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為霜·組詩·

□東涯

白露為霜·組詩·

□東涯

鹽中有毒

1

需要以懸空的姿態(tài)俯瞰蘇北平原：

光影斑駁的水面，奔跑的牙獐

驚起的水鳥，原野，燃情歲月……

我不能準確地說出我所看到的

秋風中有侵略的力量，也有愛的光輝

我無法說出哪個更具破壞力

樹木展示生存的智慧，而灘涂

正退向遠方的地平線

對于鹽蒿草，我說不清由綠變紅

是幸福，還是受難——它們和我一樣

不能按自己的意愿做出選擇

只能被動地接受生活的布陣：

沒有選擇的出身，無法避免的死亡

危險關系，被設計的宿命……

在我面前放著一塊糖，吃下后才知道

糖衣里包著毒。我的呼吸、視界

吞食的金屬，觸摸世界的手，深淵一樣

致命的愛情……無不印著巫咒

2

我嗜好一種魚，有魅惑的花紋

味美，劇毒。貪吃者

趨之若鶩，食亡者眾。這并不影響我對它

持續(xù)的偏愛，但要忍受欲罷

不能的折磨：我曾到過一個地方

不知名的野花、灌木、水澤、村落

關于它名字的歷考，城市紀略

以及那里妙筆生花的巫師

他們的木杖與魔法石，慈悲與善良

每一個存在都窮盡我的想象

我深陷于此，全然不知自己已經(jīng)中了毒

3

有人說死人會復活。對此我半信半疑

死則死矣。我只相信

中毒和溺水的人可以中途返回

我到過徐秀娟的墓地但沒有靠近

這不妨礙我像個思想者耽于生命的思考

極目望去，只有秋風中的蘆葦

鋪排凋敝之美，只有暮色壓境

催生我們內(nèi)心的蒼涼

失蹤的丹頂鶴把一個女孩引入永恒

事實上，迷路的不止她一個——

上帝想念我們，如流水一以貫之

而流水，正以穿過她的速度，流向我

4

《圣經(jīng)》上說，神是永恒的。其實

人也是永恒的。我們不斷地

趨向愛和死亡，是為了超越和遺忘

我不再相信死人會復活

不相信被流水帶走的女孩

會在月圓之夜返回。但我相信每一個

死去的人都會變成毒

有自己的特性和編號，需要生者

認領、承載、消解。就像活著的

一個人會成為另一個人

無法破譯的蠱毒。就像

某個地方，會成為中毒者無能為力的

后遺癥。沒有解藥可尋

5

一只白鷺站在淺水中，另有兩只

立于堤壩，無聲地看著

戴面具的人泅在黑暗的河流

孤獨是一種毒，純凈和淡定是另一種毒

那雪白的蓑羽，不入俗流的

水中清影，讓世間各種念頭形穢

暮晚的風飄來塞壬的歌聲

白鷺不為所動，如老僧入定。浮躁的

是木棧橋上搖搖晃晃的鴨嘴獸們

這些危險生物，血液里流著庶人的毒

以紳士或淑女的姿態(tài)，走難言之隱路

寫子虛烏有詩，人前歡笑

暗夜嘆息，不斷地傷害與被傷害

甚至不知自己帶著毒：

蛇毒，蜘蛛毒，蘑菇毒，斷尾蜥蜴毒，海星毒

罌粟毒……幽暗的針刺隱藏在看不見的

深處。哦，神奇的鴨嘴獸

獅子的渴望，黑色曼陀羅的愛

6

綿延成片的狼尾草遍體枯黃，告訴我

成熟是毒，蒼茫是毒，隨遇而安

是毒。用喙和尖刺告訴我

有些疼痛的無聲，和持久

它搖曳秋風的手已經(jīng)枯萎，告訴我：

“不只是你，誰不在恥辱中活著？”

我愿意透過密布的狼尾草，看到

世間的好，人心的暖，愛和歡喜

鋪向秋天深處的狼尾草，鋪向

遠方，湖沼映襯下的靜謐與安寧

7

我沒有寫到麋鹿。我怕一落筆

就驚動了這天地間的靈獸

我只能寫，我到過的蘆葦灘野茫茫一片

我眼中的迷宮十字交叉

我聽見的墓畔風聲帶著候鳥的呼喚

我觸摸的大地燃著鹽晶的火焰

而麋鹿，只是大平原上的驚鴻一夢

隱現(xiàn)在灌木與水澤間，我愿意

把它當成秘密不與眾人分享

而秘密，是蝙蝠的毒在暗夜飛舞

8

大縱湖的金塔有毒，它讓我渴望圓滿

浮于湖面的菱角和殘蓮有毒

時間和命運的長矛

準確地戳中我們淺薄的快樂

還有錯綜復雜的蘆蕩迷宮

甚至，談笑風生的友人有毒，不然我不會

忘記自己身在浮世，信仰缺失

站在金桂樹下，看繁花辭樹

時間的悲歌在暮秋的午后格外悠揚

殘存的小黃花余香猶在

友人告訴我，這桂花香有毒

但我愿意中了這毒，以此溫暖余生

是的，我們都渴望溫暖的事物

說到溫暖——我想起柳堡的故事

想起灘涂上，穿苦役囚衣的兩個人

曾有一瞬笑得忘乎所以；想起在麋鹿區(qū)

走在身邊的人指向枯樹間的鳥巢

9

對于自然，我寫下的每個字都是破壞

我不是神農(nóng)，不是蘇格拉底

也不是拿破侖，我只是懷病的麻瓜

搖著生命的瓶，在白鸛掠翅的大平原

尋找高山流水的處方

風行草偃，蘆花飛白，每一處灘涂風光

都是寡淡生活里的毒對抗著

命運的跋扈與無常。據(jù)說狼尾草

也叫光明草，清熱，涼血，解毒

到過此地的人都和我一樣

需要反復尋找解藥，尋找掌握驅(qū)毒術的

巫師。從上帝的眼光看，這是一個

命定的過程，一個真實的故事沒有尾聲

愿望

這個下午，我有一種沉在海底的愿望

我想沉在古典主義的澄明中

離開這塵世間，勾心斗角的地方

不去廟堂之高，江湖之遠

只想讓銹蝕的嘴巴

可以開口說話

我懷念這樣的時光：肝膽相照的人，在濤聲

和鳥鳴中傾心交談，看群鷗翻飛，至物我兩忘

無題

一些小小的漠然的傷害。

一次偶然的失明現(xiàn)象。

一個夢的中斷，缺失。

一首詩中詞語的堆砌，失音。

一個大規(guī)模的被盜事件。

一道生離死別的鐘聲。

一場來自海洋中心的風暴。

一次自我的船只遇難。

何必對這些心懷暗疾——

既然生活是偉大的失眠。既然生活

對一切都犯有過錯。

謊言說

世界上沒有謊言。這句話在本質(zhì)上

構成最真實的謊言。很難想象

一個沒有謊言的世界該是多么重口味

我愿意相信所有的謊言

都是善意的，都是情非得已

這構成另一個謊言揭示存在的無奈

事實上，在假象環(huán)生的時代，忍辱負重

是怯懦的謊言；傲慢是偏見的謊言

曲高和寡是孤獨的謊言；艷麗

是輕浮的謊言；窒息是死亡的謊言

捧，是殺的謊言；相敬如賓

是同床異夢的謊言；榮耀是荒謬的謊言

精神疾患是獲判無罪的謊言

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愛你”

有時是欲望的謊言……

謊言虛構了體面的人生，很多人

愿意活在謊言中，因為有人說

“假如說出真相，婚姻不能維持兩分鐘”

又有人說：“事實很有可能讓人悲傷”

錯誤

我一生都在犯錯：我的性別

決定了出生的錯誤

我的死亡決定活著的錯誤

孤傲，任性，對愛情犯了錯

妄想成為詩人，使我對詩歌犯了錯

其實我淡泊，平和，熱愛

固守內(nèi)心的尊嚴，這對現(xiàn)實犯了錯

不斷地受傷，一次次走向虛無

又對存在犯下了錯誤

我生活在海邊，不斷地被虛構

被邊緣化，像大海一樣

孤單，和船只一樣危險

對寬廣的人世而言，我走在逼仄的路上

是選擇的錯誤

干渴，饑餓，試圖靠近溪中的清水

和樹上的果實，則是臆想的錯誤

我對時間也犯下錯誤

把明天當作今天，把出生當作死亡

這讓我的期望提前落空，我的祝福

延后未到——哦，是的

我痛苦：總有人是罪魁禍首

但這樣的錯誤需要糾正

我一直靠右邊走，盡可能地

屈尊于大眾的快樂

這對內(nèi)心的不安犯下了錯誤

我的到來讓先人糾結，我的存在

讓自我蒙羞——

我不是一個有病的人，但這一生

都在犯錯：不知什么時候來

也不知什么時候去

不被任何人期待，也不被任何人遺忘

慰藉

這是一條向上的路，回頭

就能看到往昔。走過的石階鋪滿落葉

看不到的地方

散落著時鐘的輪廓。雨絲中

殘缺的暗影輕噬時光

抽象的意義增加了攀登的高度

在幽谷，亂象之間

不經(jīng)意的岔路口，考驗選擇

云端之上，我看見紅葉飄落

禪燈映照廊橋，看見內(nèi)心的

恐懼：那些一再迷失山中的身影，那些

云里霧里看不分明的事物

沒有比這更溫柔的奇跡了

——霧說散就散，雨滴落廊檐

石階遠離欲望，仿佛我們

在喧囂的不安中尋找到的慰藉

樸素之美

相信很多，又否定很多

并不構成矛盾的對立面

我不是閨秀魚，但喜歡?？㈤_之美

盲點在于，柔軟艷麗的

事物，最易暗藏獵殺的陷阱

我深知自己的局限。但我需要

這種冒險。比如

越過珊瑚礁，在鷗鳥起落間

看清鏡中的謬誤

比如，以海水為喻體

用深藏不露的手寫下贊美詩

居于海邊多年，我的所見

并非魚眼中的世界

魚知道，海洋里有沙漠，漩渦里有鋸齒

鱷魚的眼淚虛構慈悲，會飛的

恐龍并非善鳥……

魚知道這些，而我總是誤入其中

現(xiàn)在我只相信樸素之美

是生活和閱歷篩選了我的個人好惡

我一次次折返內(nèi)心是為

聽濤，看白鷺的翅膀掠起驚濤駭浪

人到中年，我需要這種深情

需要用海水的咸，驗證

生活是微甜的，用海的盡頭

丈量存在之永恒

泅渡

讓我后退，從廣袤的大陸

讓我像一尾魚

從洋流交匯處，回到命定的地方

并非不愛。而是因為

只有在海洋

在永恒的生命掙扎中，我才能

把燃燒的火焰捂緊

如此貪戀你的溫暖

這讓我羞愧

我已經(jīng)透支了余生的歡愉

剩下的時光

讓我結冰，讓我的靈魂

找到清心寡欲的方式

讓過往的你成為我身體里

最華麗的傷口

當你浮動的影像扯動它

當海水，刀鋒一樣刮過它——

我多么喜歡這痛苦，這隱秘的

傷筋動骨的快意

自此山高水遠

我不再是溫婉的小令

而是生活里觸目驚心的傷疤

我將永遠感謝你——

你是恩賜

是我的蕩氣回腸，惟一的破綻

是我暗昧生命里

最后的熹光

驚蟄

這是革命的開始：新秩序正在建立。

春雷始鳴，草木初芽

差別的思想決定妥協(xié)的幅度。

而警醒，不只針對地下的蟄伏者——

從海岸到內(nèi)心，潮聲

雄渾闊達。這個時節(jié)，需要用海浪的節(jié)奏

從時光中脫胎換骨。

必定，有些事物正在消亡：

幽暗的自閉者。

虛張聲勢的犧牲品。

糾結于陳年舊事的八腳蛸

關于覆水難收的體驗。

誰沒有珍愛的時光，珍愛過的人？

誰沒有剜心刮骨地失去過？

海貝遺失的珍珠像證詞

不足以討伐海洋——

你可以用悲觀主義解構生活，但沒必要

活得比江湖混亂。

一切都將重新開始。這個時候

談談幸福并不奢侈：

春風路。

糖果衫。

春雷萌動的驚喜。

日落后的安靜。以及，日出時的絕望。

性格

是誰在涂抹生活，是誰劃動船槳

駛離碼頭——這些

我都不記得了

我總是走著走著，回頭才發(fā)現(xiàn)

少了一位親人；登上高坡后

才看清孤獨的海拔

這顆從小到大的心，零下一度的

心，總是走不出經(jīng)緯線

走不出那間黑屋子

山巒靜默，積雪遲遲

大海像蘇格拉底一臉哲學……

在秋天的暮色中

暮色降臨。我們在歸途

看見殘陽，大地秋光

看見靜寂

秋風橫掃原野，被收割的莊稼

留下生命的遺痕

你要相信，它們是幸福的

長長的引水渠橫亙在廣闊的鄉(xiāng)村

作為一種指引，你要相信

在未知的命運里，它們

不比我們更茫然

而黃昏飽滿。夕陽落下來

此時歲月靜好，萬物殊途同歸

在秋天的暮色中

我看到湖中的倒影正在消逝

看到殘陽，大地秋光

看到靜寂——啊，我看到了靜寂中的

時間之美，生命之美

背影

如果你是風暴，我必是海洋

接納你。我們被判了緩刑，但生命

有其必然的節(jié)奏

如果你是黑夜，我必是月光照亮你

讓你看清楚，你的旅伴

心有恐懼，但并不怯懦

如果你是白晝，我必是日晷上的陰影

提醒你不要貪慕人間

烏有的歡愉和虛榮。我們要日夜

兼程，共赴生死契約

這些年，我們相安無事

我始終走在時間前面，你如影隨形

風吹樹葉，到底

誰糾纏了誰，誰終結了誰

若有一天風定天清

我們不再互為背影，你就可以

走到我前面去

用黑袍覆蓋我——像魔術師

讓山川白云消失——

讓我的靈魂之火潛行地下

……那時，我們彼此相愛

合而為一，因你的名：死亡

微雨黃昏

臨近黃昏，雨又落下來

被暈染的群山很像一個人

糾結不開的孤獨

樹木還沒長出葉子，它們站成一排排

無數(shù)個想法

流連在枝椏間，每一棵

都活得像別人的地方

零星分布的鳥巢已經(jīng)度過寒冬

我喜歡這樣的暮色和雨氛

想象天氣慢慢地轉(zhuǎn)暖，被過舊的日子

漸次生花。這個時候

可以忽略菜市場的爭吵吆喝

忽略六朝國事和八卦新聞，就這樣

看扁舟岸側(cè)，微雨輕斜

放學路上，花傘下

走著我們似曾相識的童年

白露為霜

1

夏天消亡于命運所帶來的張力

我們也將在果實的

落地聲中老去——

轉(zhuǎn)眼就到秋天，我兩手空空

童年丟失的花布鞋

早已沉沙海底

青春，語言，愛情，墻垣上的紅絲草

……停止了終日的攀爬

時值秋天，我一無所有

秋風亮著鋒利的小刀子，一片一片地

削著我。在秋天

說懂得與憐惜，是多么奢侈

2

寒氣一步步向深處走來

你曾多次提到秋天

帶著刀刃的鋒芒

而白露，是你隨手揮出的冷兵器

在切割：一邊芳草萋萋

一邊，已泛出冬的蒼白

3

有些無能為力來自無可奈何的遺忘

有些，源于記憶那痛苦的水

咬噬生命的河床

夕陽西下的歸途見證著白晝的結束

恣意的插科打諢

足以冷落當下的流行歌謠

那支十幾年前的曲子

在我們開懷大笑時流了出來

……像一首挽歌

（記憶是個倒車擋，輕輕一撥

就倒回昨天，倒回

青春年少：青澀的愛情，風中的背影……）

車里突然靜下來

現(xiàn)在是秋天，落日西逝

暮色像巴掌罩住我們的臉

不知誰小聲說：天，越來越短了

4

它意味著黑夜的寂長。意味著

菊始黃華，蟬噤荷殘

意味著有些靈魂

注定判給孤獨——黑夜里

眺望遠方，陪伴我的是孑然的刺猬

和一只外出覓食的貓

曾經(jīng)愛過的人已成陌路，像黑夜

寂然無聲。正在愛著的

人，將陪伴我度過今生？

黑夜里，可以清晰地辨別

星光的重量，礁石的厚度，以及白日里的

冷漠，獻媚，嘲諷和假笑……

秋葉搖蕩，屋舍無言

柔軟的光暈在柵欄上淡淡地化開

黎明之前，我小心地

把身體一塊一塊折疊起來

悄悄地塞進童年的書包

5

一層霜從月亮掉了下來，落在秋后

人們蕭條的臉上，落在那些

正在走或就要走的路上

一層霜，厚過靈魂脆弱的紙

勝過刀刃畢露的芒。一層霜就是一聲嘆息

一次幻滅的幸福，苦難的風暴……

從一層霜里，你找不到慈悲

找不到溫情，它杜絕任何模糊的概念

和曖昧的想法。它只是一層霜

一層命薄如紙的霜。穹廬間

明月高懸，不動聲色地打探著人世間

那些冰冷的河水，幽暗的石頭

那些白了頭，或正在白頭的人

6

秋風四起，我們在海邊

談起與此相似的現(xiàn)實——

不過是一堵墻，海浪的屏障

在確定與不確定之間

被不同態(tài)度的顏色

隱喻到圖像里。虛無的門拒絕穿越

我們寫作，我們愛

我們朝思暮想

渴望抵達。又屢屢受傷

有些東西坍塌了。流散的光

把影子折斷。還有什么

不能隱忍呢

光陰老在墻皮上，那么多

松弛和剝離，懷舊的

符號，那么多

似是而非，無路徑的暗示

不過是一棵正在落葉的樹

丟失了鳥巢

相愛的鳥飛向各自的天空

不過是舉棋不定的詞語

等待下文，睜著的眼睛沒有目光

7

每到秋天，我都要睜大眼睛看

花謝。草枯。天空

被雁陣

拉得空曠無邊

炭筆，把萬物往落日里描

我不悲秋。就是想看看

我最后的美麗是什么樣子；看看星子

落下來時燃燒的表情；就是想聽聽

秋風吟唱安魂曲

8

空氣干燥，樹葉萎黃。天地間的

事物，趨向相似的命運

明天我要去看你，像往常那樣

為你行孝：倒水，斟酒，擺放鮮花

在風中放飛人間的蝴蝶

我要把半年來的事情

講給你聽：梨溝河的那個老人，

你的親家，上個月走了

疾病帶給他的痛苦，和你一樣多

北家的奶奶，南家的姥姥

也先后離去。她們一定怕你孤單

才趕在冰雪到來之前

匆匆上路

你牽掛的兒女們安好，昕安好，我安好

老屋安好。唉，我的婆婆

腳腫了起來，開始厭食

整天躺在床上，一只烏鴉在她懷里

筑了個窩。我越來越不懂她的

手勢，那些古怪的話

常常打濕我的眼睛

明天，我將帶著他們的問候

去看你，明天，就在明天——

9

穿過落滿針葉和松果的小徑

到達寂靜。這被動的穿越也是必然的

穿越。此刻，天堂，地獄

我們的歸宿，一切都塵埃落定

落滿針葉和松果的小徑

是一個下坡，從這里走過

必須低下頭來，這樣正好可以忍住悲傷

正好可以看見，落在地上的

針葉和松果——

我們的命運。多么甜蜜啊

廣袤的土地不會遺棄我們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

六尺黃土：有限的記憶和無限的安靜

10

秋天。我多么安靜

我的河流安靜，曾經(jīng)洶涌的欲望

潛流般不露聲色

淡淡秋光里，我的群山安靜

樹木落下葉子，黃昏

藏起鋒芒。在秋天

我的田野安靜，風從遠方吹來

卷走植物的莖葉，大地

露出真相——

快冬天了，天空多么安靜

我身體的鱗片繼續(xù)脫落

萬物沉寂下來，只有秋天帶著我高飛

一只褐鰹鳥在鼓翼飛行

深海里棲息著燈籠魚

銀灰色的薄鱗下發(fā)出燦星的光芒

讓那方黑暗，光彩如節(jié)日

源自哪里，這暗處的幽光，以及

密布在海水中的鹽？

平靜的海面下暗潮涌動

我聽見大海在說話

卻無法探悉內(nèi)部的秘密

無法說出

那秋水橫波的笑容里

隱藏的千言萬語，也無法

預知暗夜的大海

有多少意味不明

有船擱淺而止航

有人因海難而長眠海底

一些跡象和征兆

在沙灘留下不為人知的痕跡

透過迷離的霧氣

我看見，一只褐鰹鳥在鼓翼飛行

羅蘭說，只有一種英雄主義

就是在認清生活真相之后

依然熱愛生活

大海動蕩不息，浪跡天涯的水

夜夜仰望星空

擁有比整個星空更奇異的閃光

我愛過的事物已成為灰暗

我知道，我現(xiàn)在要做的：

趕在黎明之前

飲一口山腳的溪水

平靜地穿越小徑里的錯綜復雜

我愛過的事物已成為灰暗

口述者也無力撰補

死亡的伏筆

再也無法逼出晴空大雨

再次遇見你，就像面對荷馬

我們在城門下分手

沒有互相道別

太陽斜掛天邊，歲月

從黃沙上漫過，仿佛游離的

光稍縱即逝

人世間已沒有什么我想擁有

明天，我就是這山，這水

這自然的一部分

那條清澈的河流等在大地盡頭

在小茶館和克魯斯面談

故事進入尾聲，我忽然有了對話的欲望

和克魯斯，和還沒有降生的我

晨光穿透云層，照在

黑黢黢的針茅地，仿佛一個人的

靈魂，沒有誰靠近克魯斯

他的蠻荒世界（也是我的世界）

隱藏著未知的悲劇

我來到他身邊，帶著溫順

安靜、和從來不曾躁動過的心

我們沿著咸水浸漬的道路

來到郊外的小茶館

在馬黛茶的氣息中親切聊天

他給我講針茅地的秘密

以及察哈鳥的驚叫

怎樣在無邊的黑暗中喚醒一個人

一個棄舊圖新既而倒戈反擊的故事

進入尾聲，我們不談幸福

虛妄，善良和邪惡

不談孤獨的狼以及合群的狗

只在命運的沼澤中逗留……

轟隆隆的雷聲在鑲著金邊的云層翻滾

察哈鳥的驚叫在小茶館

在小茶館上空

在靈魂的門楣久久地回響