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zhèn)江曾經(jīng)有許多個老房子,老房子里曾經(jīng)有許多個天井。天井都不大,四四方方的,周圍的墻又高,所以陽光不充足,墻腳邊會長出一簇簇灰綠的青苔。如果一個人的少年是在這樣的老宅、這樣的天井中度過,他若有點清瘦,有點蒼白,有點寂寞不安,又有些模糊的渴望,那是很符合這樣的養(yǎng)成環(huán)境的。
景廣權(quán)就是從這樣的環(huán)境中走出來的天井少年。多年之后,另一個天井少年和他相識。他們不可能不說到天井,不可能不說到和天井相連的青澀歲月。兩個天井少年對往事的追憶都帶有正方形的特點。這個“正方形”就是“天井”,就是鏡框。他們記住了一些事又遺忘掉一些事。他們發(fā)現(xiàn),影響他們?nèi)∩?、剪裁和美化的原則竟然有高度的相似性,這不免讓他們驚訝。這種相似性成為他們交往的基礎(chǔ)和無法不交往的理由?!八麄儭敝械囊粋€是景廣權(quán),另一個是我。我們就這么一直來往著,直到這次他要出書,我說我來寫個印象吧,他的印象,書的印象。
他的印象:天井少年
天空的云朵像小丑一樣在天井的邊框中出現(xiàn)和失聯(lián),天井的地面上生活著小丑一樣的蟲子比如鼻涕蟲、西瓜蟲、千足蟲和螞蟻,這就是天井。狹小,暗淡,低俗,以及散發(fā)霉味的溫暖。它值得我們譴責(zé)。它遮擋了陽光,限制了視線,妨礙空氣流動,約束了青春期男孩手臂的揮舞和不成腔調(diào)的發(fā)泄式的歌唱。天井這種閉鎖式的建筑元素,是施加于個性的束縛與壓迫。在天井里長大的孩子,無法由衷地去贊美它,卻也無法徹底將它否定。天井和我們的成長纏繞在一起,天井是我們的生活方式,天井里展開的日子和我們有關(guān)快樂與疼痛的記憶緊緊相連。天井是如此地說得清又如此地說不清,我們可以絕口不提但內(nèi)心一天也不曾丟棄它,這樣的天井其實已經(jīng)具有了家園的語義,它是我們的家,它讓我們產(chǎn)生重返的精神沖動,盡管這處天井已被鏟平,盡管我們站在原地不曾挪動半步——這是我們對待家園的普遍立場。
天井很容易破碎,即使天井保住了完整,天井也還是社會的小碎片。
天井不完美,可社會也有很大很大的缺點。
我們最初的孤獨感就來自天井。天井讓我們知道了如何獨處,如何自省,如何與自己對話。天井讓我們知道了我們內(nèi)心真實的向往和下意識的企盼。天井是我們步入人生的第一課。天井是教室、是教材、是開蒙的老師,還是我們朝夕相處的玩伴。
我的天井可能比他的天井更渺小,但這已經(jīng)無所謂,這兩處天井連同依存的舊屋都已拆毀,查無實證,沒法精確比較了。在我的小天井里,我們共同度過了一些時光。一張矮小的方桌,幾張更矮小的板凳,幾杯茶,幾個人,說著不知天高地厚的話,周圍是墻,我們深陷于湫隘的天井中,只有我們的話題飛翔于天井之外。
在青春會飛時,天井就會飛。
當(dāng)青春疼痛時,天井就讓青春的疼痛傳向天井之外的天空。我的印象是,在那種時候,天空布滿了夜色,渾濁的云因風(fēng)而動,云飄走后,天空就毫無可看性了??墒?,即便如此,我們?nèi)匀辉谶@樣的夜晚中成長。只要成長就行。成長永遠比成長環(huán)境更重要。
天井生活是一種訓(xùn)練方法。
它給予我們的一個常識,就是在痛苦時,要去找一個角落,默默地流淚,默默地喘息,默默地擺脫,默默地,以慢動作的慢起立,轉(zhuǎn)身,離開這個角落并再一次投身角落之外的人潮。如果誰在此時看到這個人,就會發(fā)現(xiàn),他的臉很純凈,沒有倦色,沒有淚漬,那是水洗過的天,暴風(fēng)雨過去了。
書的印象:陽光方向
文字是閱讀品。你不讀,文字什么也不是。文字的力量只能在閱讀中釋放,就好像風(fēng)景的力量在于接觸,在于跋涉。
閱讀是利己的事。我的閱讀是從書的“缺口”開始的。我從缺口進入書的內(nèi)部。書是一種結(jié)構(gòu),有的進得去,有的出不來,有的進口就是去口,很沒有意思,有時出來了又會倒著身子退進去,那是賴著不走沉溺其中的意思。缺口不是缺陷,只是閱讀的路徑,對我而言,封面的裝幀,作者的名號,那張木刻插圖,或出現(xiàn)于首頁的那個陌生字,都可能是我閱讀的動機。我從此進入。閱讀的起點,也是解構(gòu)的起點。景廣權(quán)的書,被我選中的缺口,是書名,書名叫《陽光方向》。我順著陽光走進了他的書。
陽光就是陽光。陽光具有唯一性。陽光沒有AB角,沒有路人甲,甚至沒有贗品。將文字說成陽光并不恰當(dāng),圖書館的藏書樓通?;璋登页睗窬褪抢C。
可文字畢竟具有穿透力。但,文字的穿透力也只是欺負(fù)人心,它不能穿透紙張,穿透原木書架,穿透板壁。只因人心柔軟,所以文字得以穿越。
景廣權(quán)出書,唐金波和我都說要寫一些話,按照編輯方針,唐金波的話放在前面,我的話放在后面。一個在前,一個在后,形同包抄,被我們圍在中間的是景廣權(quán)??上皇俏覀兊能娛麓驌裟繕?biāo),我們的站位只是提供了兩個不同的角度,而我們所說的話是各自的觀察記錄。
新聞人不應(yīng)當(dāng)成為理想主義者,可是景廣權(quán)一直試圖成為這樣的人。他的作品,作品的許多標(biāo)題,比如“讓生命永遠芬芳”“總在陽光方向”“萬山紅遍”“大路朝天”,都充滿了這種意味。
理想主義會將我們引向光輝,也會引誘我們跌進陷阱——語義的陷阱。生命為什么會芬芳,誰能一直和陽光同行,萬山為什么要紅遍,大路怎么樣證明自己心胸磊落?還可以問下去,還可以問出別種類型的花樣,在這種設(shè)問與遐想中,我們隱約得到了凈化和滿足,我們又隱約恍然若失。只有一點是明朗的,在設(shè)問與遐想中,問題沒有減少。當(dāng)我們功力不夠時,理想主義就是這樣的狀態(tài)。
我們?nèi)绱擞顾?,陽光落在我們肩頭也會變成塵土。
僅僅做個標(biāo)題黨,也就算了,真想成為理想主義者,那是很糾結(jié)、很痛苦的事。
他的肩頭,拍一拍,也有灰塵,但這些灰塵帶有理想。似乎要承認(rèn),灰塵和灰塵,也有不同的風(fēng)格與氣質(zhì)。
在理想主義的康莊大道或泥濘小路上,他走在了我的前面——他陷得比我深。
偶然看到的一行詩——“所有的光照下來吧!”——這行詩帶有理想主義色彩,我想景廣權(quán)肯定喜歡,那就轉(zhuǎn)送給他。
應(yīng)當(dāng)用怎樣的語氣朗誦呢?
邀請式的——光啊來吧我已張開了雙臂;
抑或是挑戰(zhàn)式的——光啊來吧我不怕被你淹沒被你射穿。
景廣權(quán)的選擇是什么,是邀請式,還是挑戰(zhàn)式?
在景廣權(quán)去過的西藏高原,陽光兇猛有力,陽光的降落是有聲的,激情的,帶著針刺感。只是在平庸的低海拔地區(qū),陽光才是溫馴地灑落著,我們的身體對陽光的到來幾乎沒有知覺。
很多人,包括他,包括我,我們都生活在平庸的海拔,籠罩著平庸的陽光。這是無法改變的地理現(xiàn)實和物理現(xiàn)實??墒蔷皬V權(quán)卻想有所作為,他的理想主義實踐就是試圖在他的作品中放大陽光的勇猛、放大陽光的音量,放大陽光中挾帶的疼痛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