xué)校的一個墻角尿了一泡，唉，真是倒霉透頂，強子正酣暢淋漓地尿著，被人大喊了一聲，差一點把剩下的半泡尿尿到褲襠里，學(xué)校里敢這么大聲音喊強子的人很少，強子正要發(fā)毛，回頭一看是李拐子，他一瘸一拐地走到他的面前，用一只像鉗子一樣的手抓住了強子的耳朵，他說，你回家是不是也到處尿？

強子一臉哀求地說，我錯了，實在憋不住了，就這一回。

李拐子不依不饒，你是不是還想有下一回？

強子說，沒了，沒了，就這一回。

李拐子命令強子，用土把那攤散著臊氣的尿蓋住，這是懲罰，他得執(zhí)行，沒有工具，強子只能用手里捧著浮土，把那灘尿一點點鋪蓋起來。李拐子吐了口氣，臨走的時候，他還在威脅強子，下次再發(fā)現(xiàn)他到處小便，就讓他打掃一個星期的廁所。他的話還沒說完，強子一溜煙跑了。

回了班里，強子才發(fā)現(xiàn)趙后鋒不在了，他的座位空空蕩蕩，他什么時候不在的，誰都沒看到，也許趙后鋒也憋不住去了廁所，來不及細(xì)想，強子一陣風(fēng)地沖進到廁所，發(fā)現(xiàn)廁所里并沒有人，這家伙去哪兒了，后來上課的鈴聲響起，趙后鋒也沒回來。

第四節(jié)是自習(xí)課，強子決定翻翻他的書包，看看有什么新鮮的東西。這是冒險的舉動，很有可能，他正在翻動的時候，趙后鋒會突然回來，強子還是這樣做了，他太想知道趙后鋒書包里有什么東西。強子坐在趙后鋒的座椅上，小心翼翼從他的課桌里抽出他的書包，他的課桌里氣味渾濁，很臭，強子把他油膩膩的書包抽出來，在里面翻弄著，他的書包除了幾本沒了皮的教材，就是那個破隨身聽，這是國產(chǎn)貨，邊邊角角都有破損的痕跡，里面插著一盤鄭智化的磁帶，這東西對于強子來說一點都不稀罕，那時強子已經(jīng)用過索尼的、愛華的，國產(chǎn)的基本看不上。就在強子準(zhǔn)備放棄檢查的時候，突然在一本生物書里翻到一個蝴蝶的標(biāo)本，那個東西他是第一次看到，開始他還以為是個貼畫，原來這是真的，他將那已經(jīng)干癟了的蝴蝶，拿起來，對著光線照了一下，是真的，一只完整的蝴蝶。

光線在飛舞，那只蝴蝶仿佛在強子的手上動了起來，強子的表情是癡迷的，他太喜歡這只蝴蝶了，以至于他根本沒有聽到有人已經(jīng)走到了他的身后。

他的頭上突然被人打了一下，很疼，我說過，在這所學(xué)校里，敢打強子的頭的人還沒出生呢，別說打了，上次高年級一個人嗑瓜子，瓜子皮從樓上落在強子的頭上，強子還把那個家伙胖揍了一頓。他惱怒地轉(zhuǎn)過頭，是趙后鋒，班里后門大開，很顯然他是從后門直接進來的，強子多少有點慌亂，不知道該怎么應(yīng)付他，趙后鋒說，你在干什么？

強子支吾著，我沒筆了，來你這里找根筆。

趙后鋒說，那你動我的東西干什么？

強子看見自己的手里正舉著那只蝴蝶的標(biāo)本，他很尷尬地笑了一下，正準(zhǔn)備將它放回桌子上，趙后鋒大喊一聲，別動。

這一聲把強子嚇住了，手僵在半空中，趙后鋒把桌子上那本生物書慢慢展開，然后支在強子的手邊，他說，你給我慢點放進去。他的聲音很嚴(yán)厲，強子顫抖地將那標(biāo)本放進他的書里，他小心朝著那蝴蝶吹了一下，好像他能把上面強子的指紋都吹得一干二凈，這個時候，強子跑了。

那幾天，強子一直躲著趙后鋒，他雖是人躲著，可他的眼睛卻長在了趙后鋒的身上，寸步不離，他一點都沒有忘了跟蹤趙后鋒，新的發(fā)現(xiàn)來自于三天之后的下午，強子氣喘吁吁告訴我們，他有了重大的發(fā)現(xiàn)。那天光線很好，臨近夏天的風(fēng)吹在我們的身上，我們靠在籃球場邊上的一棵柳樹旁，強子說，他發(fā)現(xiàn)趙后鋒，這個家伙就是偷看女廁所。

接下來，都是他的話。他說，我上午看見趙后鋒離開了教室，我便有了疑心，我一直跟著他，他開始的時候并不急著上廁所，而是在操場上晃悠，不一會他又跑到校門的花池邊發(fā)呆，我想這家伙是在觀察，他觀察哪個漂亮的女生要上廁所，他才進去，果真，一個女生進了廁所，他很快也進了廁所，進廁所前他還刻意回過頭看了一眼，這個家伙就是狡猾，確信沒有人在注意他之后，才進了廁所。

這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我怎么能錯過呢，我顧不上想太多，就一個箭步?jīng)_進了廁所，結(jié)果我在廁所門口跟他撞在了一起，他很慌亂，我問他干什么時，他連話都沒說就走了。他這樣的表現(xiàn)更加讓我感到懷疑，他肯定是剛干完什么，你們知道嗎，后來我在廁所里的墩子上找到了證據(jù)，這個證據(jù)和我的猜測一模一樣。

我們齊聲問道，什么？

強子說，一只腳印。就在離女廁所墻最近的墩子上，有一只巨大的腳印，那么大的腳印，在班里面誰才有那么大的腳，只有趙后鋒，可惜呀，我就晚進了一步，要是早一點的話，說不定就抓住了他。

盡管強子說得唾沫星子亂飛，可最終還是沒有強有力的結(jié)果，他的話基本是他的猜想，你有證據(jù)抓住趙后鋒，那個腳印就是證據(jù)嗎，誰能證明那個腳印就一定是趙后鋒的，就是趙后鋒的，又怎么樣，你又沒看見人家登上墩子看女廁所？

強子似乎看出我們的疑惑，那天我們準(zhǔn)備離開的時候，他對我們說，你們看著吧，總有一天，我會抓住他的，我要把這個家伙親手送進校長辦公室。

事實上，后來我們對這個趙后鋒已經(jīng)有點厭倦了，一方面李拐子對我們松散的紀(jì)律開始著手整頓，另一方面我們已經(jīng)找到了新的樂子，我們不會再把過多的心思放在那個山炮趙后鋒身上。強子中了魔一樣，他的心思全在趙后鋒身上，他用一個小本本記錄著趙后鋒一天的行動，在他的眼里，趙后鋒就是一個特務(wù)，帶著使命的特務(wù)，我們的強子則是便衣警察，他是什么都不重要了，我們的目光很少去關(guān)注他，天氣一天天變得明亮起來，樹木徹底綠了起來，夏天來了，可玩的地方太多了。

就在我們對趙后鋒麻痹大意的時候，他還是出事了。在這件事情中，強子功不可沒，他是第一個發(fā)現(xiàn)者。事情還是從他跟蹤趙后鋒的行蹤說起來，出事那天下午是體育課，我們的體育課，基本就是放了羊，體育老師點完名后，就讓自由活動，然后再也看不到他的影蹤。

這個時候，趙后鋒離開了學(xué)校，強子緊隨其后，他看見趙后鋒出了校門，過了馬路，到了對面那所大學(xué)里面。那所大學(xué)我們也經(jīng)常去，那里有碧波蕩漾的人工湖，有枝葉茂密的小花園，有假山，有噴泉，現(xiàn)在趙后鋒就走到了那里，強子和他的距離不遠(yuǎn)不近，他擔(dān)心趙后鋒會發(fā)現(xiàn)他，他像所有機警的便衣警察一樣，一會背過身，一會躲在大樹的后面，總之他就一個目的，不能讓趙后鋒離開他的視線范圍。

趙后鋒還是丟了。明明就在這里，哪兒去了？強子在跟丟趙后鋒的地方找了三四圈，還是沒找到，他很沮喪，整整一個下午的努力化為烏有，他能不沮喪嗎，這個趙后鋒難道插上了翅膀，飛了。再待在這里，沒有一點意義，他決定回到學(xué)校，這個過程中，他覺得趙后鋒就躲在一個地方，一個他看不到的地方，嘲笑著他。

在一片女生宿舍樓前，他意想不到地遇到了趙后鋒，趙后鋒正在和一個老頭在理論著什么，那老頭抓住趙后鋒的手臂，不讓他走，他甩了幾次都沒有甩脫，強子覺得自己應(yīng)該上去解圍，再怎么說，他和趙后鋒是同學(xué)，當(dāng)他走過去時才搞清了原委。

那個老頭是看管女生宿舍樓的管理員，他說，這個家伙來這里偷了好幾次女生的內(nèi)衣內(nèi)褲，我們抓了幾次都沒抓著，這一次我們終于抓到他了。

這話讓強子愣住了，事搞大了，他問趙后鋒，趙后鋒說我沒有，他誣陷我。

老頭說，誣陷你，這是什么。說著朝著地上扔了幾件女人花花綠綠的褲頭和乳罩。

趙后鋒滿臉通紅，他說，這不是我拿的，我在抓蝴蝶，它們從衣架上掉下來的。

這時那個老頭一下子生氣了，他朝趙后鋒的臉上給了一記耳光：你媽逼，還抵賴，讓你再溜鬼。

溜鬼是我們的方言，就是撒謊的意思。事情到了這時候，強子的心一下子放下來了，他一把抓住老頭的手，說，你不要打，你又不是警察，想打誰就打誰，這樣吧，我回學(xué)校把我們班主任叫來，讓他來解決。

老頭當(dāng)然同意。強子正要轉(zhuǎn)身時，趙后鋒的一只手抓住了強子，臉上一臉哀求，他說，你不要叫了，有什么事情，這里處理就行，要是叫來老師，事情就會越搞越復(fù)雜……

強子的心里有著無比的快意，他就是想要看到趙后鋒的這副可憐模樣，換句話說，趙后鋒越是倒霉，他越有快意。他皺了下眉說，這怎么行呢，這件事不讓老師知道，咱們根本就處理不了，你等著，我馬上回來。

我完全理解強子后來跟我們講述這段事情的得意。這個家伙能不得意嗎，他完全有可能幫著趙后鋒擺脫老頭的糾纏，他偏不那樣，他喜歡在趙后鋒身上，把事情搞大，搞得越大越好，最好是滿城風(fēng)雨。他一路小跑，邊跑嘴里哼著小曲，當(dāng)他跑到李拐子的辦公室，臉上故意裝出一副著急的模樣，他把前前后后的原因講給了李拐子，李拐子聽完后，腿一下子就不瘸了，他拉著強子的手說，在哪，走。

放學(xué)的時候，我們都看見垂頭喪氣的趙后鋒跟在李拐子的身后，之前強子已經(jīng)把經(jīng)過告訴了我們，我們都知道這個家伙干了什么，太惡心了，看女廁所不說了，還偷女人的褲衩乳罩。

李拐子把趙后鋒領(lǐng)進了辦公室，整整談了兩個小時，我們想聽聽他們談的什么內(nèi)容，一直蹲在辦公室的窗下，盡管那窗戶是大開的，可里面談話的內(nèi)容還是很模糊，我們只聽見一個詞：蝴蝶。

那天我們都預(yù)感，這個趙后鋒肯定會被公安局的抓起來，我們等到天黑也沒盼來閃著警燈的警車駛?cè)胄@。后來強子說，這回就是他不被判刑，學(xué)校也會開除他。

強子預(yù)判錯了，趙后鋒既沒被判刑也沒被開除，第二天他背著書包來了，怎么回事，這個流氓怎么一點沒有得到應(yīng)有的處分，李拐子也跟平日里一樣，這件事情似乎就這么過去了，太不可思議了，怎么會？

下了課，趙后鋒拍了下強子的肩，他說你跟我出來一下，我有件事和你說。

強子看了下趙后鋒，趙后鋒說，就一會。

兩人到了操場，趙后鋒說，昨天發(fā)生的事情，你是不是和別人說了。

強子看了下趙后鋒，他沒說話。

趙后鋒看了下遠(yuǎn)處，他說，你要是說出去，我就弄死你。

這聲音一點都不大，但字字清晰。

強子沒聽清。

趙后鋒又重復(fù)了一遍。

強子說，看你個球樣。

趙后鋒笑了一下，沒再說話。

那天上課了，兩人才回來。強子想不通趙后鋒敢跟他說的那些話，他不會怕他，他誰都不怕。班里面，趙后鋒的事情越傳越烈，能說會道的人把它快編成了一部小說，趙后鋒還是像往常一樣坐在班里的最后一排，趴著睡覺，他能睡著嗎？一個星期后，強子滿臉春風(fēng)地坐在的身邊，趙后鋒正趴在桌上睡覺，這次強子沒有拿水壺澆他的屁股，而是安靜地坐在他的身邊，他用手捅了下趙后鋒。趙后鋒揉著眼睛直起身。

強子說，你不是想弄死我嗎？

趙后鋒愣了一下，他愣愣地看著強子，沒再說話。

強子臉上多少有點得意，他用一只搭在趙后鋒的肩上，他說，告訴你吧，弄死我的人還沒出生呢，唉，對了，你偷的那些東西，那天我也沒仔細(xì)看，上面好聞嗎？

趙后鋒臉紅了一下。

強子坐在那里，并沒有走開的意思，他在等著趙后鋒的聲音。桌上有本生物書，書的邊角都卷了，他知道里面有什么。強子拿起那本書，一個東西從書里掉出來，那只干癟掉了的蝴蝶標(biāo)本，它像活著一樣，在光線中，輕輕伏在課桌上。

你喜歡這個。強子問道，我也喜歡，這個能送我嗎？

趙后鋒再次轉(zhuǎn)過臉，他看了下強子，他沒說話，而是從身上掏出一把刀子，那把刀子很精致，強子的目光從蝴蝶上面轉(zhuǎn)向了刀子，他想不通像趙后鋒這樣學(xué)生，身上揣著刀子干什么，陽光很軟，像條蟲子一樣爬在趙后鋒又黑又粗糙的臉上，他拿著那刀子，把蝴蝶的標(biāo)本，一刀一刀割開，像割一張小紙片那樣，他的神態(tài)很專注，完全忘了身邊的強子。

那只蝴蝶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了碎屑，讓誰都看不出，那曾經(jīng)是一只美麗的蝴蝶，趙后鋒喘了口氣，像完成了一件什么壯舉似的，他吐了口氣，這時他意識到身邊還有強子，接下來他對強子說，你要喜歡，這些你就拿走吧。

那天很明亮，光線的原因，兩人顯得一明一暗，誰都沒再說話。就是在那天以后，兩人都失蹤了，這是一九九〇年的夏天，兩人整整失蹤了十幾天，學(xué)校里每天都來不少的警察，他們不停地找人調(diào)查，詢問，天徹底燥熱起來，在這個過程中，我們聽到了各種各樣的版本說法，這些版本比天氣還燥熱，有人說，趙后鋒把強子殺了，非常殘忍，他殘忍地用刀子一點點將我們的強子碎了尸。也有人說，兩人一起進了大山，他們不想上學(xué)，想出國，買了指南針和地圖，一直往北走，要去蒙古。還有人說，兩人都加入了黑社會?，F(xiàn)在兩人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呀，我們只能在各種傳說中等待最終的消息。那是兩個人失蹤的第十五天。那天是個少有的陰天，天氣像李拐子的臉色，他就是一臉陰沉地走進了教室，他的聲音很低，還略有點沙啞，李拐子說話之前，故意清了下嗓子，他說，實在沒想到呀，沒想到，你們班的兩名同學(xué)……

天上傳來了一聲悶雷，這一聲雷響震得李拐子的聲音輕飄飄的。雨終于淅淅瀝瀝地下起來了，我看見從窗戶外飛進來兩只蝴蝶，一黑一白，它們在李拐子的聲音里翩翩飛舞，它們飛過李拐子的頭頂，就落在講臺上。外面大雨滂沱，天像漏了，那兩只蝴蝶一動不動地趴在那里。

李拐子的聲音突然提高了，他像要快哭了，他說，實在是沒想到呀，你們說說，你們想到了嗎，反正我是沒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