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葦
美 麗
他看見她來了。
盡管遠隔千山萬水,盡管倆人分手已經(jīng)快兩年,盡管他傷透了她的心,但是,他還是堅信自己的判斷。
她也果真來了。而且,她身邊就跟著那個叫張劍的小伙子。
他知道自己的信有了作用,他們終于走到一起了。
他稱心地笑起來。
她仍然穿著那件白底淡藍水仙花辮的連衣裙,他早就知道她會穿上它。因為,他頭一次看見她穿著它走過來的時候,曾經(jīng)驚喜得瞪圓了眼睛。
她還是沒有話,還是微微一笑,還是隨著笑意慢慢擴展,溫玉似的臉頰上,兩個淺淺的酒窩就漾起了絲絲的漣漪。
她來了,那些美麗的往事也就像眼前美麗的河水一樣流動起來了。
……
這里是河邊碼頭上的石階梯,他們約會見面的老地方。
每次,都是他在石階上為她鋪平自己的手絹。他肯定能帶個坐的東西,但他沒有帶。因為有次他曾經(jīng)帶來兩個小馬扎,她一看見便嘻嘻地笑了。他詫異地問她笑什么,她說,我想起了娘的一句話,離胡(核)桃不能吃,吃了會傷人。
他當然明白離胡桃的意思,所以,他從此再也沒有帶過小馬扎似的東西。
跟往常一樣,他們坐下了。立刻,就有一陣河風拂面而來。這是三春時節(jié)的夜風,柔柔的清香中交雜著淡淡的水腥味兒,它能讓有心人嗅出夏天的虎虎生氣。
在他們面前幾步遠,就是一泓碧波的漢水河。前些年在不遠的下游修了一座發(fā)電站,大壩一立,苗條的漢水河就變成了庸容的楊貴妃。河面寬了,風光更旖旎了。多發(fā)了電,生活也更舒適了。
她也姓楊,但她可不叫楊玉環(huán),她叫楊姝。姝就是美,她用了詩經(jīng)上的詞語。其實,她比楊貴妃漂亮得多,她的五官、發(fā)膚、身材、胖瘦是一種少見的勻稱,完全符合人們深藏在心底里的美??傊?,在他的心目中,她就是天下最美麗的姑娘。他曾當面夸她說,欲把西湖比西子,濃妝淡抹總相宜,你就是西子。
聽了他的話,她微微一笑,甜甜地說,我不管,我只要你喜歡。
他們是在悲痛中相識的,但他當時絕對沒有想到會有了另外的故事。
她的娘病故,是他給她的娘進行了生前最后一次美容。
事后她說,是他的認真細致打動了她的心。她為娘在重病兩年后,仍然能夠容光煥發(fā)地離開人世,永遠感激他。
其實,是她不了解。他對待工作一向如此,從來沒有懈怠過。朋友們?yōu)榻鉀Q他的婚姻老大難,主動操心幫他調(diào)出殯儀館,他一概婉謝。老同學二毛子狼聲大氣地罵他,天天跟死人打交道,你也死呆了?他聽了老老實實地回答道,呆不呆,我也說不清楚,反正,我就是喜歡這個工作。
后來,她和他好上了。熱戀中,一次周末,約定晚上在河邊見面。到時候,他卻是久等不至。她撥通了他的電話,剛接通就聽到他驚叫了一聲,然后連連地陪不是,罵自己真混,說自己是忙迷糊了。原來,當天下午城郊高速公路出了車禍,一下子運進來七八個死者,他一直在為他們整容化妝,竟然把跟她的約會忘得九霄云外了。她一句話也沒有怪他,關了電話就趕到了殯儀館。她堅持要陪他熬夜,連老館長也被感動得淚光閃閃。
那天,他從下午一直干到凌晨,她就在他身邊忙來忙去。
他問她,你不害怕?她想想反問道,你呢?他說,我怕什么,這是我的工作。她笑了說,你不怕我就不怕,我們倆是一個人。他的心一抖,抬起眼睛看她。她也正在看他呢,兩雙眼睛刷地就迸起了一片火花。
……
有時候,細細地想一想,遇上她,真是自己天大的幸運。
那一回,倆人交往已經(jīng)有了些日子。也是在這河邊的石階上,他是實在忍不住了。問她,你這么漂亮,工作又好,那么多人追你,張劍都說了,他能拿命換你的愛,他們都比我強得多。我不明白,你為什么要跟我好?
她回答說,什么都不為,我相信命運。老年人說,命就是緣份,你信不信?
我不信,他說,也不明白你的話。一個殯儀館的美容師,工資低,地位低,還天天跟死人打交道,姑娘們都唯恐避之不及,你卻要和我交朋友,是好奇?還是同情?如果、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我們還是結束吧,我不想看到你將來后悔,更不愿影響你的幸福人生。
她聽了久久沒有出聲。而后,卻偎進了他的懷里。
他沒有抱緊她。他說,你知道……我喜歡這個工作,那也是一種愛。今后,就是結婚成家有了孩子,我、我、我也不會改行。
她用手臂攬住他的腰,輕輕地笑了說,沒想到,老實人也俗呀。不過,你小看人了。我沒你說的那種心思,更不會游戲人生。因為娘的去世,我認識了你。以后熟悉了,又聽老館長夸你,夸你自愿從局機關到火葬場來做美容師,心胸非同一般??淠阆矚g讀書寫文章,是有大志向。這恰恰是我喜歡你的原因呢。
哎——她突然抬高聲音道,你可不能吃醋噢,張劍是我同班學弟,他聰明有才氣,理想是出國深造,我們可不是姐弟戀,你還要我聲明幾次?。?/p>
她的話在他心中激起一陣熱浪。他提到張劍,是真心話,根本扯不上吃不吃醋。但她說到了當美容師的事,就不由人心里不熱。想當年,群眾要求殯儀館增加死者美容服務,人大代表也正式提出建議,民政局還為此專門向上級申請了一個培訓名額。但是,動員來動員去就是沒有人肯報名。如果不是他挺身而出,去北京一座國際性的美容院學習了一年,回來當了殯儀館美容師,局長還真不知道如何答復市人大呢。
你是為當敢美容師喜歡我?他說,這算什么啊,我是民政干部,一件新工作,總得有人去干。再說,我從小就愛讀書愛畫畫,學美容也就是學畫畫。何況、何況我當時也很憂豫,也怕跟死人面對面,我的思想斗爭也很激烈……
好了,我不聽了,她假裝生氣了,身子在他懷里一陣扭動。又說道,我明白你的想法,報恩報恩,你忘不了你是個孤兒,你干的一切事情都是為了報恩!可是,你知道不知道,我、我也是個孤兒!
什么!你也是孤兒?他大為吃驚,一下子抱緊了懷中的她。
那,那,娘她老人家。
認真說,我不算孤兒,算棄嬰。是我娘收養(yǎng)了我,娘是個寡婦,為了我,娘一輩子沒有再婚。我剛一懂事,娘就把一切都說明了,她叫我要有志氣,要刻苦自立,善心長在……后來,我上了大學,一畢業(yè)就考了家鄉(xiāng)政府的公務員,我的想法就是要回來工作,好好地孝心我娘,可是,誰知道娘她……
她哭了,輕輕地抽泣著。他的心也在發(fā)顫,只有用力地抱緊她。
一會兒,她又說道,我理解你,你長懷感恩之心。可你卻不理解我。
不不不,我理解,只是,對不起,我真不知道你小時候也孤苦伶仃。
那不是理由,你相信自己,就應該相信所有的人,我只是其中之一。
對對對,你說得真好。人不能光相信自己,應該首先相信別人。
他很激動,只覺得心里猛然一亮,一下子就通達了一種神圣的境界。
他的眼睛熱了,開始不停地吻她,再一次抱緊了她。
……
風云莫測,禍福相依,一切都是自然和自在。
事情是他開的頭,他找她談了次話,鄭重其事地告訴她說,我想了很久,還是覺得不合適,我們結束吧。
當時,她驚呆了,像被雷電擊中一般僵立在石階上,漂亮的連衣裙在夜風中無聲地飄動著。平時,風中亭亭玉立的她是他眼中最美的圖畫,可今天,他眼睛一熱,趕緊把臉扭向一邊。雖然路燈的光線在這里已經(jīng)很微弱,他還是怕她發(fā)現(xiàn)他的淚水。他硬著嗓子說道,走吧,我送你回去。不等她回答就轉(zhuǎn)了身,也就是在這時候,他聽到她悲哀叫了一聲,這是為什么!
他們的事驚動了不少人。朋友們跑來關心,全都無功而返。二毛子借酒發(fā)瘋罵了他一頓,發(fā)誓要跟他這個神經(jīng)病絕交。
老館長鄭重其事找他談話,問他到底出了什么事。一支煙功夫,他埋著頭, 不看老館長,口里翻來復去只有一句話,兩個人不合適。
出鬼了!老館長吼一聲,跳起來拼命跺他那條假腿。咻咻地叫道,臭小子!你昏了頭!多好的姑娘!多好的姑娘!有福不知福,太不近人情!老館長的腿是在自衛(wèi)反擊戰(zhàn)中被打斷的,軍人氣質(zhì)從不減色。
然而就像鐵錘砸在棉花包上,他就是低著頭一言不發(fā)。
老館長告了狀,局長坐著一輛“現(xiàn)代”來了。
局長在他的寢室里足足呆了三個小時。臨走時,局長跟老館長握握手,一句話也不說就上了車。
盯住小車遠去的一溜黃塵,老館長一臉迷惘。
但,老館長從來不信邪,親自打電話,一錘一個坑,小楊,來,我?guī)阏宜?/p>
她來了,有沒有老館長的電話她都要來的。她不能不明不白地和他結束,她要他一個正正當當?shù)睦碛伞?/p>
一次,一次,又一次。來了他陪,走了他送。已經(jīng)記不清楚次數(shù)了,只知道,他從不改口,也始終沒有給她一個理由。
這一天,她又來了。她當然萬萬想不到,他竟然和個姑娘一起迎接了她。
他給她們互相作了介紹,對她說,姑娘姓鄭,叫鄭平平。他們是在北京培訓時認識的。后來,他以為她不會到小城市來,萬萬沒想到,前不久她現(xiàn)在竟然一個人找來了……
這一次,也只有這一次,見面后她一句話沒有說,也沒有停留,更沒有叫他們遠送。她哭了,無聲地,淚流滿面,一個人匆匆地在大門口搭公汽走了。
她從此再也沒有來找過他。
那一天,老館長喝醉了,站在院子里捶胸頓足地罵模糊,混賬東西,黑心爛肝,老子要是你親爹,殺你的心都有了……
他呆在屋子里,淚如泉涌。他的心碎了,他知道老館長的心也碎了。
……
一切都過去了,整個就是一場美麗的夢呢。
他太累了,想睡覺了。
他躺在床單下,周圍的一切全都是白色。白就是空曠,就是神圣,就是純潔,他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輕松。
他聽到老館長還在嗚嗚地罵,臭小子,你為啥要活得這么苦!局長也在抽泣,不停地擤鼻涕,說,你錯了,他活的是快活。你看,到現(xiàn)在他還翹著嘴角在笑。
小楊呢,她為啥不來?唉,真是個好姑娘。
她不知道啊,他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瞞住她,她咋會來?在美國,也太遠了。
他敬佩年輕的局長極守信用,直到最后,也沒有泄露兩個人的約定。給張劍的信是局長代的筆,假扮女友的鄭平平是局長的小表妹。局長說,我理解你的感情,更佩服你的胸懷,我只恨上天不公,把這種兇病給了你。
局長曾安排他去北京治病,他謝絕了,他清楚自己的病情。
但是,局長和老館長都不知道,他剛剛已經(jīng)見過她了,還有張劍。
唉,多好啊,行了……
他呼出最后一口氣,輕輕地飄升起來。
人們,再見了,祝你們每天都生活在快樂中。
瑰 麗
每當紅日銜山,碧綠的漢水河,就變成了一條金玉閃閃的長飄帶。在火燒云的斑爛中,神仙崖下的過河鐵橋猶如一道彩虹,飛天而起,直插對岸重重青山。雄渾巍峨,奇瑰無比。
那個人又來了,迎著夕照,端端地立著,橋頭邊的山崖上就有了一座石人像。
一天二天無所謂,五六天過去了,天天如此,肯定不一般了。
老長順決定上前問個究竟。
人都走到背后了,他還不知道,一動不動,直直地對著山腳下靜靜的河水。
哎喲,是位老大哥呀。老長順打個招呼,不等回答,又說道,老大哥是在看落日吧?哈哈,好眼光,神仙崖上看落日,名傳四方呢。
他回過身來了,滿頭銀發(fā)在晚風中抖動,臉上的皺紋就象用刀刻出來的。他對老長順笑笑,慢慢地說道,是啊,幾十年了,一點兒都沒變。
幾十年?哈哈,老長順大笑。老大哥真是舍得說,變不變吧,至少也有兩千年了!這話可是咱那大學生鎮(zhèn)長說的,他查過縣志,當年王莽攆劉秀,追到神仙崖,劉秀的白驄馬一下子陷進河泥,眼看就要被抓住,突然天降大霧,對面不見人,神仙崖眨眼長高數(shù)丈,河水斷流,白驄馬跳出污泥,飛跑過河,馱著劉秀躲進了對岸莽蒼蒼的武當山。后來,劉秀當了皇帝,不忘舊恩,專門來神仙崖祭奠,立了一塊大石碑,上面刻著懷恩渡幾個字。這碑,老大哥想不到吧,文革前還在,后來叫人砸了,扔河里了。
啊,是砸了啊,怪不得了??滴跏曛亓⒌?,可惜可惜。那人嘆口氣道。
對呀!老哥的話中聽,古碑毀了的確可惜。不過,咱那小鎮(zhèn)長也說了,既然文革前還在,肯定有人拍過照,畫過畫,盡力查找,找到了原樣修復,就能舊景重現(xiàn)。我知道,他小子有種,想用神仙崖渡口作文章呢--哎,不對頭,你咋會知道那塊碑?聽口音老大哥不是咱這一帶的人那。老哥哥,兄弟我叫吳長順,如今在渡口村當個家,人人都叫我老長順。請問你老哥子尊姓大名,哪里人氏,為啥天天要來上神仙崖?
哎喲,失敬,是村主任啊。老人笑笑說道,主任客氣了,我姓王,河北易縣人。癡長幾歲,你就叫我老王好了。天天來上崖,只為觸景生情想念一個人。四十多年前,我們一起在這里修大橋!
啊哈,知道了知道了,老長順叫道,老大哥當年是修橋部隊的。那幾年,神仙崖方圓幾里地全是茅草棚子,住滿了部隊。渡口村的老百姓要騰房子,部隊首長堅決不讓,說是,軍隊有紀律不準擾民。三九天,神仙崖的河風象刀子,割人肉,你們破冰下水,修路基的民工見了,一齊大聲吆喝著給自己鼓勁……
主任也修過路?老人問,又搖搖頭說,不象,年齡上差點,畢竟四十多年了。
老哥好眼力,老長順說,你們到神仙崖那年,我正八歲八換狗牙哩??煅?,眨眨眼,也是奔六的人了。想起當年,臉紅啊,做夢都想偷一件你們的軍裝過過癮呢。哎--你剛才說是想念一個人,他是誰,你的老首長,還是老戰(zhàn)友?
一句話不對,老人的臉色突然就暗了,兩條長壽眉也忽地耷拉下來。
老長順不明所以,小心地問道,老大哥,你這是咋了,你有心事?
老人抬頭看一眼老長順,眼睛里已經(jīng)有了淚光。他伸手往河里一指說,兄弟,你看那個橋礅,對,就是第三根,那底下躺了一個人,他就是我的師傅。
你,老長順吃驚地叫道,你說的是雷一平?烈士雷一平?
老人默默地點點頭,稀疏的白發(fā)在晚風中倔犟地抖動著。
他是你師傅,那你,你就是他的徒弟王敬雷了?老長順突然激動起來,嗓音發(fā)顫,眼光發(fā)直,牢牢地盯住面前的老人。
老人沒有說話,一動不動地看著遠處的第三根橋礅,又默默地點了點頭。
哎呀哎呀,老長順連聲大叫,上前一步緊緊握住老人的手說道,老大哥,有眼不識泰山,你就是王敬雷啊,我可見到你了!
老人有點吃驚了,問道,怎么,兄弟,你知道我?
知道知道,不光我老長順知道,在咱渡口村,你老大哥隨便打聽,除了吃奶的娃娃,看看誰不知道你王敬雷的大名!
這,老人更詫異了,晚霞的余暉中,滿臉的皺紋布成了阿瓦山上的梯田。
英雄英雄,你們師徒都是英雄,普天之下人人敬仰的英雄!老長順感慨萬千地說道。想當年,我吳長順雖然少不更事,但心情跟大人們一樣沉重,雷一平陷在水中三天不能脫身,渡口村三天沒有煙筒冒煙,人們是心如刀絞啊……
老人流淚了,他又回到了當年的工地上。備戰(zhàn)備荒,反修防修,三線建設,大干快上,面對嚴竣的政治形勢,神仙崖大橋作為國防專用鐵道的關鍵工程,正按計劃日夜施工。突然,三號橋礅出現(xiàn)問題了,巨大的沉井在墜入崖下激流深處時,不知被什么東西卡住,再也無法下沉。指揮長決定派人探查,其時,他是當班的潛水員,正要整裝,師傅雷一平卻止住他說,水深流急,情況復雜,還是我下去!可是,誰也想不到,師傅一下去就再也沒有能夠升上來……
雷一平下水不久即向上面報告,是一塊大巖石移位頂住沉井的底沿,但所幸只是一個尖角,面積不大,他準備鉆出沉井查看,想辦法除險。指揮長很猶豫,問他有無把握。他答道,把握他不敢說,但他有信心。很久很久,指揮長終于點了頭。但就在他報告已經(jīng)晃動巖石,準備將其推離井壁的時候,悲劇發(fā)生了。由于巖石猛一傾斜,沉井突然下墜,雷一平被巨大的水流吸到井壁之外,死死地壓在巖石之下,一動也不能動了。
巨大的巖石,巨大的沉井,雷一平雙腿被卡,氣息奄奄,后果可想而知。他用微弱的聲音向指揮長報告了情況,接著便向大家告別,要自己扯掉氧氣管子。
指揮長大聲喝止了雷一平,泣不成聲說道,一平,你要堅持住,一定堅持住,我請求軍長派飛機,把你的父母親接過來!
軍長接到報告,立刻派飛機前往四川接來兩位老人,自己也親自來到現(xiàn)場。
三天過去了,聲音嘶啞了,淚水流干了,水下的雷一平只有聽的力氣,連輕輕地嗯一聲回應也沒有了。雷父拉著軍長的手說,首長啊,心都盡到了,再往下孩子受罪不說,也影響部隊施工,誤了國家大事,孩子走也走不安心啊。軍長緊緊握住老人的手,輕輕地說道,謝謝,謝謝,雷一平是你的好兒子,也是黨的好兒子!軍長擦干淚水,朝制氧機邊的戰(zhàn)士搖了搖手。
救是沒法救的,這是誰都明白的道理。但是,這種生離死別也太叫人難以接受了。制氧機一停聲,雷母就昏厥過去了,岸上哭聲一片。當年名叫王力生的他,太年輕啊,他根本不相信眼前的事實,哭叫著跳進了水流。他知道,師傅是替他死的,他要救師傅,他不能沒有師傅……
他又聽到自己的喊叫了,那聲音至今仍然撕心裂肺,淚水在他臉上流成了河。
人不傷心不掉淚,老大哥,四十多年了,千萬別太傷情了。唉,老長順深深嘆口氣,接著說道,老大哥莫難過,你的為人我吳長順知道了,咱渡口村的人也知道了。了不起,為了感恩,你把師傅的兩老當成親生父母孝敬,幾十年如一日,生養(yǎng)死葬,感天動地啊。老大哥,你是孝子,是好人,是天底下最重情義的英雄!
??!這些,你們怎么會知道的?
咋啦,老哥自己還不知道?上個月咱們的黨報上登了寫你的文章了。我一看見,立馬進城賣了五百張,在咱渡口村是人手一張。天地良心,我要叫全體村民看看,什么叫戰(zhàn)友,什么叫英雄,什么人才是當年的修路人!
謝謝。謝謝主任,謝謝渡口村的鄉(xiāng)親,謝謝大家還記得我們……
哎呀,老哥見外了,要謝該渡口村謝你們才對。自從有了這條鐵路,渡口村就跟山外連通一片,一天天地看著進步,恩德大如天哩,誰能忘了修路人?你往遠處看看,那座山頭上有墓有碑,是文革以后渡口村人專門給雷英雄修的。墳是衣冠冢,碑是大青石刻的,有一人多高,上面寫著"建橋烈士雷一平之墓"。唉,聽說當年的三線建設是國家機密,所以,他的事就沒有廣為宣傳。不過,老天爺在上,咱渡口村的老百姓從來也沒有忘記過他。村小學的娃子們年年清明節(jié),頭一件大事就是給雷英雄掃墓。全村兩百多戶人家,逢年過節(jié)都要給英雄燒香燒紙。村里百歲壽星秀奶奶說,神仙崖上架大橋,不是凡物,得有神仙守著,雷一平早就成了橋神爺了。你看看,人心長長在呢。就象老大哥,幾十年了,還掛念著師傅,千里迢迢地趕來看他。
主任老弟說得好,人心長在啊。不過,我可不是光來看看,我是來陪師傅來了。我得告訴他,倆老活著的時候平平安安,如今都過世了,我代他盡孝了。唉,師傅走的時候還年輕,沒有成家,一個人在那邊幾十年,我怕他冷清啊……
老人很動感情,話說出來充滿凄傷,聽得老長順心里也是一陣陣發(fā)涼。他揉揉眼睛,大了聲音說道,好了好了,老哥太念舊情,忘了哀大傷身了。咱渡口村別的不敢說,要論風光,普天下少有。說句忤逆的話,人生百年終有一死,老大哥只要相得中,放心好了,不管啥時候歸了道山,我老長順要帶上人,敲鑼打鼓地去把老大哥接過來。
老弟好言語,說話可是要算數(shù)喲。老人輕輕言道,臉上有了不少笑意。
看看看,老大哥還是不了解你兄弟。山高石頭硬,水急漩子深,咱渡口村人說話絕對一句一個坑。你盡管放心,古人還講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哩。
太好了,我就先謝謝主任老弟了。老人雙手合掌作揖,彎腰深深一躬。
老長順一個心急,連忙去攔??诶镎f道,別別別,老大哥紅光滿面,福壽久長,那種日子還遠在天邊呢。不信不信,千萬別信我老長順的胡說八道。
看老人還想說什么,老長順連忙打岔道,看我這張破嘴,扯起簸籮天動彈,失禮喲。走走走,天晚風涼,有話咱們回家說去。老大哥是貴客加稀客,我這可是代表全村的老老少少迎接英雄呢。
老長順邊說邊伸手去拉老人,不料,老人輕輕一閃,老長順的手落了空。
老人說,謝謝謝謝,謝謝老弟的盛情,可是,實不相瞞,今晚已經(jīng)有約在先了,也都是幾個當年的老戰(zhàn)友,不便推脫呀。
老長順一驚,說道,哎呀,那是那是,那是不巧。但又不甘心,想一想又說,不過,老大哥,我再多句嘴你看行不行。也不知你是啥時間來的,現(xiàn)如今又住在哪里,如果路不遠又沒有大的妨礙,咱就干干脆脆去把你的戰(zhàn)友們?nèi)颊埖蕉煽诖?,新朋友老朋友,親親熱熱聚一聚,痛痛快快喝幾杯。你說呢?
好是好,不過,老人遲疑一下說道,我來了五六天,一直住在你們鎮(zhèn)招待所,幾個戰(zhàn)友今天聽說了,約好一齊過來,晚餐在鎮(zhèn)上用,鎮(zhèn)長要出面,聽說,縣上也還有人來,主任,你看。是這樣啊,那老弟就不摻和了。老長順口答話,心中吃驚,暗想道,這么大的動靜,事關渡口村那,小鎮(zhèn)長咋不通個氣呢?畢竟還是小啊。忽然,心里又一個激靈,開口問道,看樣子,老大哥跟咱鎮(zhèn)長很熟悉呀?
老人說,何止熟悉,他打小的時候就認識他呢。
哎喲,那不親戚就是老鄰居了,難得難得。前幾天鎮(zhèn)長上北京開會去了,聽你的話頭,他肯定是回來了,老大哥是跟他一起從縣上過來的?
不是不是,他是今天剛到,我比他早五六天呢。主任老弟,時候不早了,你該回了,我也得趕緊過去了,怕朋友們等呢。再見再見,明天再見。
說音剛一落地,老人就下了崖頭,步子走得極快。老長順大驚,看得一愣一愣的。心里說,這老哥,身手利落得不相襯了。隨即大聲叫道,老大哥,莫慌莫慌,山路不平,留心腳下呀!明天一早,我到鎮(zhèn)上接你呀!
知道了,放心吧,明天不用接,你在家老等我就行了,你也趕緊回吧!老人邊答邊走,不僅沒有走慢,反而越來越快,真有點健步如飛了。
山嵐已經(jīng)大起來,淡淡的,如飄動的白紗帳幔在山中繚繞,天地間便充滿了一種神圣的安寧和靜謐。老長順眼看著老人足踏祥云般地消失在遠方,心中竟然莫名其妙地有了一種說不出的味道。
一股山風吹過,老長順回過神來,在心中斷喝一聲,瞎愣怔啥呢,快回呀,貴客臨門大喜事,得趕緊找人商量作準備喲。
老長順快步下山,向村中走去。他對自己說道,不行,明天不能在家等,要親自到鎮(zhèn)上接,不光要接,還要拉出儀仗隊,接得熱火朝天。老大哥是英雄,是圣賢,吃水不忘挖井人,渡口村人祖祖輩輩都懂禮數(shù),要掏心窩子感謝。
老長順心情如火,大步向前,他覺得自己的腳步已經(jīng)很象那位老大哥的了。
第二天清晨,朝霞滿天,一輛"現(xiàn)代"的的兩聲,停到了村委會的大門前。
來的人是小鎮(zhèn)長,他告訴老長順,他想請求渡口村,把父親的骨灰埋到神仙崖上,這是父親生前的遺囑。因為,這里有父親戰(zhàn)友的墳墓。
什么,你父親?骨灰?老長順大驚失色,叫一聲,他、他叫什么名字?
小鎮(zhèn)長也大吃一驚,說道,怎么?我父親叫王敬雷呀,出了什么事?
他、他啥時間不在的?老長順的聲音越發(fā)緊蹙了。
不在半個多月了,前幾天我進京開會,為了完成父親遺愿,就順路回老家?guī)Я怂墓腔疫^來--
天、天、天那!老長順打斷小鎮(zhèn)長的話,抬頭向天,口里叫著,天那,神靈,神靈,老大哥,你是神靈,你們都是神靈!
小鎮(zhèn)長大為迷惑,問道,老主任,你在說什么?什么神靈?
老長順清醒過來,連連說道,不說了不說了,一切都明白了!隨即朝屋里大吼一聲,秋娃子!快去快去,集合儀仗隊!
……
此時,紅日噴薄而出,大地一片輝煌,新的一天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