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變遷下的人生、社會之痛
——讀方方《惟妙惟肖的愛情》

⊙劉盼盼［云南大學研究生院人文學院，昆明 650500］

時代變遷下的人生、社會之痛
——讀方方《惟妙惟肖的愛情》

⊙劉盼盼［云南大學研究生院人文學院，昆明 650500］

方方因《風景》的創(chuàng)作而被冠之以“新寫實”作家，她除了描繪日常生活的瑣碎、力求還原生活的原生態(tài)之外，還關(guān)注當下現(xiàn)實問題、關(guān)注知識分子的生存際遇及精神狀態(tài)，《惟妙惟肖的愛情》即是如此。本文試從愛情、知識分子、社會三個方面來分析時代變遷帶來的疼痛之感，悲涼之意。

愛情知識分子 時代 社會 疼痛

從去年發(fā)表的《涂自強的個人悲傷》到近期的新作《惟妙惟肖的愛情》，從講述一個“蟻族”艱苦奮斗而最終還是逃脫不了悲劇命運的個人悲傷到描繪時代變遷下知識分子的困惑和悲涼、審視商業(yè)大潮下社會的骯臟面目及人性赤裸裸的丑陋。方方以其敏銳犀利的觀察、關(guān)注當下的心態(tài)及直面現(xiàn)實的創(chuàng)作，一次次將我們從安于現(xiàn)狀的混沌中拋到無奈殘酷的現(xiàn)實之中。方方的寫作不僅關(guān)注底層民眾的生存狀態(tài)，而且她善于把握知識分子的精神境遇和靈魂困惑，《惟妙惟肖的愛情》這篇中篇小說，方方用她一貫冷靜凝練的筆觸一言一句地呈現(xiàn)了當下知識分子精英在精神價值的失落和道德危機的荒漠中是如何艱難的堅守至沉默，商業(yè)化現(xiàn)代化猛烈沖擊下的社會和人又是怎樣的一種面目和姿態(tài)？

《惟妙惟肖的愛情》主要講述了禾呈夫妻兩人和他們的兒子惟妙、惟肖兩代人在對待知識、錢權(quán)的價值判斷上的碰撞分歧，禾呈和大兒子惟妙及馬教授屬于“讀書永樂派”，禾呈的妻子、小兒子惟肖和商業(yè)大亨雪青屬于“讀書臭屁派”。在這場關(guān)于知識和錢哪個更重要的博弈中，“讀書臭屁派”一直占上風，所有的享樂和人生的成功似乎都屬于沒文化的這幫人，而“讀書永樂派”的地位卻在一天天地被解構(gòu)，直至無人重視。小說的名字讓人錯以為方方是要給我們講述一段溫情浪漫的愛情故事，但惟妙和惟肖的愛情卻只是作者鋪設的一個方陣，當你走進這迷亂的方陣中，就會發(fā)現(xiàn)一道道發(fā)人深省的社會人生風景在等待著你。

一、愛情的殊途同歸

惟妙和惟肖是禾呈這位歷史老教授的一對雙胞胎兒子，但兩個人的性格迥異，“惟妙好靜，喜讀書，惟肖好動，愛打架，仿佛一文一武兩大將”①。惟妙子承父業(yè)考入了大學，并且以碩博連讀的方式念完了歷史專業(yè)，留在大學任教，成為一名中規(guī)中矩的大學老師，而惟肖從在學校車隊開車到跟表姑下海經(jīng)商，以一名高中生的文憑身份領(lǐng)導著手下的碩士、博士。這兩位從個人脾性、價值觀念、知識文化及奮斗經(jīng)歷都“南轅北轍”的兩個人，卻在愛情婚姻上殊途同歸——兩人都相繼離婚，惟妙的婚姻是因為妻子的出軌，而惟肖的則是因為自己出軌，但他們的愛情本質(zhì)上只不過都是因為女人的愛錢。

在這個唯利是圖和一切向錢看齊的社會，方方在寫作中對于愛情的態(tài)度是不信任的，愛情這種虛無的東西在權(quán)錢的誘惑下變得更加虛無，更加捉摸不定，它甚至成為了一種奢侈品。惟妙的妻子是為了能留在城里有一份安定的生活才愿意嫁給惟妙，而惟妙則是為了幫助窮苦人改變命運、為了推動歷史發(fā)展而幫了她這個忙；惟肖的妻子馬小珍是看中了惟肖的錢財和前途，兩個女人都是圖實惠，重功用，而最后的離婚也都是為自己的人生計算了一下得失，心安理得地朝著“錢”的方向繼續(xù)前進?！翱觳蛺矍椤币呀?jīng)成為潮流，愛情的言說不再是纏綿動人，而是為了利益而談愛情，在愛情婚姻中計較得失，尋找更好的“選擇”。

梁實秋曾說過“文學發(fā)于人性，基于人性，亦止于人性”②。方方對人性剖析的書寫從未停止，這部作品亦是如此，面對愛情，面對利益，人性的自私和丑陋毫無遮蔽地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我們想到的是在這樣的時代，這樣的人何其之多。惟妙和惟肖的妻子，在對婚姻的初始選擇中，就帶有極其明確的目的，她們想選擇對她們未來人生有利，能實現(xiàn)她們物質(zhì)享樂的人，而在婚姻的狀態(tài)下，她們又不滿足于這樣的現(xiàn)實，極力找尋更好的利益選擇，感情和精神的契合已經(jīng)成為不值一提的因素，當然，惟肖對于女明星的選擇也是如此。人性的貪婪和自私以其無法遏制的速度蔓延到神圣的愛情上，在這樣一個熱衷追求物質(zhì)金錢的情感荒原之上，愛情也只能滿目瘡痍。

在這一層面上，我認為方方對禾呈與他的妻子關(guān)系的描述沒能展開，他們之間的愛情又是怎樣發(fā)展的，為什么同樣的重功利，他們的婚姻就能夠維持下來，這似乎是作家忽略的一點。還有在人性探索上，作家也缺少對禾呈這樣一類知識分子人性異變的關(guān)注，他既然有著特殊的成長經(jīng)歷和政治運動經(jīng)歷，那么在之后的生活中就應該會有相應的精神心態(tài)上的變化，而這也是我在作品中沒有看到的，禾呈這個人物也就略顯單薄了一些。

二、知識分子的困惑和無奈

“五四”以來，關(guān)于知識分子題材的寫作從未間斷，魯迅、茅盾、錢鍾書、路翎等都對知識分子的精神歷程有過深刻剖析，而方方出生于一個典型的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家庭，深受知識分子文化氛圍的熏陶，熟悉知識分子生活的人格操守和精神狀態(tài)，對這一群體也有著自己獨到的觀察，她關(guān)注時代發(fā)展下知識分子的地位和姿態(tài)。在《惟妙惟肖的愛情》的引子中，方方也提到這個故事是關(guān)于一位姓程的大學教授的故事，他在這二十多年的變遷中，眼睛里的“疑惑和迷茫比之以前似乎更深更濃”。我們也在方方續(xù)寫的故事中，看到了當下知識分子這個群體的尷尬處境。

20世紀90年代以來，隨著市場經(jīng)濟的發(fā)展，社會處于轉(zhuǎn)型時期，原有的社會價值體系迅速瓦解，人們的世界觀、人生觀和價值觀也在崩潰之后走向重塑階段，金錢和物欲的誘惑無處不在，而被奉為“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知識分子其地位邊緣化日益嚴重，話語權(quán)也逐漸地被權(quán)貴階級剝奪，精神頹敗地固守著僅有的一點社會良知。禾呈、惟妙和馬教授就是其中的代表，而他們每個人對這樣的尷尬處境又有不同的反應，禾呈是重復地自語困惑越來越弄不懂這個社會，馬教授是義憤填膺地對知識分子的文明做著最后的堅守，惟妙則是以一身的清高來抵御這個社會給予的各種傷害。消費娛樂文化不斷地沖擊著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精神家園，禾呈們焦慮地在社會中尋找自己的位置，他們不知道到底該將自己置于何種地位，他們困惑且不知所措。禾呈不明白為什么高中水平的惟肖可以領(lǐng)導碩士博士，比惟妙掙著更多的錢，享受著更舒適的生活，他也不明白一個博士文憑可以用錢就能買到，不明白他的表姐為什么可以掙這么多錢，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思維讓他困惑這個世界的存在，疑慮知識還是否重要。在作品的結(jié)尾，二兒子惟肖作為未上過大學的博士去學校做勵志演講，“人氣旺到校史上前所未有”，而大兒子的歷史課卻只有三個人來上，“歷史低迷到空前絕后”，一個“趾高氣揚”，一個“神情落寞”，描寫有多大的反差就有對時代多大的諷刺，知識分子就有多大的無奈。最后，禾呈想起來的一句古詩詞“啼得血流無用處，不如緘口度殘春”，表達了知識分子們最后的無奈——沉默。

而表姐雪青則是屬于這個世界的，是一直跟隨時代潮流發(fā)展的“幸運兒”，從“文革”時期寫批判稿，進寫作班子到改革開放辦公司成為第一代富豪，如果以金錢、權(quán)勢的標準來衡量，她的人生無疑是成功的。雪青被學校聘為博導的事情也給了禾呈一個重大的打擊，他更加弄不懂這個社會了。雪青教導他說他之所以評不上博導的原因是他太老實了，“這個時代根本不是讓老實人好好活下去的時代。所以，人不能跟時代擰著干，要跟它合作，要順著它的水流走”。蘇東坡的小妾朝云評價蘇東坡是“一肚子的不合時宜”，我認為也正是“不合時宜”才是知識分子和時代的關(guān)系。每個時代都會有它的缺失，如果知識分子摒棄最后的良知來獻媚討好這個時代、追逐金錢權(quán)勢，那這個社會又會是怎樣一種不可想象的面目？方方在創(chuàng)作談《一點閑話》中說道，“這個時代是讓社會精英惡質(zhì)化的時代，是不適宜知識分子存活的時代”③，知識分子的尊嚴、人格和地位都在這個時代遭受著前所未有的毀滅，而僅有的一點的安慰只能是禾呈、惟妙及馬教授們還在堅守的過程中永不停歇地追尋自己想要的東西。

“她要的也是你想要的？”這句話既是惟妙對父親積郁心態(tài)的寬慰，也是方方自身作為知識分子對自我的一種寬解。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活法，追求的東西固然也就不同，既然歷史如此發(fā)展，那么作為知識分子也應“既來之，則安之”，在這片缺少精神追求的現(xiàn)實大地上，堅守尊重知識、尊重文明的底線，做自己該做的事情，這也表現(xiàn)了方方對知識分子群體的理想情懷。

在方方對知識分子的描寫中，也有對知識分子自身存在問題的展現(xiàn)，比如，惟妙對馬小珍的不管不顧，缺少人情味，情商低，禾呈對商人無名的蔑視，等等，但作者都僅僅只在呈現(xiàn)，而無深入剖析。時代因素固然重要，但當下的知識分子是不是也或多或少地存在著他們的劣性，這樣的劣性又如何影響這個時代，影響歷史的發(fā)展。一味地理解和悲憫并不能解決問題，而應像魯迅先生對涓生、呂緯甫等那樣進行冷峻深刻的剖析，使得知識分子不僅驚醒于時代，還應驚醒于自身。

三、時代、社會的疼痛

方方在這篇小說中力圖還原一個真實的社會，我們也似乎從中看到了社會中的你我他，作者多次觸及到了社會中尖銳的問題、“黑暗”的現(xiàn)實，在這蕓蕓眾生的世俗百態(tài)中，呈現(xiàn)出這個時代、社會的疼痛，這部作品是作者一部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力作。

禾呈評副教授，他認為自己兢兢業(yè)業(yè)地工作，有淵博的知識就可以了，但現(xiàn)實是沒有科研成果就不給評；禾呈決定出一本著作，卻發(fā)現(xiàn)出版社連看都不看就退了回來，而高中文化的表姐卻出了一本又一本的“狗屁”，原來出書是要花錢買書號的；商人們賺錢的本事就是跟領(lǐng)導搞好關(guān)系，就是“請他們吃飯喝酒，送禮，出國，送女人，還有塞錢”；高中文化的表姐因為在商場上的成功而被聘為博導；惟肖也因事業(yè)成功，與某一女明星的交往而獲得博士學位并為學生做勵志演講。我們看到方方對社會現(xiàn)實的揭示，對大學、學術(shù)及教育體制的憤慨。社會已成為一片骯臟之地，就連大學這片凈土也不再圣潔，大學無形中給予我們的成功的標準是像表姐雪青、惟肖那樣一類人，做學術(shù)的人成為最迂腐最沒出息最被世俗嘲笑的一類人，這是社會的悲哀。

當你驚異于書中社會的黑暗時，其實你本就置身其中。這個社會以它迅猛的速度向前發(fā)展，道德規(guī)范已然缺失，幾乎所有的人每天拼搏奮斗不過是為了名利二字，幾乎所有的一切都可以用金錢衡量出價值，幾乎所有的事情都只看結(jié)果而不重過程。人們瘋狂地在鉆空子中大把大把地撈鈔票，肆意地在燈紅酒綠中追求物質(zhì)享樂，而把精神滿足拋到腦后，成為一個空殼子的行尸走肉。權(quán)貴階層與底層發(fā)展差距越來越大，而在這樣的社會中，禾呈、惟妙、馬教授以及涂自強的奮斗經(jīng)歷便有了悲劇意味，因為奮斗的出路已經(jīng)被擠成一個窄小的出口，世界究竟是屬于誰的，我們不得而知。這是這個時代和社會的疼痛，也是由每個人共同造成的疼痛。

四、結(jié)語

從作品中一個個平凡生命的命運浮沉，我們看到了方方對這個時代、社會的審視、追問，對知識分子極具人文情懷地關(guān)注，對人之性的探索，而這一切都化為對這天翻地覆變化的一聲長嘆。這是一個續(xù)寫的故事，而結(jié)局還有很大的留白存在，如若再過上十年二十年，方方再次遇見程教授，可能會再次將這個故事寫下去，到時候禾呈、惟妙、惟肖和雪青的命運又會是怎樣的，我們只能靜等時間流逝。

①方方：《惟妙惟肖的愛情》，選自《小說月刊》2014年第5期。（文中有關(guān)該作引文皆出自此版本，故不再另注）

②方方：《用自己的方式寫好看的小說》，《小說界》2008年第6期，第96頁。

③方方：《一點閑話》，《小說月刊》2014年第5期，第5頁。

作者：劉盼盼，云南大學研究生院人文學院2013級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編輯：郭子君E-mail:guozijun082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