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鞋子的變奏——伊朗電影《小鞋子》中關于視覺事象的鏡頭分析

陳 亮 （山東女子學院 250300）

電影《小鞋子》，英文名字叫做“天堂的孩子”。好像一副色彩明亮的圖畫，帶著孩子天真爛漫的笑臉跳躍于我們的想象空間?？墒?，卻也像是一首帶有諷刺性的詩篇，將“天堂”與“貧窮”緊密地聯(lián)系在了一起：小男孩阿里的心理過程再明凈單純卻始終沒有離開貧窮在他身上打下的深深烙印。因為貧窮，阿里與妹妹每人才只有唯一一雙鞋子，因此當妹妹的鞋子被阿里遺失后，才沒有錢買新的鞋子。因為阿里深知家庭的貧窮，才與妹妹同穿一雙鞋子上學并化解了妹妹一次又一次幽怨的眼神?？墒牵幢闶秦毟F，小男孩阿里的世界都沒有受到絲毫的玷污：他帶著每一次美好的展望，和父親一起去做園丁、去參加長跑比賽，他的希望一次次盛開又一次次破滅，他流下了傷心的淚水，可是他的心靈依然如同影片末尾那一池碧透的水與靈動的魚一樣生動美好。阿里和莎拉干凈到純粹的笑容為我們開啟了一個好像天堂一樣的心靈空間，“天堂的孩子”因此而名副其實。

然而，中文片名“小鞋子”，也可以稱得上是恰如其分。綜觀影片，小鞋子是事件的緣起，也是故事發(fā)展的脈絡。它不僅是故事的敘事線索，同時也是影片的主要視覺事象。作為一個反復出現(xiàn)的符號，它貫穿于影片始終，牽動了欣賞者的視線以及心靈。

影片開端是一個長達1分40秒的長鏡頭。一雙粗糙布滿皺紋的手，認真地修理一雙開了膠、裂了口子的粉紅色小鞋子，在第一時間內(nèi)將觀眾帶入一個屬于社會底層的生活空間。電影理論家巴贊曾歷數(shù)過長鏡頭在敘述事件完整性與關注人物細微表情變化上的好處，然而在這里，這個長鏡頭的作用卻在于它成功地將觀眾的視線集中到這雙粉紅色的小鞋子上：破到了需要大修大補的地步，卻仍然被使用。我們的眼睛隨同膠水、針線一起，凝視這雙小鞋子的破損狀況，而源于社會底層的苦澀基調(diào)也就在影片開始的這1分40秒內(nèi)被設定完成。同時因這個長鏡頭而捕捉到的還有其粉紅色的外觀信息。盡管小鞋子褪色很厲害，但依然可以捕捉到這抹亮色帶給我們的溫柔想象：穿這雙鞋子的小女孩，應該和“粉紅”這種顏色一樣可愛。而事實也的確如此——隨著影片后來的發(fā)展，我們可以感受到莎拉的可愛，在即便是最貧窮可悲的背景下卻依然明亮若此。在這里，粉紅，代表著天堂里孩子們閃亮的心靈。而小鞋子，占據(jù)著影片開端最重要的位置，先入為主地成為了影片最重要的視覺事象與敘事線索。

1分40秒后，鏡頭拉開，修鞋老人與小男孩阿里進入觀眾視野。阿里修完鞋，去為家里買土豆，可是也正是在阿里專心致志挑土豆的同時，阿里剛為妹妹修好的小鞋子被誤當作垃圾收走。這場戲中，收垃圾老人第一次出現(xiàn)。其實，他在全劇中的兩次出現(xiàn)每次都與小鞋子有關，且每次都關系到情節(jié)發(fā)展：他的第一次出現(xiàn)，使粉紅色小鞋子被當作垃圾收走，從而消失于阿里的視野，引導故事開始；他的第二次出現(xiàn)，粉紅色小鞋子再度被當作廢品收走，完成了歷史使命，退出了這個故事，取而代之的是阿里因為參加跑步而擁有的關于鞋子的夢想，也就是一雙完全意象化的“小鞋子”。

作為整部影片的視覺事象，“小鞋子”除了指代莎拉那雙粉紅色的小鞋子之外，顯然還有阿里的破球鞋。那雙破球鞋始終穿在阿里的腳上，可是卻是在隨后那個清晨莎拉上學時才作為主要視覺事象出場——因為弄丟了妹妹的小鞋子，經(jīng)過協(xié)商，莎拉只能穿阿里的破球鞋上學了。這場戲中，一組跟鏡頭始終盯住莎拉有氣無力的步伐和那雙看上去明顯要大兩個碼的不合腳的球鞋。近景鏡頭中莎拉打開家門，她顯然是要躲避所有人，準確地說是要躲避所有能看到她穿一雙破球鞋的人。我們發(fā)現(xiàn)莎拉流淚的臉，直到這時我們才知道，對莎拉這個7歲的小女孩而言，她是懷著怎樣委屈的心理承受著這種妥協(xié)。因為這雙又臟又不合適的鞋子，上學路上莎拉始終垂頭喪氣，體育課上還使勁地將自己的腳向伙伴身后縮——這時導演采用了一個平移的特寫鏡頭，在關注了一雙又一雙莎拉伙伴們的漂亮鞋子之后，將莎拉內(nèi)心的自卑與不情愿通過一雙向后縮的腳反映出來。接著鏡頭切入體育課立定跳遠的練習中，一個個女孩子在俯拍鏡頭的注視下起跳。俯拍鏡頭中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女孩子們腳上色彩各異的小鞋子，這說明小鞋子已經(jīng)不僅僅是莎拉關注的對象，同時也是觀眾所關注的對象。是這些俯拍鏡頭的存在，第一次將我們的視覺徹底引入到對“鞋子”這種本十分普通的物品的關注上。因此可以說，假如在此之前我們關注的是長鏡頭中莎拉的粉紅色小鞋子、特寫鏡頭中阿里的破鞋子，而到了這里，我們隨自卑又敏感的莎拉一起開始關注所有女孩子腳上形形色色的小鞋子，我們已經(jīng)完全被引入到了“小鞋子”的意象世界中。隨后，俯拍鏡頭中一個穿皮鞋的女孩子在跳遠時摔倒，老師要求女孩子們都穿球鞋來上體育課，聽到這句話，莎拉終于開心地笑了。這是自丟鞋之后莎拉第一次開心的笑，俯拍的特寫鏡頭中，我們看到她將向后縮的腳前移，回到了正常的隊列中。小女孩纖細的小心思，通過這樣一組別有生趣的鏡頭生動地表現(xiàn)了出來。

同時“小鞋子”作為本片的視覺事象，除了涵蓋兄妹倆生活中穿著的鞋，也包括那些“看得到而得不到”的鞋。比如傍晚一家人吃飯時，電視里的鞋子廣告吸引了兩個孩子的注意，可是就在孩子們出神地看著電視里的鞋子的時候，電視信號中斷。信號恢復時圖象已經(jīng)變成了電閃雷鳴的場面，這個細節(jié)帶著兩個孩子深深的失望預示著某些理想的難以實現(xiàn)。而第二天的上學路上，莎拉帶著期盼的目光注視著櫥窗里那些漂亮的小鞋子——到這里，作為一種重復出現(xiàn)的視覺符號，“鞋子”這種物品已經(jīng)牽動了我們的視神經(jīng)，在引導故事發(fā)展的同時將觀眾帶入到兩個孩子充滿幻想的美麗世界里去。那個世界里當然可以沒有甜蜜的糖果與時髦的新衣——只要有一雙小鞋子。

如果說以上段落中，“小鞋子”主要是以敘事線索的面貌存在，那么在后來“丟鞋”一場戲中，“小鞋子”則負擔著推進節(jié)奏的功用：奔跑中，球鞋因為太大而掉進了水溝里并隨溝里的水快速流動，最后阻塞在了莎拉力不能及的路面以下——這里用了一連串拼接得十分巧妙的跟鏡頭，自上而下俯視著小女孩追鞋子的全過程。水流的快與莎拉的焦急以及最后的絕望一起激起觀眾強烈的同情心，并隨莎拉一起為鞋子究竟能不能尋回而焦慮，從而實現(xiàn)了鏡頭節(jié)奏對故事的推進和深化。及至隔日上學，操場上老師為學生們做考前動員。莎拉站在隊伍中，她的視線在每個人的鞋子上游走，忽而鏡頭搖過一雙粉紅色的小鞋子，又搖回，鏡頭推近，莎拉帶著某些不確定的質(zhì)疑注視著那雙曾經(jīng)屬于自己的小鞋子，并努力試圖看清其所有者的臉——到這時候，鏡頭已經(jīng)完全成為了莎拉帶著疑惑目光的眼睛，隨著鏡頭在粉紅色小鞋子與莎拉關注的表情間切換，“小鞋子”推動敘事節(jié)奏進入一個小小的高潮：莎拉帶著某種希望終于看到了自己的小鞋子，但知道了小鞋子下落的短暫希望后是更大的失望——在小鞋子的新主人亞寶的家門口，兄妹兩人悲哀地發(fā)現(xiàn)亞寶的父親是個盲人，他們有一個更加貧窮的家。

隨后電影轉(zhuǎn)場，我們看到亞寶的父親來到鞋店想要為女兒買一雙新鞋子。鏡頭反打，透過鞋店的玻璃，我們看到莎拉的父親也在櫥窗外看鞋子，是這個反打鏡頭，使兩位貧苦父親唯一一次出現(xiàn)在同一場戲中，兩位父親的生活，因為兩個女兒的同一雙鞋子出現(xiàn)了交集。同時，這也是影片中第一次將“小鞋子”這種視覺事象放到兩位父親的視野中進行討論。所以說，在整個影片中，無論是丟鞋子、找鞋子、參加運動會爭鞋子，整個影片的若干個敘事段落中幾乎全部都有對各種鞋子的關注，通過特寫鏡頭、近景、搖鏡頭、跟鏡頭等多種構(gòu)圖與運動方式凸顯著其作為一種重要的視覺符號在敘事方面的意義和地位。因此，盡管影片始終沒有大的矛盾沖突，但依然可以吸引觀眾與兩個孩子同呼吸、共命運。

當然整部影片的高潮實際上是在臨近末尾的那次比賽中——在長達14分鐘的比賽場面里，為了替妹妹贏回一雙球鞋，阿里穿著一雙已經(jīng)破爛不堪的球鞋奔跑。多機位的拍攝，帶來了好像比賽是實況轉(zhuǎn)播一樣的視覺效果，穿藍色運動服的阿里，從一大群孩子中被漸漸辨別出來，跑過山坡、樹林、湖泊，一組跟鏡頭始終追隨著阿里。在比賽過程中，阿里跑快又跑慢，只是為了要控制速度為妹妹贏得季軍才有的球鞋?？墒?，當5個孩子成績接近的時候，他只有拼命向前沖去，終于，他成為冠軍。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阿里呆住了，直到他被體育老師高高舉到肩頭，鏡頭搖轉(zhuǎn)，阿里的視線徑直射向那雙為第三名準備的漂亮球鞋。眼睛里全都是眼淚——這是一個讓人心酸的比賽結(jié)果，夾雜著喜與悲，五味雜陳地出現(xiàn)在觀眾面前。

可以說，在這部影片中，小鞋子作為一個典型的視覺事象，盡管表現(xiàn)形式多種多樣，但稱得上是幾乎每個敘事段落中都有“小鞋子”這個事象的存在，無論是從莎拉的粉紅色小鞋子還是阿里的破球鞋再或者是隨著小兄妹的視線而出現(xiàn)的電視里的鞋子廣告、亞寶的新鞋、鞋店里的鞋、作為獎品的鞋，還有父親最后為兄妹倆買的新鞋，它們構(gòu)成了整個故事，也牽動了觀眾的心。整個影片中，前后共5次出現(xiàn)了小兄妹換鞋、快跑的鏡頭，那些或跟或搖的鏡頭，或平視或俯拍的畫面，為我們展現(xiàn)了一對真實的小兄妹真實的孩子氣的想法與舉動，還有那些自然而然的細節(jié)描述所產(chǎn)生的伏筆效果，那些代替阿里、莎拉、亞寶、阿里父親的眼睛而出現(xiàn)的主觀鏡頭，那些與孩子們心情有關的情緒音樂的襯托……真實，是《小鞋子》最感人的地方。

馬基·馬吉迪的《小鞋子》，就這樣在脈脈的溫情中為我們講述了一個關乎鞋子與真情的故事。無論是小兄妹之間的依戀、父親對兒女的愛，還是小兄妹自己在善念驅(qū)使下對他人的關照，都是這份真情的組成，帶著某些悄悄蓄積的情感砝碼，于安靜的敘述中將觀眾漸漸感動。

小鞋子作為本片最具代表性的視覺事象，同時起到了敘事線索的作用。諸多特寫鏡頭、跟鏡頭、俯拍鏡頭都直接服務于這個事象，在勾勒各種“小鞋子”事象的過程中推進節(jié)奏、展開矛盾，最終服務于對孩子們行為的描述與對純粹心靈的刻畫，深化了影片的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